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何将军嫡子何捷!

    何云厉是他流亡时的化名,自己怎么把这点给忘了!

    李遇手脚并用地迅速爬起,朝那墙角冲去。

    果然是他!

    何云厉面前一位英气妇人手持长剑,华服染血,正是他的母亲。

    四面仍有持剑士兵不断涌入,眼看他们已被发现,那女人一把推开何云厉,提剑迎了上去。

    李遇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何云厉的手就往反方向冲。

    身后是何云厉凄厉的“母亲!”,身前是火光和血色。

    “假死脱身,假死脱身……”,李遇魔怔似的不断呢喃,提醒着麻木的大脑不要忘记怎么做。

    跑出那方院落,前面是一片开着死亡的花园。

    李遇拉着何云厉右转,贴墙前行。

    他们在豁口处拐进一处院子,才发现面前是一排厢房。

    四周,尸体横陈,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屠戮。这些尸体中,大多是无辜的小厮和侍女,他们手无寸铁,却也无法逃脱这场浩劫,只能静静地躺在这里,成为了这场悲剧的牺牲品。

    李遇在满地的尸体中选出一具与何云厉身量相仿的小厮,抓起他的一只手臂向厢房内拖去。

    何云厉明白了她的意思,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抓起那小厮的另一只手臂同她一起将尸体拽进房中。

    昏暗的房内,李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脱。”

    言毕,她一件件剥下尸体上的衣物,每剥下一件便迅速向后抛去,何云厉则默契地接住,并同样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脱下,放在李遇旁侧。

    生死攸关之际,李遇早已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直至剥掉尸体的亵裤,随后又将何云厉的衣物一一穿戴在尸体之上。

    小厮与主子之间的衣物差异巨大,一针一线都是天壤之别。哪怕是留下一块布料,都是功亏一篑的破绽。

    穿戴完毕,李遇按照尸体的伤痕在衣服上划开口子,并涂抹上伤口的鲜血,以对应尸体的伤痕。

    与此同时,何云厉将一枚精致的玉佩,郑重地系在了尸体的腰间。

    完成这一切后,二人又合力将几具尸体搬回屋内,摆放在显眼的位置。

    随后,李遇从袖中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微弱的火星瞬间化作熊熊烈火。木质结构的房屋在火势的肆虐下迅速变为一片火海。

    “东墙!”李遇简短而有力的话语在火光中响起。

    何云厉心领神会,立即拉起李遇,朝花园另一侧疾行而去。

    冲天的火光,映着两个渺小又坚定的身影。

    李遇回头望了望那熊熊燃烧的屋顶。

    ——此后再无何捷。

    他们偷偷摸回那个隐蔽的狗洞。

    李遇屏气,率先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钻了出去,何云厉紧随其后。

    院内仍是杀声震天,院外左右两侧提刀士兵巍然伫立。

    李遇心中暗自盘算,她知自己之前能够悄无声息地贴墙穿过士兵的防线,多亏了夜色和娇小的身量。

    但此刻,情况已大不相同。

    她无法保证自己有这个运气,能够再次如此顺利地带着何云厉逃脱。

    更何况,何云厉的体型和气息都比她更加明显,想要瞒过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难度可想而知。

    看来只能赌一把了。

    她对身侧的何云厉偏偏头,示意其跟上。

    随后身体贴地,借着高高的野草掩护,向前匍匐。接着深吸一口气,慢慢爬进水里。

    在水中等了几秒,就见何云厉也学着她的样子,在同一地点入水,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李遇迅速抓住他的手,二人奋力向深水区游去。

    这条河道,李遇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

    自己那方小院前的水渠就位于支流下游,与河道相通。

    凭借两人的游速,再加上河水的自然流速,他们完全可以在耗尽氧气之前,逃出那些士兵的视线范围。

    银晖明照,墨水滚滚。

    李遇按照记忆和直觉,不断地调整着方向。

    在一个关键的分流处,她领着何云厉游向正确的支流,很快便到达小院前的那条水渠。

    等他们终于推开院门,皆已力竭。

    两人同时跌坐在院中。

    刚经历过如此惊醒动魄的死里逃生,反而会感到一种诡异的平静。

    直到仲春的晚风吹得李遇不住发抖,她才想起身回屋。

    可李遇手脚绵软,怎么都站不起来。

    两只有力的手将她半抱着托起,搀扶着她走回屋内。

    他俩一个坐在榻上,一个坐在床上,黑暗的夜色里相顾无言。

    待李遇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便站起身打开柜子,拿出些干净衣服放到何云厉身侧,轻声说:“换上吧,别染了风寒,这一切还没结束呢。”

    屋中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她甚至都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在听她讲话。

    半晌,何云厉缓缓起身,走至屋外,留下一句没有情绪的“你先换。”

    两人都换过干爽的衣物,李遇又取出一床新被子放在榻上,随后自己躺回床上,空洞的房间里回荡着她干巴巴的声音。

    “休息一下吧。”

