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离厌恶酒,也没有饮酒的习惯,更不知何为酒醉。

    如今听谢映尘说她醉了,她下意识地摇着头反驳,“你胡说,我才没有醉。”

    面前的人似乎轻轻笑了,“那仙主不妨站起来走上两步,走得稳了,谢某当然信服。”

    “仙主?”知离的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她头一次觉得这个称呼十分陌生,“你是在喊我?我什么时候成了仙主?”

    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声。

    知离揉着眼睛,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谢映尘只是沉默着看她,片刻后,眼角重新扬起一丝笑来,“没什么,谢某只是没想过,仙主喝醉之后,会把这样显而易见的事情都忘记。”

    “说了多少遍本姑娘没有醉……”她习惯性地扶着头想要站稳,可脚却落不到地上,身子似乎伏在某种温柔厚实且毛茸茸的厚毯上,让她觉得露出的手腕和脸颊都些微发痒。

    知离一个翻身,把自己滚落到一旁,手掌枕在地板上,让她终于找回些许实感。

    谢映尘想拉她一把,她却固执地抗拒他的援助,她明明就没醉,又没摔伤腿脚,哪里需要他来帮忙。

    知离用双手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时,嘴里还在嘟囔着,“你管我叫仙主,我什么时候成了仙主的?干嘛突然用这种奇怪的称呼,你是不是又想要跟我说什么大道理啊谢映尘。”

    “……就在几日前。”谢映尘纠正她,语气犹豫,似乎是在斟酌什么,“并非是我想以仙主相称,是你自己要求的。”

    “我怎么不记得我提过这种要求,你别想趁机蒙混过关,本姑娘心里门儿清。”说着,一声浅嗝不自觉地从喉咙里冒了出来,伴着空气中愈发浓郁的花香,渗入到她的每一寸肌肤里。

    谢映尘低头笑了,“都说你喝醉了。”

    “真实的,我明明没有醉,你想让我证明给你看?不就是走两步吗,那能有多难……”

    她晃晃悠悠从他面前立起身子,半途好像崴了脚一样猛地一斜,吓得小白冲上来就要用身躯给她当垫子。

    然而知离到底没有就那么摔回地上,她得意地扶着墙,一手还朝着胸口翘了翘,扬起下巴朝他炫耀,“怎么样,本姑娘说的吧,你小子还不信我。”

    谢映尘沉着目光打量她。

    想来他落在湖边的那大半坛尘寰酒,都便宜了她。

    可若不是因为她偷喝了他的酒,他也没想到,还能再看到她在他面前露出这般模样。

    不是前天,不是昨天,偏偏是在今天。

    谢映尘没有出声,也未曾挪过脚步。

    然而知离毕竟是个闲不住的主儿,她见谢映尘不吱声,只当是他不愿服输,摆了摆手对他笑笑,“谢大侠士,我都证明给你看了,你也不用就这么装成个闷葫芦吧?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在我面前认输,我又不会闲着无事与别人说,反正不会损了你的面子。”

    她一手点在自己脸上,颊上微醺的红晕像朵花儿一样缓缓绽放。

    谢映尘只静默地看着,没多久,摇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今日怎么转性了,就只是嗯一声?”知离狐疑地托住下巴,歪着脑袋打量他。

    烛光下,视线中的谢映尘一身绛红衣袍,是她未曾见过的衣色,她隐约觉得自己熟悉的谢映尘似乎不该穿这样的颜色,兴许是他有多余的衣服,先前未曾让她看着。

    左右,他想穿什么色,也不关她的事。

    知离迈开步子,身形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

    没等她真的迎面撞上什么,她却感到一双手牢牢托住她的肩膀,指尖落在她身上,让她在免过摔倒的庆幸之余,不由感到一丝奇怪。

    肩头被他按得酸麻,他的力道之大,比起扶住她,倒更像是扣住她。

    可她今日哪里招惹他了,他也不至于用这么大力气吧?

    目光从他身前扫过,知离抬眼,本是想让他松手。

    可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他绛红衣襟上,那些丝丝缕缕垂落的雪白发丝。

    突如其来的沉默还算好说,看着不熟悉的衣服颜色也罢了,可是好端端一个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为什么头发白得像活了一千年的妖精似的?

    知离没有挣开她的手,她只是仰起脸,缓缓眨动一双醉意迷蒙的眼睛,“谢映尘,你头发怎么白了?”

