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窈娘疾步向前,与军医合力搀扶起李瀚狰高大的身躯。

    她的目光始终谨慎巧妙地避开与将领们对视,极力使自己的举止毫无破绽,将满心的忧虑与疼惜深深隐匿在心底,脚下也不敢停,生怕再在人前多一瞬,再难坚持。

    李瀚狰身形魁梧,骨架沉阔,即便他极力控制,未将全身重量全然倾于二人身上,但也始终是个病人。

    这一番折腾移送回帐之举,仍令崔窈娘与军医气喘吁吁。

    水也顾不上饮一口,军医一掀帐帘,忙去调配药剂:“你在这儿照应,我去熬药。”

    崔窈娘离李瀚狰好几步,看着榻上的李瀚狰——仰卧在榻上,一床质地粗硬的棉被高高盖着,只剩半点生气,薄薄的下颌也遮了去,仅半张面容露在外,面色苍白如雪,令人心惊。

    这情形,崔窈娘纵有千言万语的责备存着,也难以启齿。

    良久。

    硬挺被子下传来李瀚狰发闷的声音:“乖宝,别太过忧心,我着实无甚大碍。”

    本就内心纠结的崔窈娘,唯恐过激言辞影响他不利于他养伤,岂料李瀚狰竟犟着说无大碍。

    “你还有心思说什么无大碍,都呕血了,岂是小事?如此罔顾身体!” 崔窈娘的声音同身子一起颤着,压抑愤懑。

    李瀚狰径自从棉被中掏出失力的手来,软绵绵拍了拍床榻:“乖宝来这儿。”他想要好好安抚崔窈娘。

    崔窈娘极力克制着骂他一顿的冲动,不愿挪步:“过去做甚!”

    李瀚狰听出她意冷,撑起身躯,就要半坐起来。

    “哎,你别动!” 崔窈娘咬了咬嘴唇,生气败给了关心,终是顺了李瀚狰的意,不情不愿,冷邦邦往床榻边一坐。

    李瀚狰听话依言又躺了回去,舒了口气,无比精准地一把握住崔窈娘柔荑,放在掌心里揉搓:“是我之过,令你担忧了。只是军中要务急迫,我一时心急,未及周全考量。”

    言语间把李择言的过错摘了个干净,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崔窈娘望着他半阖着眼,疲惫不堪地眉峰紧蹙,却仍不忘安抚自己的模样,纵再有万般怨怼,也一丝丝脾气都发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情绪:“现下什么都别想,安心休憩,他们不是都说了,余下的事交予他们,他们自会妥善处理。”

    谈话间,两人间气氛回温,“他们”中的一员端药走了进来:“先把这滋补止血的药喝了。”

    崔窈娘赶忙帮手,从军医手中接过药碗,不想手一斜—— 碗太烫。

    “还是我来吧,”军医瞟了一眼崔窈娘的衣摆,见药渍浸染大半,担心她若不及时处理,回头风一吹,怕是也要引上风疾,“你先去。” 军医指指她的衣摆。

    李瀚狰又不是根真木头,一听军医的话,半阖的眼随着转头一睁,瞧见崔窈娘来不及藏好的颜色暗沉大片的衣摆:“这回怕是不回宅子也不行了。”

    “我不回!” 崔窈娘扫了几眼帐内,随手扯过一方布巾,胡乱擦拭几下,“要回一起回。”

    崔窈娘将布巾叠好放在案上,待走时一道拿回宅子清洗,手里动作停下,才开口点破:“我知你定是想继续留在营中,想着大都护他们再有什么疑虑还来问你。你这是把自己的身子当成铁打的了?你若再如此不顾惜,我......”崔窈娘一咬牙狠心道,“我便去同大都护开口,强令你回宅休养。”说着就要起身。

    李瀚狰急了,攒的那点力气全用来扯住崔窈娘:“别乱来!”

    若是大都护知道还无甚紧要,怕就怕无心人捅了出去,不说军纪如何森严,就说那些会趁机而入的杀手,就够捡走崔窈娘一条命,更何况现在自己自顾无暇,李稳还不在。

    崔窈娘被李瀚狰这一扯,身形顿住,回头看了一眼李瀚狰:“你怕我乱来,自己却在乱来。”

    李瀚狰用尽残存的那点子力气拖住崔窈娘,急喘着败下阵来:“不乱来,待我歇一阵,就回去。”

    “你保证不是拖延之计?”

    李瀚狰点头:“我保证。”

    军医在旁边目睹一场“鱼死网破”差点酿成,长吁一口气:“好了好了,再不喝药都要凉了。”

    崔窈娘这才接过军医递来的药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吹温,喂李瀚狰服下。

    说来也是巧,大都护李择言商量好琐碎事,心中仍牵挂着李瀚狰的伤势,便抽空绕了个圈,想着来看看这小子如何。

    掀开帐帘的瞬间,却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李瀚狰正握着一个小兵的手,两人头蹭着头,说话恨不得嘴对着嘴——李择言顿时瞪大了眼睛,唰的放下了帘子。

    崔窈娘听到动静,料想是有人有事来找李瀚狰,赶忙站了起身,听了好一会帐外动静。没人,应是没看见她二人的失态亲昵,这才端起药碗低着头,想要回军医的帐子。

    “别......”李瀚狰制止的话还未说出口。

    就见李择言拎着她的后衣领提了回来:“干什么去?”语气已是山雨欲来。

    “我,我......”崔窈娘暗道不好,怎么人还在帐子外,“回去找军医复命。”

    李择言冷哼一声:“复命?军医没告诉你照顾伤员要始终留一人在身边,避免伤员出现反复?”