    但是她没睡,她知道他也没有睡。

    两个人盯着同一根房梁,等着天微亮,等着太阳升起,等着阳光照进窗棂。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问自己。

    何府的倾覆在书中只用了两行字就交代完了。

    数百无辜,忠臣良将。

    如此惨烈的两行。

    熬到天光完全大亮,李遇轻轻起身,活动活动发僵的肩膀,脚步虚浮。

    打了盆水简单洗漱,又留了盆水给何云厉,便出门往街上去。

    在前街购入些水囊之类的远行必需品,又估摸着何云厉的身量买了两身成衣,之后带了两份早饭,返回小院。

    何云厉已经洗漱完,将水倒了,盆放回原处。

    此时穿着李遇那完全不合身、只能蔽体的衣服,正坐在榻上发呆。

    见到李遇归来,何云厉默默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物品,随后将原本置于榻上的小方桌重新摆好。

    两人围桌而坐,静静吃着饭,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早餐过后,何云厉换上了李遇新买的衣物。

    随后他们开始忙碌起来,一同打包起何云厉所需的物品。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的全部行李,不过是李遇早上出门买的那些而已。

    但是就是想做点什么,别闲下来。

    行囊备好,李遇从床铺里侧掏出一个匣子,将里面所有银子都倒出来,装在一个水蓝色小钱袋内,郑重地递给何云厉。

    “这个你揣在身上,别弄丢了。”

    何云厉看着小姑娘有些肉疼的表情,犹豫道:“要不还是……”

    “你拿着。”她打断他。

    李遇斩钉截铁,何云厉没再说什么,接过揣入怀中。

    李遇确实肉疼。

    自从评书会停了以后,她的收入就只剩月银,而当时刚好是月初,几乎等于断粮。

    后来买这院子,可以说是掏空积蓄。

    刚刚给他的那些,里面的大部分还是上次去何府传话,黎崇赏的。

    银子自己还可以再赚,反正王府包吃包住包医疗。

    但他此行的路,太长了。

    说到底,李遇终归是有愧的。

    来到这里几个月的时间,她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本故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世界。

    她不是一行“她的到来扭转了乾坤”这几个字。

    她多么希望她是那几个字。

    她承认自己权衡利弊。

    可她不久前才刚死过一次。

    她很抱歉她不是圣人。

    终究做不到为别人不顾一切放手一搏。

    两人各自坐着,沉默地坐在时光里,等待命运。

    当阳光终于开始倾斜,李遇起身去灶台拿上锅,又随手在外面抓了一把土,将锅灰与土的混合物,往何云厉的脸上蹭。

    大约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何云厉接过锅,道:“我来吧”,接着把露出来的皮肤都擦拭一遍。

    同时李遇来到他的身后,将他的发髻放下,挽了个最寻常的样式,又用剪刀剪出许多碎发,在脸颊两侧做些遮盖。

    做完这些,上将军独子的光辉尽消。

    他从榻上站起,勉强扯起嘴角:“我走了。”

    李遇按住他欲背起的包袱。

    “我送你。”

    “太危险了,你送到这里便很好。”

    “他们若察觉不对,你一人出城容易被守城士兵记住,不如我陪你一起保险。”

    “可是……”

    “别可是了,走吧。”李遇说着,推着何云厉出门。

    他自是不愿,可二人如此推推搡搡,很容易被周围邻居注意,无奈之下只好顺从。

    李遇当然清楚此行有风险。

    若有不测,她在京城,首当其冲。

    抓她可比抓何云厉快多了。

    但这一来,翻车概率本身就小,毕竟原书中并未说朝廷对其通缉。

    二来若真事发,以王府对何府的情谊,保她一命不成问题。

    李遇与何云厉并肩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一日前,他是这都城中的天之骄子,光芒万丈。

    一日后,他即将远离故土,只有她一人相送。

    此时出城的人很多,南来北往的,男女老少都有,但大多是些粗布麻衣的平头百姓,为生计奔波在这城内城外。

    眼看要到城门口,李遇抓起何云厉的衣袖,低着头啜泣起来,口中低低喊着“哥哥,哥哥……”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太平盛世下,像他们这般命苦的兄妹也并不少见,守城的士兵也并不会施舍哪怕一分怜悯。

    出了城门,步行许久。

    官道口,何云厉与李遇道别。

    “就送到这里吧,此后天高海阔,我们一定还会再次相见。”

    李遇坚定道:“一定!”

    他深深看她一眼,随后决绝转身,向那长得没有尽头的路上走去。

    身后是永远回不了头的过去,远方是不知何处的将来。

    望着他的背影,李遇看到了自己。

    此去不知路,孑然一身无。

    此刻倒是十分想唱一首歌。

    “长亭外,古道边,”

    何云厉停下脚步,回身,夕阳在他的身后。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唱到最后,李遇哽咽得几乎不成曲调。

    何云厉突然笑了,他大声问她:“此曲妙绝!这也是那位不知姓名、不知去处的奇人先生所作吗?”

    李遇也破涕为笑,大声回他:“非也!这位先生有姓名,他叫李叔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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