    她一脸困惑,比起平日里挥之不去的伪装,如今醉了,倒才像她本来的样子。

    “你不知道么?”谢映尘微微俯首,目光离她更近,“活得足够久,自然头发就会变白,修士也不能免俗。”

    “又胡说,一个才十七八岁的人,哪来的脸说自己活得久,你是不是嫌命长呀?”知离忍不住想笑,可即便她都这样说了,他却还是没有放开她的肩膀。

    玩笑到这种程度,就已经不再是玩笑了。

    她微微扭动胳膊,不悦地小声抱怨了一句,“你还打算扶着我到什么时候。。”

    可他答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问题,“修仙即是与天争命,百年千年,谁会嫌自己命长。”

    “我没问你这个。”知离不喜欢他这么执拗的样子,印象中那个十七岁的谢映尘每回跟她扯这些道理,她没一次听得进去,这些事情毕竟跟她没什么关系,只有三个月可盼的人还犯不着跟这群修士一起,去杞人忧天什么天命不天命的难题。

    她重申了一次,“你放开我。”

    听出她语气中的抗拒,谢映尘并未就这样干脆果断地如她所愿,却将面容凑近,直到她避无可避,只能看着他的眼睛。

    “是我的白发让你觉得碍眼了?”

    知离缩着脖子摇头,“我没说过。”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凑得这样近,吐息间有热汽蒸在她的眉眼之间,脸上泛着奇怪的热意,让她禁不住在心底把那坛怪酒又数落了百遍。

    “那你为什么要在意?”谢映尘伸手拂过她的额前,一缕碎发被他极其小心而慎重地拨到一旁,那动作轻如蝉翼,可他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锋芒,好像他此时此刻非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一样。

    呼吸缭绕间,知离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呼吸酒的芬芳,还是他的气息,为了让自己的话足够可信,她不由地敛起了呼吸。

    平心而论,谢映尘这张面容本就生得出挑,轮廓清晰,眉骨立体,鼻梁又高,五官可谓是天造,每一丝细节都恰到好处,也因此,无论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从来只有人压着衣服,而不会有衣服喧宾夺主的问题。

    这一头如雪般的白发,更是衬得他五官分明、整个人像雪景图一样清冷不容冒犯。

    于他而言,衣色从不是问题,发色自然也不是。

    只是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未免有些太过夺目,知离说不清是那酒的后劲还是什么,她用力眨了眨眼,想让面前人的五官从她的视线中淡去片刻。

    然后她想起了小白,那头浑身雪白的小狮子,一个答案在脑中迅速成型。

    “因为,你这样,就跟小白一样了。”知离笑嘻嘻地看着他说,“小白是只白毛狮子,你现在也顶着一头白发,是不希望我太偏心它吗?人跟狮子又不一样的。”

    眼角余光里,那团白色的狮影就站在她脚边,知离忽地弯腰蹲下身,以她未曾想到的方式,就这么脱离了谢映尘的桎梏。

    她抚摸着小白头顶的雪白狮毛,忍不住想要把狮子抱在怀里,可是伸手绕过它身躯时,才发觉自己两只手根本抱不过来,也不知是不是她又记岔了什么。

    “我怎么抱不动它了。”她抬起头,冲着谢映尘露出一个尴尬的笑,转而却垂下目光,好像是真的很苦恼地盯着狮子,“它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谢映尘俯下视线,眉骨投下一圈阴影,目光变得令人捉摸不透。

    他看着她却不动声色,长发像雪一样落在她扬起的目光里,眸光深暗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知离觉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么打断这局面,她在狮子身上搓了搓,举起一只手,向着谢映尘靠近,“你就这么看着,不拉我起来?”

    细小的光尘在他们之间飞舞,他眼波中有什么东西好像暗潮一样将要浮出,可在短暂的迟疑后,谢映尘终究还是克制地放低手臂,让她能把手搭在他的臂弯,然后借力将她扶了起来。

    他看着她在他面前,目光只交错了一瞬又分离,那是她伸出手用指尖为她自己疏离微微松开的发。

    谢映尘记得这个动作。

    记忆中的小乞儿,脸上沾着近乎刻意的泥土痕迹,用袖子怎么擦也擦不去,便当着他的面,转而替自己梳理乱发。

    那时候的她,倒真像个毛毛躁躁的,一点也不比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狮子好照顾,他明明有那么多理由可以置她于不顾,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拖油瓶,穿过乱世一地尘嚣和烽烟,去往最后的净土。

    他原以为时间很久,可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时如逝水,漫长无归路。

    她却能将过往那数百年的岁月,视若无睹般抛诸在时光长河中,回到他面前,用与昔日几乎无异的姿态,拨弄发丝,向他索求,像孩子一样提出各种要求。

    一个人,倘若有心,便不该这样。

    可因为是她,好像这一切又变成了某种无法回避的磨难,是泡在酒里的黄连,到最后分不清是酒意更浓,还是苦涩更浓。

    谢映尘收回了手臂。

    “你来见我,就只是为了指摘我的白发,把我与瑞雪作比较?”

