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加藤哉一个表现的机会,千石飞梅打电话请求警署的协助,顺便请来了技术娴熟的潜水教练。

    北海道纬度高,夏季冷暖空气相遇,整个钏路市被薄雾笼罩。桂恋渔港的沙滩上,警灯红蓝交错,在薄雾中晕染开。

    警署来的人只有一车,听到少女要在海里捞人的想法时连警力都不想浪费,奈何对方有特权。

    于是叉着腰看着淌水前进的几人说笑,又聊到下班去哪里吃海鲜刺身。

    海水已经蔓延到胸口,千石飞梅将面镜戴好,在教练的指示下一头扎进水里。气泡密集,海水浑浊,她调整呼吸下潜一段距离,水温只有十五度左右,天生的耐寒体质让她感觉良好。

    他们不需要下潜多深,十几米深的距离,以加藤哉为圆心,水下可视的距离为半径,由千石飞梅来寻找尸体。

    下水前鬼灭已经部署到位,负责渔港东侧,他们在渔港西侧,由此,加藤哉还为他们取名为A小队。

    A小队唯二的成员正在与身体做抗争。

    加藤哉下沉又上浮,湿衣下的肌肉紧绷,在教练的帮扶下才记起岸上突击训练的呼吸方式,调整了一分钟后勉强跟上。

    虽然是初学者,但是学习能力很强,适应的也快,不需担心他会不安而导致“无视”不能启动。到了合适位置,保持好稳定后加藤拉着千石的手,闭上眼睛忽视周遭一切。

    咒力运转,压力撤除,一切感知消失,全神贯注将咒力沿着水波蔓延,混迹于浮游生物中,从鱼鳍旁游走,漂浮在珊瑚上方,裹卷水中杂质,将所有转化成容纳自己穿越存在,万物可亲,邀请二人闯入海底生物的世界。

    千石飞梅看到海水的浑浊颜色骤然消失,整个海域被空气填满。浮游的鱼群摆动相同角度的尾巴,混白的鱼腹从头顶掠过,上空漂浮着大片海带,像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锈迹斑斑的渔船被纤绳串在一起,船底悬浮,吸附着一些牡蛎和藤壶。

    没有水流、没有气泡、没有阳光穿越海面的冷色光束,只有一张白纸上画的彩色海洋生物,海藻招手,鱼鳞清晰,连螃蟹的腿也排列有致。

    生命沉浮,或动或静,“无视”效果让视觉有了语言,世界顿时变得热闹嘈杂。

    鱼看不见水,就像人类看不见空气。他们现在融入在空气海洋中。

    她按捺住震撼的心情,视域不再受海水限制,快速扫过消失的海域,忽然感觉如履平地,拉着加藤哉在水里行走。

    咒力发散十分钟,寻找的范围也不小,加藤哉终于撑不住解除术式,突然间如泄洪般的海水扑面而来,吓的两人下意识后仰,好一会才稳住呼吸重新适应水下。

    他双手握拳抱在胸口,做出“我很冷”的手势。

    “还好吗?”

    在教练的协助下成功返回海滩,加藤哉裹紧毛毯跪在地上,嘴唇止不住地打颤。

    “冻死老子了!”

    千石飞梅递给他冲着生姜汤的保温杯,摇头道:“才十分钟,很弱啊。”

    “十分钟内你一点收获都没有才是真的伤心。”

    没有精力和千石贫嘴,他贴着保温杯渴求一点温暖。千石不回答,默默瞥了眼脸上写着“我就知道”的警官们,注意到鬼灭提着镰刀走来。

    “顺利吗?”她询问着。

    鬼灭摇头,浑白的眼球呆板,此时写着浓郁的疑惑,“四个一组联系很不稳定,总有一个要跑的。”

    “所以我改成三个,搜索了五次,没什么发现。”

    “三个啊。”

    千石沉吟,琢磨着数字3有什么门道。

    等待加藤哉休息差不多,她又说:“快准备好,我们再来一次。”

    “可别了,再来我会死的。”

    “任务完成了再死吧,我会把你的遗照带给麦哥的。”

    她指的是铃兰丸号上的合照,加藤哉无奈笑着,原来是为了应付这里。为了保命,语气里不再轻佻,略微强硬道:“别做无谓的牺牲,这种做法很愚蠢。”

    “不是哦,我感受到了。”

    千石望向海面,回想那种感觉,一切海水消失时,冷冽的空气携带的某种信息,细微地挑拨她的神经。

    “或许再坚持一分钟,我就能找到了,一会下去弥补遗憾吧。”

    “别拿你泛滥的爱心绑架我,我才不要变成遗体!”

