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景安从议政殿走出时,大殿门口只剩下首领太监正弓腰站着,叶亭贞已不见踪影。

    他看着日头当空,八月中的日光并不算烈,却让人睁不开眼。

    “王爷托老奴带个话,说是还有些政务要忙,就不与大人同行了。”

    景安拱手,“多谢公公。”

    那太监也是个精明的,看出景安谈吐不凡像是有见识的,便有心攀附两句:

    “大人如此年纪就能担此大任,真是年轻有为呐。”

    景安听此恭维之语眼里仍然冷寂,面上却是露出欣喜之意。

    “公公谬赞,下官一介草莽出身,实在愧不敢当。”

    太监听闻此言,暗自对景安打量两眼,发觉他与昔年故人确实不太一样,正感叹自己老眼昏花之时,却听他清冷的嗓音复而又起:

    “昔日在乡野便知皇宫处处奇观,只是下官初来乍到,对宫中事物尚不熟悉怕坏了规矩,不知公公可否派个人带路?”

    那太监自然是依的,对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景大人引路?”

    小太监忙不迭把人领下去。

    绿意浓倦,群芳暂歇。亭台楼阁雅致,正染上淡淡秋意。不巧落了雨,景安与领路的太监走到一处亭子躲雨。

    他绯红官袍被洇湿,成了更加深红的印记。

    “这天不巧,大人若想再看旁的景致不妨等雨停了再走?”

    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将还在神游的景安唤醒,他看着亭外细雨如丝线,笼盖住苍茫景色。

    他没有回答小太监的问题,反而问了句,“依稀听人提起过,宫里是有处近春池?”

    近春池是先帝派人所凿,花费颇多,更绝的是那水即使是在冬日也如春日般温和,周遭更是生长着奇异花草。

    是他儿时与沈荠玩耍之地。

    小太监也是刚上任的,来的时候正巧是叶亭贞派人填池之际,并未听过什么近春池,一脸茫然道。

    “宫里有一处鱼池,倒是没听过近春池,大人可是要去鱼池?”

    景安闻言一怔,两道浓眉微皱,近春池就这么没了?

    “啊,奴才想起来了,好像是填了那么一处池子。传言是有什么东西作祟,让人心生梦魇。所以王爷派人将它填了。”

    小太监嘴快,一时之间没个把门的,也不知道番话传到叶亭贞耳朵里那就是死罪一条。

    他一心放在眼前这位年轻大人身上,若是讨得欢心,想来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只是小太监没有看到的是,景安掩在袖子里的手正微微发颤,碍于外人在场他正极力掩饰着异样。

    直到这一刻,景安才真正意识到,这宫里的一砖一瓦似乎都随着太子的“逝去”而消失。

    片刻也不属于他了。

    “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劳烦公公去寻把伞罢。”

    “是。”

    景安看着小太监的身影渐渐远去,便隔着雨幕便又走出了亭子。

    一身清冷之姿恰巧被不远处赏雨的苏芸云看到,彼时她手里正拈了枝新采的金桂,香味沁人心脾。

    她望着那如玉琼枝的背影,独自走在薄雨中。雨势说大不大,却足以能将那人的衣衫全部沾湿。

    绯衣清透,傲骨无双。

    她停了脚步,“那人是谁?”

    一旁撑伞的侍女凑近了苏芸云,“禀娘娘,那是王爷给陛下寻的帝师。一个时辰前刚去觐见的陛下,听闻才学渊博,陛下很是欢喜呢!”

    “哦?此话当真?”

    苏芸云对于靳奕最是头疼不已,尤其是先前对叶亭贞接二连三的挑衅,就连她这个生母也觉得做的太过分。

    明明幼年那么聪颖可爱,怎么稍大了些,就这么骄纵呢?

    “自然是真的,就连德公公也夸呢,相貌一等一出挑,也懂礼数,自然是极好的。”

    她听闻侍女的话,原本愁云轻攒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低头嗅着花香才轻声道:

    “这样便好,也该有个人好好管教一番,否则不知要惹出什么乱子呢?”

    “娘娘,陛下年纪尚小,性子还未养成,现在有个帝师慢慢教导再合适不过,只不过娘娘也要往前盘算一步了。”

    最后一句完全是压低了声音说的,苏芸云像是下定了决心般碾碎了方才还在指间把玩的花,原本还轻柔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重了几分。

    “这个自然,本宫当年受到的苦楚如今叶该让他尝尝了。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且走一步算一步罢。”

    *

    傍晚来临时,雨已经停了。不知何时起的风将门口的桂花香气全部吹了进来。

    沈荠坐在院中摆弄着前两日被林夫人预定的衣裳料子,颜色淡雅,处处小巧思。林夫人很是喜欢这种布料,特意花了重金让她大批量出产,说是要送给小姐妹赏玩,但被沈荠委婉回绝。

    理由无他,物以稀为贵。世间万物唯有稀少才觉珍贵的若是大批量生产反而失了新鲜,不那么稀罕了。

    换言之,若是泛滥成灾,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以,即使林夫人拿出再高的酬金沈荠也只是微笑摇摇头婉拒,林府小丫头心直口快:

    “沈掌柜这是发达了,连银子也瞧不上眼?”