    质问劈面而来,倒是把毫无准备的崔窈娘问了个措手不及,只下意识的抓紧了碗。

    李瀚狰翻身难支摔落地上:“大都护,您误会了,事情并非您想的那般。”

    “我想的哪样?!”李择言满脸怒容:“误会?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你身为将领,如此罔顾军纪,该当何罪!”

    崔窈娘见势不妙,想要开口解释,却被李瀚狰用眼神死死制止,她不了解眼前人的脾气,胡乱多说一句,那是要砍头的。

    李瀚狰硬着头皮,就着在地上的姿势跪好:“大都护,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您先看看帐子周围是否有人窃听,我定当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

    李择言看着他,心中虽气,但也知晓李瀚狰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于是松开崔窈娘,出帐子转了一圈,又绕了回来,等一个解释。

    “大都护,我并没有调戏小兵,也没有被细作迷惑,她是,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什么!”李择言声调拔高,“她为何会在此处,还乔装成小兵?”

    李瀚狰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捡重点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李择言,包括崔窈娘如何坚持要陪他来军营,又如何乔装打扮,以及他自己为何一直隐瞒。最重点的是,朝廷军饷还未拨放,那一笔从李瀚狰处拿出来解了燃眉之急的银子,是眼前这“小兵”赠与的。

    李择言听后,眉头紧皱:“所以上次你无故说什么去周边巡逻,就是去救她?”

    “正是。”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李择言才得了面前“小兵”的真金白银去充实物资军饷,只得话往软了说,“你这简直是胡闹!军营岂是女子随意能来的地方,若是被他人知晓,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李瀚狰面露惭色:“大都护,我知道错了。只是如今事已至此,还请您帮忙隐瞒此事,我定会尽快让她离开军营,绝不再犯。”

    李择言沉思片刻,方缓缓开口:“也罢,念在你有伤在身,且事出有因得份上,我便暂且帮你一回。但你切切要尽快处置妥当,万不可留有后患。”

    得了他的首肯,李瀚狰在地上定了定神:“多谢大都护,瀚狰必铭记于心,不敢有忘。”

    “大都护此言差矣。”“小兵”蓦地出言反驳。

    “嗯?” 李择言直视崔窈娘,却见她也直视过来,目光坚毅,毫无惧色。

    “念在他有伤在身,可是他这伤如何得来?主动迎击敌寇?又还是大都护之故才二次负伤?”崔窈娘言辞凿凿,倒也是个不怕杀头的,“大都护偏帮他是应当,就如同他总是舍了性命偏帮你一般。”

    李瀚狰说来说去只是个长史,文官,“白衣先锋”是他舍了性命去帮李择言守卫边塞争来的,并非情理之中应做的份内事。

    李择言听了她话,竟未动怒,亦不见心虚,反倒仰面哈哈大笑:“好!李小子竟寻得如此护短的妙人,甚好!”

    他素知李勇毅品性刚正,如今有了这“活宝”儿媳,日后定有诸多趣事。忆起往昔在长安城就职李勇毅麾下受挫的往事,此刻竟隐隐生出提前大仇将报的喜感,心中很是畅快。

    于是决意网开一面,只盼这护短的小娘子能安然返归长安,与李勇毅早日一较高下。

    李择言嘴角噙笑,又对李瀚狰悉心叮嘱几句,好生养伤什么的,这才喜滋滋转身出了营帐。

    崔窈娘搀扶李瀚狰躺回榻上,轻声笑道:“瞧这情形,大都护也没有狠想要我的脑袋嘛。”

    李瀚狰也觉得纳闷,无奈地摇头:“定是他近日里军务繁忙,无暇他顾,下次可就难说了,我们还是尽早离营为妙。”

    经后数日,李瀚狰告了假,在家中调养。

    都未安安稳稳度过三日,传信小兵又匆匆赶来小宅子。

    大都护李择言的手书字迹狂放不羁,信中盛赞李瀚狰法子好,守城将士可兼顾两头,无需另行大肆增派人手查验入城者,一切井井有条。

    只一事棘手,军费告急。

    崔窈娘轻啧一声:“真没想到,你们这群糙老爷们儿花销跟流水似的。”

    李瀚狰面露赧色,嗫嚅道:“这本也不关你事,大都护传信前来,不过是盼我能再想个法子,是我身为长史的分内之事罢了。”

    崔窈娘摸着靠卧在榻上的李瀚狰散落肩发,像在摸逗地上追逐尾巴的小狗崽子,戏谑道:“你这嘴倒是硬得很,也不知别处是否也是这般。”

    李瀚狰闻言思绪飘飞,面红耳赤。见崔窈娘满脸促狭笑意,便知自己所料不差,竟是被她调戏了。

    崔窈娘俯身悄声道:“怎的,既敢在大都护面前称我为妻,不过言语相戏,你就这般羞怯,倘若我今日付诸行动,你岂不要躲入被中嘤嘤娇哭?”

    李瀚狰眼都忘了眨,只觉脑中如沸水翻涌,烧开整张脸,话是一句说不出来。

    崔窈娘却忽正神色:“大都护有点头脑的,竟还识得长线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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