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听见耳边有声音,窸窸窣窣像是衣服摩擦声,意识一点点回笼,听得真切一些就是咔滋咔滋的咀嚼声。不知怎么四肢无力,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于是乎这种脆声在黑暗牢笼里陪伴自己,首次最响,时而停止,然后咀嚼吞下,偶尔有灌水的咕咚声。

    听觉在五感中距离大脑最近,耗能最少,故而在人濒死时仍然能听见声音。肉嗓发出的悲鸣,尘埃细微的摩擦,声音在脑中无限放大,在黑暗意识的背景板上作画,好像儿童的刮刮画玩具,悲喜不同的声线交错成苍白的彩色世界,一帧帧过完无人评价的一生。

    不过,嘎嘣脆的声音实在过于持久,不厌其烦地咀嚼、喝水,萦绕在他意识的每个角落,以至于他产生是臆想的怀疑。

    实感在眼皮处越来越清晰,似乎外界点上了昏黄的灯光,他回忆半天才想起自己死时已是傍晚,夕阳正好。

    悟还没有动手吗?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撞上一片苍蓝。

    “你醒了?现在是2007年,你一直在说什么‘猴子’啊,‘大义’啊这些听不懂的话。不过没关系,快起来我们去上课吧。”

    五条悟眨眨排列紧密的白睫毛,扇动在苍蓝的眼眸上,像清澈的湖水倒映蓝天白云,干净一如十八岁少年。

    夏油杰没有反应过来,嗓子里发出沙哑的疑问,“什么?”

    “什么什么,睡傻了吧,快起床喽。”

    五条悟拉着他的右手坐起来,夏油杰此刻睁大了眼睛,大脑轰鸣,不可思议地张合手指,真切的触感让他发蒙,自己不是已经失去右手了吗?

    他僵硬着脖子看向五条悟,而后者抱着一个漆黑的瓦罐,正从中摸出灰白色圆柱形不明物体塞进嘴里,嘎嘣脆的声音正出自此,他边嚼边说:“杰,你咋了?”

    “我,算了……你吃的什么东西?”

    “麦芽糖,硝子给的,你要吗?”

    “为什么装进这个,骨灰坛?”

    五条悟咧嘴笑着,没有开口解释。夏油杰才注意到自己穿的是高专制服,不同学生时代修身有范,而是加上了连衣帽,他反应过来现在不是2007,是2017,并且自己已经“死亡”。

    他按着眉骨,乌黑长发从肩膀滑落,遮挡着大半侧脸。夏油杰弯着腰,从喉间发出轻笑,缓慢地接受这个荒诞的结果。

    “杰,头在晕吗,你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要不要来点?”

    “不,我现在咬不动,帮我煮碗粥吧,放点盐就好了。”

    夏油杰保持着遮挡的姿势,天花板的镶嵌型白炽灯被五条悟调成黄色,暖黄灯光打在弓着的背上,流动的是制服蓝黑透紫的光泽,像黛色山峦背后跳跃的金光。

    五条悟按着他的肩膀,良久才沉默着离开。

    窗外传来撞击声,夏油杰才把脸从手心里抬起来。一只颈侧纯黑的长尾山雀正偏头看他,外沿窗台散落一些糖屑,它跳动圆滚的身躯,用短喙啄起糖屑展翅而去。

    碎花窗帘已经褪色泛黄,遮挡外界光彩,其实只有白的刺眼的厚雪,隐约露出褐色树皮,长尾山雀从窗帘留出的竖型光柱里和他打招呼,随即飞回森林。

    夏油杰低头,自己盖的被子也是碎花,隐隐有些发霉的味道。房间里布局整齐,大多物品被纸箱收集起来推至角落,泛黄的墙纸挂着一幅向日葵的油画,玻璃中央有一圈干涸的水渍和灰尘,相框四角有更浓厚的灰,显然只是被人匆忙擦拭。一口铸铁炉正烧得旺盛,铁管高高架起,连通室外,变形的观火窗的缝隙里能看到猩红的煤炭,它传达的温暖布满整个房间。

    敞开的房门正对着客厅,那无处不在的碎花布还被当做门帘。客厅有些冷,屋内流通的暖气正吹着门帘一脚掀开,一方木质的凳腿有些磨损,在门帘底下安静地伫立。

    夏油杰掀开被子,支撑床缘将自己的腿落下,躺了五天的四肢有些无力,他踩着幼稚的灰色兔子棉拖,缓慢地站起身,发现这个昭和风格的房间如此狭小。

    他知道六眼无处不在,此刻肯定在盯着自己慢慢挪动,好在双腿足够争气,走了几步就找回熟悉感。腿脚带着他看清楚整个屋子的布局,最后定在厨房门口。

    五条悟侧身对他,一手插兜一手搅动锅底泛黑的白粥,翘着嘴角笑道:“真厉害啊。”

    “别贫嘴了悟。”夏油杰抱臂依靠门框,现在的身体完全属于他。

    “这是哪里?”