    “还冷吗?要不要来点肾上腺素?”

    千石自动忽视加藤的话,红色咒力小球跃然指间,她笑的温和,仿佛真的在关心朋友的身体。

    噩梦中的恐惧和愤怒化为了咒力,加强了身体素质,寒冷退去,加藤哉醒后瞪着千石,恨得牙痒痒。

    果然又拿加藤麦威胁他!

    千石满意点头,重新装扮好设备,催促道:“恢复得不错,快出发吧。”

    再次下海,应验千石飞梅所说。

    游客小姐的尸体就在他们最后位置的两公里外漂浮,混乱的发丝包裹住整个面容,白色裙摆随水流摆动,再过一段时间,体内会有发酵出的气体供尸体浮出海面,然后被浪潮推到沙滩上。

    他们不过是提前找到而已。

    由专业教练架着游客小姐缓慢上浮,千石摆动脚蹼紧随其后,她忽地抬头去看,游客小姐无力的头颅低垂,像易折断的花枝。

    上浮仰头的压力使身体不适,千石快速低头,眼神掠过游客小姐露出的嘴唇。

    一生向阳的花枝在笑。在冰冷孤寂的海水里。

    警官们的脸色从“我就知道”迅速转变为“这也可以”,恢复认真后部署后续工作。千石飞梅和加藤哉在忙碌的人群里悄悄溜走,归还了潜水设备去酒店泡了热水澡。

    她又将死气沉沉的加藤哉拉起来去吃刺身,无视所有加藤的头晕目眩,恶心作呕的哭述。

    “生活的重头戏就是吃饭,再难受也要先憋着。”

    一句话让加藤哉哑口无言,原来初中时她从不拒绝他的便当还有这个原因。

    就纯馋呗,说的这么好听。

    这种感觉憋了4年,终于准确描述出来了。

    加藤哉回忆起每天要做两份便当的初中时光,初二时父亲事故身亡,哥哥又远在东京,他便开始独立生活。

    因为擅长烹饪,父亲的午餐也交给他处理,有次恍惚间做了两人份,愣愣地盯着打包好的饭盒,要给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随手放进包里,拿给社团里装自来熟的学妹,她的饭盒里总是装着永旺超市的夜间半价速食。

    真是可怜啊,那时的他想,家人在身边还能把自己照顾的这么糟糕。

    而他自己将思念做成便当,一次次拿给千石飞梅改善伙食,又在心里嫌弃着她的感谢,现在想想,那些感谢中也是一次次的安慰吧。

    不然他的思念谁来消化?

    噩梦恐惧浪潮退后,难以言喻的脆弱和孤独涌进,行走在空气沉重的街道上,泪水具象化为大海的咸腥味。

    思绪随着味道飘回,低垂的眼眸抬起,落在前方少女身上,刚刚洗过的红短发蓬松跳动,像个会给所有人撑伞的红蘑菇,被他可怜过的少女会怜悯游客小姐,也曾经怜悯过自私自利的他。

    是个会生气的蘑菇。

    他笑着,没有惯于示人的灿烂,浅浅地藏匿晦暗的情绪。

    加藤哉没有陪同去神居古潭,用告急的生活费买了车票先行离开。而公费出游的千石飞梅本着来都来了的态度,再次折返阿寒湖,参观阿依努族村。

    只知道阿依努咒术连的根据地在哪,却不知具体该联系谁进行交流学习,本来就是任务外的突发奇想,千石也没有通知辅助监督帮忙交涉,只好来族人聚集的地方碰碰运气。

    她正在观看常规的文化表演,台上演员比观众的还多,个个演绎认真,神情崇敬。万物神灵——kamuy的地位在族人心中无可替代,伴随着老妇赞颂的吟唱起舞祭祀,原始、自然、生命的份量通过感官传递给每个人。

