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珍听其质疑卢三珍,立马从隔间窜了过来,满脸不乐意,抹了围裙往旁一甩:“你懂什么?我们姐妹向来如此,‘绮梦履’在外口碑皆是夸工艺精良,那么制履步骤自有我们的道理。你那法子瞧着便不可靠,制出的鞋履岂能有三珍那般精细?”

    说罢还要回头跟卢三珍嘀嘀咕咕:“这人怕不是榆木脑袋,怎的如此不听劝呢。”

    “卿履坊”跟卢三珍掐起来的制皮匠,乃是韦吕花重金所聘,自是不愿听这年纪小小娘子的“诡辩”,全力反驳:“何谓精良?全凭你们说了算?“卿履坊”传统做法效率远高于此,你们这般慢悠悠,啥时方能完工?订单可排着候着呢。”

    柳枝珍被驳了颜面,脸涨得通红,提高音量道:“光论效率有何用?质量方为紧要懂不懂?正是因为你们不足,韦掌柜才派你们来‘绮梦履’学习么?‘绮梦履’叫响了名全倚仗我等精细工艺,断不可因那毛糙之法而毁了去。”

    制皮匠一听,说他便罢,连带着“卿履坊”其他人一齐被嘲,立时暴跳如雷,韦掌柜平日里都不敢这般对待于他,明明是来助“绮梦履”一臂之力,怎到了她口中,却成了偷师一般?

    他护着“卿履坊”自是不甘示弱,话里话外夹枪带棒:“谁说我毛糙?我们‘卿履坊’工艺亦是经得起考验的,所制鞋履一样结实耐穿。我看你们啊,才是太过死板,不晓融会变通。”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空气中弥漫的那股子紧张气味,喘息间被众人呼吸入肺,直挠得人喉咙痒痒,却无一人再敢咳嗽。

    除了他二人,旁人虽是心中气愤,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劝乱吵,毕竟时间紧迫,搅合在混乱之中,订单交付期限如沉重顽石,压于众人心头。

    最后还是卢三巧,去请了崔窈娘:“掌柜的,您还是去看看为好。”

    崔窈娘还没走近染料间,便听得绣花间那头争吵之声起此彼伏,赶紧加快脚步。嘎吱一推门,看着僵持不下的双方,头脑一阵阵发晕。

    早知创业难,没成想这么难。

    “诸位这是怎的了,同为操/作工匠,应齐心协力助一助‘绮梦履’才是。”

    “卿履坊”遣来的制皮匠,来时被韦吕细细叮嘱过,山长水远,韦吕又忙于商州买卖,不得法子过来,一应事务都由制皮匠扛起。

    制皮匠自知他代表的就是韦吕,代表的就是“卿履坊”。

    有这三成股份打底,制皮匠话语间不好拿捏:“崔掌柜,你说说罢,关于工艺上的准头,究竟以谁为准?”

    柳枝珍可是绣娘中的佼佼者,不退分毫:“窈娘,‘绮梦履’的工艺断不可改。”

    崔窈娘一时间也没有两全之法,但也不可能偏帮:“这样吧,我也一时没想好,下午大家干脆放半日假,都出去逛逛,散散心。”

    女子嘛,逛吃逛吃,心情能好上大半。何况西市能逛能吃的东西不要太多,没到晚饭点,崔窈娘已经收到了三波投喂。

    连闹事的几个人逛吃了一番后,都迂回来问,今日这事会否耽误工期。

    “没事,”崔窈娘吞下马蹄糕,细细擦着手:“我相信大家的实力。”半日算不得什么,只待她想出妙计。

    转眼次日开工前,崔窈娘立在工作间门口,亲为各位工匠分发围裙,不论布围裙亦或皮围裙,胸前皆书有数字号。

    她身后,还置有两个瓮,成色黝黑,难以窥见深处究竟藏有何物。

    众人好奇地打量着,等崔窈娘为她们解释此中一二。

    “诸位姐妹,自今日起,‘绮梦履’制履将实行新的操作配合之法。绣娘、辑珠娘摸左边瓮,裁剪师、制皮匠摸右边瓮,取了瓮中的纸号后不得于人前展开。午时晚时用饭之际,方可将自己制成之物置于架上,写有号的纸条和围裙垫于制成之物下方。”

    崔窈娘嫣然一笑,夜里果然适合头脑风暴,这便是当代盲选随机人工流水线之法也!

    盖因无论如何分组,皆会略显不公,工匠们对另一制履坊的手艺亦多有微词。

    她索性打乱排班计划表,每日每位工匠的工号皆为随机而定。所有工匠每日抽签,连崔窈娘本人都不知当日哪个工号对应哪位工匠。

    每一道工序分午晚两班依次承接,如此一来,既避免了原有分组可能引发的矛盾,又使工匠们于未知状态中投入工作,不敢对他人手艺肆意贬斥,毕竟无人知晓所来工料究竟属于何人。工匠们每日抽取工号,唯有全力以赴,方能确保工序顺利进行。

    麻烦的唯有崔窈娘尔,她需在这背后煞费苦心的精心统筹,密切关注每一个环节进展,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问题。

    对阵的主帅,深谋远虑的沙场老将,引领这场独特的“步骑兵作战”,崔窈娘是也。时间如此紧迫的挑战中,努力挑起 “绮梦履” 与 “卿履坊” 这两头重担。

    主行 “公平公正公开” 之道。

    这么实行数日,众人无有不服。

    “梭子空线了,能否递予我一枚?”