    “北海道一个超偏远的村子,连便利店都没有呢。不过这个屋子里应有尽有哦。”

    “有电车吗?”

    “别想了杰,你需要好好休息,准确来说,是先消失一段时间。”

    夏油杰抿嘴,闻到米粥清香后肚子开始叫嚣,他找个了水杯,从余温尚在的提壶里倒出热水,暖流顺食道而入,缓解了口干和腹饥。

    他顺势坐在木椅上,右手胳膊撑在餐桌边缘,手指拂过五条悟随手一放的骨灰坛,光滑圆润,乌黑的冰冷在指间具象化。

    夏油杰很想询问自己的右手怎么回事,在和乙骨忧太战斗时,发动“极之番·旋涡”的胳膊被乙骨的力量打断,抽取咒力的咒灵们不可逆转,因此他还白白失去了4461只咒灵。

    不知还要吃多少咒灵玉才能补回来,现在的他可谓是倾家荡产,仅剩一只向年轻人展示的SSR级宝可梦--特级假想咒灵“化身玉藻前”。

    不过,暂且能够保命算不错了吧,原以为胳膊折了体术大大下降,怎么也难逃一死,现在看来命运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散发的男人半张狐狸眼,愣愣地盯着骨灰坛沉思,身体急需能量补充,加之昏睡了很多天,所以他并没有想很远,战前的细节都模糊不清。厨房里捯饬着米粥的五条悟和他的默契不减,开口提醒道:“看看桌前的报纸。”

    六人座餐桌一角放着一张折叠的《朝日新闻》报纸,日期为2014年8月,头条是《深思“慰安妇”问题》这是一张专题报,针对二十年前该报社报道政府在侵略时期强征的相关事件,现在被各种抨击以及起诉,这才再次刊登解释撤销,不过大大的三个字仍然在头条里眨着嘲讽的眼睛。夏油杰不关心猴子的社会问题,知道五条悟让他看报不是纯属无聊,于是耐着性子一个字的读过去,在报纸角落看见转载民间报社的文章,标题为《健忘老奶的奇迹》

    粗俗的标题确实抓人眼球,符合猴子们虚张声势的做派,放在几天前的夏油杰铁定把报纸扔得远远的还路过时踩一脚。新生后的他多了一份平和,像暴风雨后平静蔚蓝的海面。

    文章里写道一位晚年需要坐轮椅的老奶奶患上健忘症,有日忘记自己不会走路,居然站起来颤巍巍地行走。没人在意是什么念头支撑老奶奶站起来,大家好像都觉得理所应当,这个国家人人秉持着想要为社会出一份力的理念,退休的老人尚且会继续打工兼职,以忙碌来充实生活,比空坐在椅子上回想一生,发现自己一无所有更令人接受。

    结合千石飞梅的术式,夏油杰理清了一切来龙去脉。

    几个月前达到标记的某神社时就感知自己中咒,出于对黎明的渴望他没有挣扎,坦然接受了年轻人的“光之计划”。

    千石的术式有催眠作用,启动时会让人昏睡,产生“本该如此”的念头。对于夏油杰来说,是自己本该会反转术式,因此中途“本该会反转术式的夏油杰”醒来恢复了一切伤口,术式解除,“不会反转术式的夏油杰”才夺回自己身体,并且对“本该如此”的念头一无所知。

    这张报纸泛黄发脆,某个契机被千石飞梅注意到,由此产生了如此使用术式的灵感,才让夏油杰的身体能够完好无缺。

    这样看来,不需要召唤奥特曼,她自己就是光。

    夏油杰将报纸折叠放好,“年轻人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也不看看是谁的学生。”

    “......放白砂糖你自己吃。”

    五条悟的手顿住,发出不满的啧声,单独盛了一碗狠狠地铺满一层白砂糖,另一碗放少许咸盐,配上瓷勺端出厨房。

    “杰,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安静的就餐时间,五条悟突然从热气里抬起头。

    夏油杰将满满一勺米粥送滑下肚,嘴里品咂出一丝咸味,不知味蕾的恢复归功于终止了把咒灵玉当饭吃的行为,还是堪比阿莫西林没病硬治的反转术式。

    他再次舀了一勺,垂首细细吹着热气,纵使咒术界被搅得天翻地覆,他也能安然地端着白粥啜饮。夏油杰柔声回道:“寻找下个意义吧。”

    “怎么又是意义,你又要抛下我吗?”五条悟皱眉,脸上写满不爽。

    “不是这样的悟,你别生气。”夏油杰抬眼对上苍蓝眼眸,“意义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需要的是寻找意义的过程,这个才是我继续活下去的慰藉,以前如此,现在也不曾改变。”

    支撑人站起来的念头,才不是“我要出一份力”,而是“我本该继续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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