    心脏微微颤抖,连魂座都因为颂词而情绪激动,网球包里镰刀震动,千石伸手按压住。

    隔着几个观众的高大男人回头,亲切和煦的嘴角恰好勾着下垂的刘海,长发绑上,眯着双眼,像是个来北海道旅游的文艺青年。

    青年冲她礼貌一笑,散场后又莫名路过,声线温柔尾音上挑,好心提醒道:“是在表演送灵仪式哦。”

    “原来如此。”千石默默将网球包推到身后,也像男人的那般温煦道:“怪不得会这么感动,原来是我的灵魂深受震撼,也让先生看笑话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我也很震惊呢。”男人依旧挂着笑,打量从眼缝中不着痕迹地落在千石身上,“一个人出来旅游吗?”

    “我喜欢热闹,旅游会选在旺季再来。”千石颔首,心想面前的帅哥要不是夏油杰真会被她当成搭讪的,一句男女之间暧昧不清的询问在他身上变了味,不仅问她是不是在出任务,还顺便试探有没有同伙在附近,是与不是能得到至少一个答案,逼得千石只能回答的模糊。

    模糊得有些欲盖弥彰了,这不是两个答案都双手供上了嘛。千石的心立马被悬起来,大脑飞速运转思考逃脱方法,避免鬼灭被吸收的可能。

    夏油杰摸着自己的胳膊,感受到夜间凉气覆盖肌肉,他微微点头,似乎在赞成什么:“现在确实不合时宜,改日冰封雪冻之时,才是怡然修身的好时候。”

    千石顺着他的话头说道:“这么说,您是来工作的吧,辛苦了。”

    吃完咒灵玉就不要惦记她的鬼灭了嗷。

    “不,”夏油杰的目光落在她的网球包上,余光瞟见她的食指猛然蜷缩,嘴角咧到耳后根,似乎一点也不疲倦,“不辛苦,收集这事多多益善,特别是有价值的,错过了会很可惜呢。”

    “如果是无主的,亦或者在湖中、山中自然生长的东西,收集起来才算有意义。认主的话就会很吃力吧。”

    后背已经冒出冷汗,千石飞梅垂着眸屏息凝神,尽全力捕捉夏油杰周身气息,做好先发制人的准备。又暗示阿寒湖的游龙咒灵,企图将避无可避的战斗往后延迟一点,希望这一点点的时间里他会大发慈悲放她一马。

    只听夏油杰的呼吸滞了一瞬,语气不再包裹着硝烟味,放松道:“我就不增加负担了,工作了一天真的很累。可以赏脸一起吃饭吗?”他伸出手掌比向不远处的风味小店。

    那一瞬他突然想到年轻时撒过的慌--自己无法吸收有主从关系咒灵。实际上只要杀死主人取而代之,不管是什么诅咒都能吸收。如果在此强制性把她的咒灵给吸收了的话,想必会被辅助监督禀报到高专,他的这个情报一旦被掌握,计划实施可就没有胜算了。

    想到这,他撩起眼皮盯着面前的年轻人,一双漂亮冷静的眼睛下压着深深的防备,说话也颇对他的胃口,不由得产生别样的兴趣。

    千石飞梅腼腆一笑,“能和帅哥吃饭是我的荣幸。”话锋一转,露出苦恼的表情,“可是现在不合时宜。”

    现在有机会跑谁不跑谁是傻子。

    “哦,那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幸会,再见。”

    “......肚子其实挺饿的,就算不是饭点也无所谓,身体第一位。”

    千石飞梅把手抚在本就不饿的胃上,在夏油杰噙笑背身向前走去时龇牙,只能像傻子一样迈腿跟上。

    不知这个狐狸在玩什么花招,仅仅是因为会有点吃力所以放弃吸收,然后邀请她一起吃饭?如果是五条悟那种喜欢逗人的性子倒不是不可能。千石暗忖,回忆起崛越中学时他可没放过超低级的蝇头,想必也不可能吃力一点就放过鬼灭吧,突发奇想什么的很难和这位浑身散发成熟温柔的居家型男人联系一起啊。

