山中寂静,只有虫鸣。

    宋陵躺在床上没有睡意,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泥土味,熟悉得总会让他回忆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越想越精神,干脆爬起来穿衣服出门。

    路过隔壁,房门瞬间打开,周叔站在门口,双眼清晰明亮,毫无睡意。

    “少爷,去哪儿?”

    “下去走走,睡不着。”

    周叔转身就要关门,“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周叔,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周叔一愣,止住脚步。

    “我不会跑远。”宋陵望着他的眼睛。

    “好。”

    房门关上。

    宋陵轻轻松了口气,坐电梯下行。

    民宿一楼关了主灯,墙边几盏小灯柔柔亮着。

    大厅吧台下放置着一把折叠椅,工作人员戴着眼罩躺在上面,响起轻微的鼾声。

    宋陵轻悄悄走到玄关,打开大门,正要跨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啪嗒啪嗒”从他腿边跑过,四个小爪子跑得极快,宋陵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白影。

    他吓了一跳,忙望去,一只毛茸茸的萨摩耶正蹲在廊下,笑眯眯看着他。

    “齐齐。”宋陵哭笑不得,关上门,走上前摸了摸大狗的头。

    齐齐是民宿老板养的狗,快三岁,喜欢与游客玩耍。

    山里的狗没有城市里那么多规矩,够自由,白天主人放出去让它们玩耍,到了晚上自觉回家睡觉。大厅里的书架旁有一个木头做的小房子,就是齐齐的窝。

    齐齐见到宋陵很兴奋,一蹦一跳地追在宋陵后面用头拱。

    身上被一团热烘烘的大脑袋撞来撞去,宋陵无法招架,大白狗吐着舌头望着他,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这是想要他陪它玩。

    宋陵来到院子,本想是要一个人静静待会儿的。

    蹲下抱住齐齐,宋陵竖起一根手指,“嘘,小声点,好不好?”

    齐齐歪起脑袋没听懂,转身朝宋陵脸上甩了一个毛茸茸的大尾巴,兴高采烈地朝院子里的小花圃冲。

    它咬住放在角落里的铁桶,朝宋陵奔来。

    桶里装了水,很重,齐齐咬不动,铁通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声音很大,宋陵赶忙上前抢,齐齐以为他在跟自己玩,笑眯眯地叼着铁桶跑,桶里的水洒了大半,弄得院子湿漉漉的,还时不时有“哐当!哐当!”的声音。

    宋陵在后面追得无可奈何。

    “你们在干什么?”林年芝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疑惑地望着宋陵和齐齐。

    “追狗。”宋陵见到来人,直起腰,瞟了眼蹲在一边哈哈喘气的大白狗。

    “狗狗过来。”林年芝眯起眼睛,笑着朝齐齐招手。

    齐齐流着哈喇子,桶也不要了,乐呵呵地奔向林年芝的怀抱,宋陵顺势把铁桶放回原位置。

    他走到林年芝面前,“这么晚还不睡?”

    “睡不着。”林年芝捧起齐齐的脸,心痒难耐,上前亲了一口,趁着空隙回答。

    她在房间里听见意味不明的声响,好奇心战胜恐惧,走到窗前想探个究竟,一眼就看见宋陵追着齐齐满院子跑。

    原来声音的来源是齐齐嘴里叼着的铁通,林年芝毫无睡意,于是换了衣服下楼。

    “它好像很喜欢你。”

    大白狗扑在林年芝身上,热情地舔着她的脸颊,宋陵笑着说。

    林年芝快要被齐齐扑倒,干脆坐在地上,抱住齐齐晃动的大头,“是吗?我觉得它也很喜欢你。”

    两人对望一眼,相视而笑。

    晴朗寂静的夜晚总会让人心情变好。

    “崇景县竟然是你的家乡。”宋陵蹲下,摸了摸齐齐的耳朵,得到大狗不满地一瞥。

    林年芝抬头看他,原来他们在车上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是啊,我六年级毕业后才去的林江市上学。”

    宋陵的手又滑向齐齐的脊背,低垂着头,状似无意地问:“你来过早春山吗?”

    “小时候来过一次,”林年芝想了想,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宋陵面前,突然有了聊起过去的欲望。

    “小学三年级,老师带我们来早春山春游,后来,我迷了路,遇到一个小孩,跟他在山上呆到晚上,嗯……”

    林年芝仔细回想,却摇头,“现在过去好几年,我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宋陵抬头,眼眸中一束光闪过,“跟你在一起的小男孩的样貌么?”

    “你怎么知道是小男孩……”

    林年芝记得没有与大家说起过性别,奇怪地抬头,望进这双深邃的眼眸中,突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脑海里那张模糊的小脸逐渐清晰起来,与宋陵的轮廓重合在一起。

    “不、不会……”林年芝不敢置信,喃喃道,“也太巧了。”

    宋陵笑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

    “你,”林年芝卡壳了,“真的?”