    沈荠并未理会这激将法,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地将退回来的布料抚平装好。

    这把那小丫头气的够呛,但又不能发作。临来时夫人嘱咐过了沈荠的夫君景安可是王爷面前的红人千万不能得罪了她,但是林家又不是矮人一等,怎么还要看沈荠的眼色?

    见沈荠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小丫头便冷哼一声,这银子除了连云坊还没有花出去的地了?

    现在能制衣的铺子又不是只有一家,那鼎云居如今知名度逐渐赶超连云坊,虽然衣裳样式平庸,但是来者是客,最起码不会像沈荠一般会甩脸子。

    这般想着,她愤愤离去。

    沈荠连头也没抬,知道她是往鼎云居走了,便冷声道了声“慢走不送。”

    这回算是彻底与林夫人结了梁子,但是她心里并没有惧意。沈荠手轻抚着柔软的布料,感受着光滑的质地,心里却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给达官显贵送衣服。

    心不可抑制的颤动着。

    遭受的白眼与恶意,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好巧不巧,林夫人正是那些人之一。这也是沈荠不想做她生意的另一个原因。之前是身不由己,需要银子维持生计,赔着笑脸也要将料子卖出去,现在嘛,总算可以平静一瞬了。

    那林府的丫鬟转身去了鼎云居,见夜幕降临,里面的人仍然络绎不绝,想起夫人给自己下的命令,对着连云坊翻了个白眼。

    鼎云居自开张以来风头正盛,隐隐有了与连云坊和锦绣记并驾齐驱的趋势。

    其实鼎云居在背地里打着锦绣记的由头,又暗暗压价,已经吸引不少客人到店。同样的牌子,价格又低廉,短时间内自然是赚的盆满钵满。

    这可把郑辽平得意坏了,白日里泡在秦楼楚馆中,夜里就流连那些不入流的去处挥霍银子,就连郑宣致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荠起初并未察觉到异样,毕竟鼎云居与她做的并不是同一种料子,再加上以为是锦绣记的分店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但近日的走向实在太过诡异,让她不禁皱起了眉头。

    锦梅的柳掌柜来找过沈荠,这可是个稀奇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既然亲自来了肯定是要招待一番。

    只是那柳掌柜看着沈荠欲言又止,半晌吭不出一个字来。

    还是沈荠拉了她坐下,又端了杯茶给她,“姐姐今日前来,必有要事相商罢?”

    柳掌柜迟疑一会,脸上满是纠结之色。

    沈荠见状,脑子里将柳掌柜可能要问的事情一一想遍后,才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姐姐可是来问鼎云居的?”

    “那不是沈妹妹名下的吗?”

    此言一出,沈荠只当自己没听清,手中的茶盏险些拿不住,有些茶水撒了出来,只是此时她暂且顾不上,这厢轮到她迟疑。

    “姐姐方才说那是连云坊名下的?”

    她压低声音,望向鼎云居方向,眸中掠过一缕复杂情绪。

    此时她的脑海里惊现了一个想法,如果鼎云居的人跟沈荠说这是锦绣记名下的,那么也就极有可能跟锦绣记那边说是连云坊的。

    毕竟两家关系摆在那里,即使届时真的闹出点误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不得不说,计谋是真的歹毒。

    柳掌柜见沈荠面色凝重,加之二人相识多年,她的神情不像是作假,若她所言为真,那这个鼎云居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心头之恨!

    “妹妹别怪姐姐今日唐突,实在是形势所迫。”

    言罢,便将鼎云居暗地里做的腌臜事一一道来,从开张以来便无底线降价,再到偷抢客户,甚至近日来复刻出能与锦绣记一模一样的料子出来,桩桩件件足以让柳掌柜咬牙切齿。

    也难怪,锦绣记好不容易从先前的境况到今日,肯定不容出任何差错的。

    “实在是没法子,才来找妹妹拿个主意。一开始那掌柜的对我们放话说是妹妹名下的,碍于咱们的情分,自然是不好意思明说的,只是我们东家为了这事心有郁结,病了一场。”

    “谢东家病了?”

    “是啊,否则今日姐姐也不会唐突来访。其实自今年谢老爷子逝世,东家操劳过度,身子就落下了病根。本来也好好的,又被这一档子事闹的,还不让我来找妹妹过问。也还好是多嘴问了一句,否则咱们两家还蒙在鼓里呢。”

    “那姐姐可知鼎云居是个什么来头?”

    柳掌柜沉吟片刻,摇摇头,平日里精明的眼也黯淡下去。

    待送走柳掌柜后,沈荠伫立在院中,听着隔壁熙熙攘攘,心里在想着对策。

    如何才能揪出鼎云居的幕后之人呢?

    既然能对他们两家如此熟悉,又有些手段,想必是个棘手的人物。

    就这般想着,大门被推开,那人带着半身雨雾进院。他已经褪去官服,只着寻常青衫,只是走了两步就往地上栽,沈荠眼疾手快忙搀扶住他。

    “景安?景安!”

    景安见是她,还在强撑着的双眼渐渐阖上。

    “阿荠,我们的近春池……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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