    一个念头闪过,她疾风般抓住,霎时心中明了,忍不住露出坏笑,暗想:“套我话的时候没想到会被我给套吧。”

    思忖到此全无顾忌,反正夏油杰是绝对不会再惦记鬼灭,索性放宽了心。胸中开阔了,肚子也就空出了位置,千石点了个咖喱鹿肉后,神情放松地把玩着玻璃杯,看着夏油杰似乎对菜单不太满意,拇指按了按眉骨,将就点了个鲑鱼酱意面。

    夏油杰对上她的笑眼,靠在椅背上从容道:“说起湖水,你也坐过铃兰丸号吧,怎么不顺手祓除?”

    “因为我是站在咒术师的立场上。”见夏油杰挑眉,千石放下杯子继续说:“推开额外的工作,避免不可预知的伤害,这是我作为咒术师的自我准则。”

    “‘术师义务第十条,不可利用咒术、咒灵、咒具伤害非术师,亦不可坐视威胁伤害非术师’。放任不管导致后续伤害到普通人的话,算不算你的责任?”

    夏油杰的温润嗓音里夹杂戏谑,尾音背后还藏着深深厌恶,他应着暖光笑的坦然,嘴角弧度却洋溢着邪气。千石摊手,瘪嘴道:“后面又说‘若是为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生命,处于不得已情况下,则不做此限’,出于对危险的预知,珍爱自己生命没错吧。”

    说完她佯装失落,“我以为是站在您这一边,完全为术师考虑。是我误解您了吗?”

    “没,除了术师,其他人都是猴子,我不会和猴子多说什么的。”夏油杰示意,眼下他们都一起来吃饭了,还不算认可她?

    “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千石举目看向餐厅墙上挂着的熊头木雕,又问道:“如果是您,会想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吗?”

    “可能更偏激一点,希望人类全部消失。”

    “那坐在餐桌上吃饭的就是猴子了。”

    两人相视一笑,笑里藏着试探。

    “我很难有认同感,站在咒术师这边也不完全是因为自己处于这个群体。因为愿意尝试,所以不管是人与自然还是猴子掌控世界,也无所谓是蔬菜还是鹿肉。”

    “能为我的利益保障的,我都会去尝试。”

    夏季的北海道褪去了银装素裹,慕名而来的游客也少很多,风味餐馆人不多,食物上的很快。

    咖喱酱汁盖住鹿肉,色泽诱人,夏油杰似乎不喜欢鹿肉的膻味,不着痕迹地抽动鼻翼,厌恶从眼底一闪而过,慢条斯理地搅动他自己的鲑鱼酱意面,面上保持绅士应和道:“真是个矛盾的人呢。”

    如果珍爱自己生命的话,又怎么会去当咒术师。

    “想什么就做什么,和您还是有区别的。”

    千石抛出了问题。

    天为什么下雨?

    观点一:湿气冷却凝结后成为雨滴,受到重力降落在地。

    观点二,也就是夏油杰会选择赋予的意义——天会下雨是因为地面的草木需要。

    即使怀着这样的悲悯之心,也不影响他斩杀无辜的普通人,这是夏油杰的矛盾。

    千石飞梅的观点会时常摇摆,但只要实现下雨这一形式,无论哪种她都会支持。这是夏油杰和她的差别。

    过分强调意义和执着实现目标的差别。

    语境到此,夏油杰只是浅笑,狐狸尾巴收回试探,盖住蜷缩的自己隔绝外界,好像有个地方停留就不会再迷茫。

    死去同伴的血液蔓延不会停留,他只能不断行动,在绝望浪潮抵达前先一步奔赴死亡。

    没有意义就强行赋予意义,能安慰到自己就好了,狐狸睡着前如是想。

    千石松了口气,为了下次有理由见面没忍住胡侃了一番,还好夏油杰没纠结她的逻辑,细细嚼着意面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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