    “真的。”

    齐齐还在使劲往林年芝身上扑,宋陵摸了摸它的小爪子,吸引它过来,“你还给我吃了一个苹果,记得么?”

    林年芝缓缓点头,是的,她就是因为去捡滚落在地的苹果,才掉了队,进入早春山的最深处,找不到石阶,也就回不了家。

    “真的好巧。”宋陵也感叹一句,望向夜空。

    繁星耀眼,如果没有林年芝,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

    宋陵是被人拐上一辆小汽车,中途又换上一辆破旧的面包车,一路开到崇景县的。

    这是两个“运气不错”的绑匪,宋知山平时对宋陵极尽保护,最后还是被他们钻了漏洞。

    那年宋陵九岁,已是记事的年龄。

    绑匪把宋陵装进麻袋,扛上早春山,扔进一个堪堪只容得下两个成年人的洞中。

    他们解开宋陵眼睛上的布条,刺眼的光射入,宋陵眯起眼睛小心打量,洞外茫茫山林,像是人陷入了一片无尽的绿色沼泽,望着面前的一切,他第一次感到彻底的绝望,他还能活着回去吗?

    像是在嘲笑宋陵接下来的命运,两个绑匪站在洞口,得意洋洋地谩骂。

    一个瘸腿的绑匪指着他,“你老子吸血,你吸你老子的血!活该!”

    他叫张五,另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叫阿全。

    张五每天只给宋陵喝两口水,吃一个干扁的馒头。他会不怀好意地拍着宋陵的脸颊,粗糙的大手刮蹭在细嫩的皮肤上,留下几条红痕。

    “小子,这两天吃点苦头,等上路前,再给你吃顿好的。”张五睁着双三角眼假模假样地笑。

    阿全听了,也笑得阴森。

    小小年纪的宋陵不知道上路是什么意思,但见对方讥笑的面容,凶狠恶毒的眼神,毛骨悚然,心底隐隐有些明白。

    在第二天中午,张五决定撕票。

    阿全下山拿赎金,一早上没回来。

    张五本性多疑,在洞口骂骂咧咧,怀疑同伙已被抓住。

    阿全是早春山上的人,而张五来自外省,这两天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已经拉了一早上。他拿着砍柴刀去不远的树下,两只三角眼从茂密的野草顶端冒出头,死死盯住宋陵。

    “小子,别耍花样,否则这把刀可不长眼睛!”

    他是亡命徒,根本不怕死,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等上完厕所,就把这小子宰了,埋到这棵树下,跟他的屎一起做这棵树的肥料。

    张五笑得张狂毫不畏惧。

    宋陵蜷缩在洞里,发着抖,看着像是随时要吓晕过去。绑在身后的手握住一块又小又扁的石头,是昨天他假意上厕所,在草地里捡的。

    他用这颗石头磨绳索,快要磨段,手也伤痕累累。

    现在是唯一逃跑的机会。

    但是越急,就那么一点点绳子纤维,怎么都断不了。

    眼看张五就要完事,宋陵咬紧牙关,抬起腿,晃晃悠悠冲了出去。

    “哪里逃!”身后响起怒吼。

    一把冷冰冰的砍柴刀贴着头皮飞过,死死扎进对面的树根里。

    宋陵心中一惊,腿一晃,就摔了下去。

    背后的绳子松了些,他骨碌碌地滚下山,好不容易靠一棵矮灌木停下,爬起又跑,哪里的林子密,就往哪里钻,身后的怒骂时远时近。

    阴天不见阳光,林子里更加黑暗,森然可怕。

    生死攸关,宋陵哪里还在乎这些,连滚带爬,绷着神经往前冲,也不知跑了多久,仓皇间闯入一片弥漫的白雾中,像沉入了水,耳膜激起一阵颤栗,隔绝了声音,就连身后张五的叫骂,也消失殆尽。

    宋陵头昏脑涨,眼冒金星,迈着沉重的步伐不敢停,他不知道要跑去哪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

    突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重心,滚了下去。

    白雾下,是一片斜坡,灌木丛生,野草更是密集。

    他运气好,衣服被生长在坡面上的矮树勾住,整个人掉在了坡上。

    坡底是丛丛茂密如尖刀的树枝,宋陵望着那片密密麻麻的黑色枝丫,吓得出了一脑门子汗。

    双手在身后挣扎,他无法自救。

    树枝脆弱,自己在往下滑,宋陵绝望地闭上眼睛。

    “唐老师,唐老师,你们在哪儿。”

    空灵带着点阴森恐怖,像是鬼叫。

    “唐老师,你们在哪儿?”

    宋陵猛地睁开眼,即便是鬼,也要把她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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