    听到“瑞雪”这个称呼,知离愣了一下,“小白就是小白,你为什么要给它起这样的名字?贱名好养活,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那是你的想法,我可没有说过,我必须答应。”谢映尘转身,掩去面上一丝稍纵即逝的自嘲之意,“仙主爱如何称呼它,那是仙主的事情,谢某不会干涉。”

    “你怎么又开始了,我明明说了我不是……”

    知离话未说完,便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

    “启禀君……”

    “没见本君正忙么?”

    谢映尘只是朝着门外冷眼扫过一眼,那声音便好像接收他语气中的冰冷,骤然敛了声。

    但只过了一会,声音又矜持而谨慎地念道:“关于凌少侠之事,仙宗那里想与您好生商议,深夜来扰,确属属下唐突,但事关两界和平,大家都盼着您的答复。仙主那边,可需属下派人去请?”

    谢映尘回眸看着正一头雾水的知离,抬指揉了揉眉心,面不改色道:“此事无需惊扰她,本君自会处置。”

    “他刚才也是在喊我?”知离指着自己,对他纳闷道。

    她想起这里似乎不是她的房间,她早该回去了。

    可没等她转身招呼小白跟上,谢映尘却抬手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仿佛是在与她进行某种秘而不宣的约定。

    “若让别人知道仙主在我房中,恐怕,对仙宗声誉并不好。”

    他说这话时,甚至还能豁出一个从容的笑,就好像这件事他关心或不关心,本就不在他的计划上。

    不待知离回答什么,谢映尘已然踏出门,将紧随其后的知离关在门后。

    房门合拢前,他甚至还近乎刻意地对她勾起一侧唇角,雪白发丝好像是某种挑衅的信号。

    他甚至还对她无声做出口型,“我回来前,可别乱跑。”

    脚步远去瞬间,偌大的殿中忽然间空荡下来。

    知离仍处于短暂酒后惺忪之中,只觉得谢映尘这间房间比印象中大去太多。

    升云谷的灵枢阁,何时有过这样宽敞的房间了?

    还有方才那人对谢映尘的称呼,似乎是君上?

    她还以为,谢映尘带着她,假借兄妹名义寄居在灵枢阁,是顶着阁主远房亲戚的幌子。

    如今这扮演的角色,倒是让她弄不清孰真孰假了。

    知离捂着脑袋,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漏掉了什么,试着拉门离开时,才发现门上不知何时被谢映尘下了禁制。

    可她还没忘记,谢映尘在灵枢阁里的房间就有密道入口,与她那间一样,只要她仔细摸索一下,便不必受这门上禁制束缚。

    在小白坦然的注视中,知离贴着谢映尘房里的墙,开始摸索每一丝痕迹。

    在今日以前,她从未踏足过他的房间,他们在阁中向来是在地下密道中碰头次数,多过在彼此门前。

    对于一个剑客而言,这间房堪称是一应俱全,不只有茶具、书架,还有火炉和炼丹的铜鼎,想来在这里闭关几日也不会缺什么。

    可是这里唯独没有一把剑。

    起初知离还以为是自己漏看了什么。

    然而她几乎把每个角落都照顾到了,连个剑架都没找到。

    谢映尘的佩剑呢?

    他平日里剑不离身,可出门时分明没有带剑,屋里也看不到一点剑影,整个人好像一夜之间从剑修转行,变得让她陌生。

    知离啧了啧嘴,目光最终定在谢映尘的衣柜上。

    她素来知晓他注重仪表,收着的衣服比他穿出来的还多,在她先前需要扮男装的时候,还不情愿地把一套衣服赠给她,此后半个“还”字也没提过,也不知道在介意个什么劲。

    如今看他柜子里这一件件大同小异的衣服,缎面流光,丝绸细滑,早前送她的那件相比之下,甚至堪称朴素,难怪根本懒得把“借出”的衣物再要回去。

    衣服下方是几双翻云靴,只有低调的云纹沿着靴帮绣过,一双双整齐地摆成一排。

    而在柜子深处,她却摸到一只不起眼的木头盒子。

    盒子里还有盒子,像是某种精心包装的套匣,知离不晓得为什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人,用匣子套着匣子,无聊得很。

    可打开第三层匣子的时候,她却看到里面安放着一只灰扑扑的木碗,看着有些眼熟。

    酒意未褪,她说不清具体的理由,只是本能觉得,这本该是属于她的东西。

    于是她捞出木碗,收入储物镯中,手中的木匣子端着轻了一分,她下意识地召出一样重量相仿的替代之物,就这么塞进去,然后把三层木匣好好地放回原处。

    做完这一切,知离已经累得哈欠连连,她怕自己等不到面对谢映尘回来,可是也懒得继续搜寻地道入口,迷迷糊糊之间,回到小白身边,靠着狮子温暖的身躯,缩起身躯打起了盹。

    她没有听到门被人打开,自然也没有看到谢映尘回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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