    旋即,一枚缠满金霞线的梭子递过来:“给。”

    那要线的工匠抬头一看,竟是前日才与自己起过争执之人,一时之间,分外赧然:“多谢啊。”

    那人微微摇头,顺手点了点要线工匠所绣绷子上,一处跳线之处,道:“此处,当弄好,否则上脚易刮伤绢丝裙。”

    工匠仔细瞧去,果真如此,当下愁眉不展:“我每每绣至此处,总是做不好。”

    那冤家干脆起身,捏了针,照着另一朵花的描样绣了好几针,问道:“你瞧瞧,如此这般,是否就顺手了?”

    “是是是。” 工匠连连点头,受益匪浅,“前些日子实是不好意思。”

    “先忙了。” 那人言罢,便又投入忙碌之中。

    崔窈娘静坐于那头,凝眸工作间诸般行致——众人皆全心灌注绣绷之上,唯闻针穿破绷紧布料铎铎之声。飞针走线之际,韧丝恰似指尖流光,翩然灵动。

    那大大小小绣架上,花朵色泽层层递进,开得娇艳欲滴,阵阵芬芳袅袅而来。红者似火,粉者如霞,白者若雪。

    鸟儿穿花高飞,乃为吉兆,黄萌小嘴高鸣,展翅之姿,下一刻便会自绣布扑翅掠过。吉羽以片开几缕的丝线覆之又覆,若是有心以指尖拨弄,羽下纹理清晰可辨,最为扎实的绣娘方能达至此境界,现如今,两个制履坊的绣娘都会了这一手。

    对韦掌柜所托也算是有了交代。

    但两间制履坊虽说互通有无,合作共赢,然崔窈娘心中明了,于这竞争激烈的制履行当,唯拥有独特技艺,方能稳立脚跟。她做了掌柜后鲜少坐镇辑珠间,却夜夜挑灯,苦心钻研辑珠技巧,欲创新看家本领,断不可生疏。

    自她穿越而来,时常凝视指尖珠子,于脑海中忆起曾于博物馆中惊鸿一瞥的珠饰,心中便会萌生强烈创作之欲。

    辑珠手艺精髓,在于珠子的挑选与搭配。尤其不同颜色、不同形状、不同质地的珠子,光润如东珠,璀璨似琉璃,净透若水晶,每一颗珠子皆需仔细斟酌。

    先绘草图,复于草图之上排珠子,依珠子颜色、大小、光泽巧妙组合,力求还原心中所想图案。有时,为确定一粒米珠位置,需反复推敲,不断调整,直至达至完美的视觉呈现。

    最为琐碎的事,乃是排珠后又生新念,需将原排过的珠子挑出,依次收拢回原匣,非眼力似鹰、记忆过人的辑珠娘而不可为之。

    是夜,崔窈娘双眸熠熠,望着眼前那一方摆满珠匣的案桌。她微微俯身,纤细玉指如灵动蝶翼,轻盈地于珠子间穿梭。

    拇指与食指稳当地拈起一颗圆中透粉的米珠,置于另一手掌心。烛火之下,微微眯起双眸,感受着那珠子的光滑与温润。接着,目光在那匣水晶珠子里流转,挑出几颗,与米珠一比对,甚是相称。

    浸过蜡油的极细丝线压于指腹,左手稳稳捏住米珠,右手引线。动作娴熟而优雅,仿若抚了一曲无声之筝。五指变化令人眼花缭乱,时而微微收紧丝线,使珠子排列更为紧密;时而轻轻拨弄珠子位置,确保每一颗珠子皆处于最适当的位置。

    打结,分线,连线。

    神色凝重而专注。

    她皱紧蛾眉,盯着手中渐次成形的珠花,仿佛万籁之中,与她交流者,唯珠尔。

    随着丝线来回穿梭,小巧而精致的一朵“雪晶花”逐渐成形。粉白花蕊,精透花瓣。以此反复,很快,绢帛上便散了好几朵形状相似但大小不一的“雪晶花”——重瓣,复瓣,半开,微开。

    哗啦哗啦,崔窈娘手指在匣中翻找,又挑了好些金珠,巧妙点缀于珠花边缘,为其添一份华贵之叶。

    过半,崔窈娘停下,调整珠花缀于枝头的整体效果。若发现稍稍不和谐,剪起咔嚓,毫不犹豫拆掉重辑,直至枝头繁花细缀。

    她每每于人前教授,看家本领不可轻恕自己,容不得一丝马虎。虽是穿于脚上之物,但摆在展架之时,细节决定有无客人拿起。

    “雪晶花枝”制作完成,崔窈娘将它们一并轻轻置入盒中,以待下一次试鞋会备用。

    业精于勤,夜也未深,崔窈娘选用小巧玲珑的深粉、浅粉两种螺内珠,搭配银色细丝线,从下到上,从宽到收,忙了好一阵,辑出两粒蟠桃身。

    “哪种白色呢?” 她手指于匣边游走,挑来挑去,仍是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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