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进入修道者的世界这件事,陆长松一直认为纯属偶然。

    他出生在京城后海的陆家,虽然是普通人世界里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但跟修道界是一点关系也没有,顶多在家族大事时请几个道士和尚之流。

    既然是名门望族,那就少不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阴私。陆长松的生父有三个老婆,每个老婆都生育了至少两个孩子,就跟封建时代那些老家伙似的,在外叱咤风云,在家里也还拿自己当个皇帝,女人和小孩的后院就是他的江山。

    陆长松不是这三个老婆其中的任何一个所生。他是陆家的大儿子,生母是他生父青年时期就认识的一个普通人。

    因为他生父似乎对陆长松的生母有较为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能在后院里安安稳稳活到五岁。直到五岁那年,他“三姨母”请来港台来的一个老和尚,断言他命格硬,出生克死生母,也将在五岁克死家族生意。

    陆家近几年出过的大小事,都被老和尚安在了不过五岁的陆长松头上。

    他生父年纪越大,越发对这类事情深信不疑,想到陆长松生母生产时那副可怕的样子,便听信老和尚的话,要把陆长松送人。

    说是送人,其他三个姨太太怎么会允许他正常长大,等他以后来跟人争遗产呢。几人早就有所安排,等小长松一出陆家大门,等着他的就是偷渡去东南亚的黑车。

    梅牙就是这个时候来到陆家的。

    他三两下就拆穿了老和尚那不入流的手段,随口编了个这孩子仙缘绝佳的借口,就将陆长松带走了。

    陆长松跟着梅牙,从此打开了修道界的大门。

    说来也是巧,段青十岁的时候得到换骨之体,那一年陆长松十五岁,梅牙将至道玄寂传授给他。

    这个法术之前,陆长松只知道修道者有分五道果,而他师父掌握着江湖中流传的“早已失传”的最后一果。

    梅牙惊讶于陆长松绝佳的根骨,犹豫了很久,直到陆长松十五岁时主动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五道果的最后一果。

    彼时梅牙神色严肃,问他是否想清楚,继承强大力量的后果,就是要承担起莫大的责任。

    十五岁的陆长松,站在北疆无边的旷野上,狂风吹过长至脚踝的草地,他的心里也有无边的旷野和自由的风。

    他其实没太明白梅牙的意思,但他义无反顾地点了头。

    ……

    经由欧阳止雨上山来抢人的事件之后,陆长松只修养了两天,第三天的上午,他从床上起来,就见小院里多了个白发飘飘的老者。

    “掌门。”陆长松叫他。

    钟游龙坐在桌前沏茶,招呼他:“来,喝个早茶。”

    陆长松看了眼段青临时居住的小屋。

    自两天前欧阳止雨来犯又逃走,她回来就把自己关在里面,说是要抓紧时间制药。这几天几夜,她几乎闭门不出,陆长松只能经由每次吃饭时她短暂打开的房门,看见里面摆了很多炉鼎,烟雾几乎笼罩整个房间。

    “段丫头,已经在为你们下山做准备了?”钟游龙说。

    陆长松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茶盏,熟练地洗杯沏茶。

    至道玄寂现世,他们该下山了。

    这几日春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院里满是泥土腥气,桃花花瓣零落成泥。

    钟游龙喝了口茶,许久叹道:“你在山上这些年,让我有时都错觉,会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陆长松不置可否。

    十五岁的他年少轻狂,不懂至道玄寂会给世界带来什么,更不明白这力量会给他本人带来什么。但现在他二十五岁,已经不是轻薄的年纪。

    也许他师父早就知道,换骨之体会在他这一代出现,因此才提前来了这东桓山,好歹让他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等我走了,您老不就能专心去追梅月长老了吗。”他笑着,语气轻松。

    钟游龙顿了顿,半晌摇摇头,也是笑了出来。

    几年前,梅牙带着陆长松投奔东桓山,起初并没有什么异样。

    梅牙出身峨眉梅三娘手下,跟梅月原本同出一脉,但因为峨眉不收男弟子,因此梅牙早早就下山独自开始历练。

    早年间梅牙曾因一事与钟游龙结缘,梅牙常年游历四方,却唯独每隔几年都要与钟游龙相约喝茶。因此钟游龙对陆长松这个梅牙的唯一亲传子弟,也是很熟悉。

    师徒俩在东桓山上盖了如今这座小院子,很是过了一段闲散小时光,梅牙却开始展露出虚弱。

    他仙逝的原因,说起来几乎有点可笑。

    梅牙一直心怀大义,在上东桓山之前,他们曾经去过一趟南岛。

    南岛有一户人家,是当地黑白两道通吃的地头蛇。梅牙接了这户人家老大的委托,却也因此染上诅咒,修道界无人可解。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帮助了他们,用自身肉.体助普通人化解了这场劫难。

    诅咒转移到梅牙身上,陆长松看着师父日渐体虚,却也毫无办法。

    钟游龙起初来看过他们几次,后来不知梅牙与他说过什么,他就再也没出现在这处小院里。

    梅牙死后,钟游龙与梅月离婚,彻底远离有关部门的事宜,待在山上,给陆长松谋了些道士的职责。

    陆长松就住在山上,代替师父,等待他口中的“换骨之体”出现。

    师徒二人走四方的时候攒下不少钱,梅牙全都留给了陆长松。因为梅牙和梅月的原因,钟游龙也一直对陆长松很宽容。

    他有钱有闲,整天懒懒散散,想去上课就去晃悠一下,不想去就随意找个地方睡大觉。

    一直到段青满身是伤的出现在东桓后山的灌木丛中,陆长松其实过得很是悠闲。

    二人正说着话,门口走来一人,脊背挺直,只是那满身正气似乎淡了一些。

    钟元明眼下略有青黑,表情复杂地看着院中的陆长松,声音有些沙哑:“长松,你的伤已经都好了吗。”

    这是他被段青一巴掌打出内心那些阴暗想法后第一次过来。

    “好得差不多了。”陆长松笑了笑,用仿佛什么也发生过的语气说:“大师兄,没休息好吗?”

    钟元明没有回答,转而打量他,皱起眉质问:“好得差不多了?”

    陆长松吹开茶汤表面零星碎渣,垂下眼淡淡地说:“这不重要。总之我该下山了。”

    “其实你可以……”钟元明说到一半,忽然看了看钟游龙,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钟游龙似乎对二人之间的龃龉毫不知情,笑眯眯道:“元明,既然长松已经做了决定,就随他吧。”

    钟元明抿唇,站在原地的身形显得有些僵硬。

    陆长松身怀至道玄寂这件事,他虽然不知情,但一直有所怀疑。

    这个小他好几岁的师弟,几年前来到山上后,他“大师兄”的名头就变得名不副实。

    陆长松学什么都很快,有些简单的功法,他甚至只需要看一眼就能举一反三。他钟元明从三岁开始日夜练习修行,竟然却比不过一个半路出家的陆长松。连往日里跟在自己身后求着要学习的小重阳,也从此换了个人做跟屁虫。

    起初钟元明只是有点不忿,但等他得知陆长松竟然不是天生的修道者,反而是半路出家,甚至还有可能从梅牙那里继承了强大的力量之后,他就逐渐产生了心魔。

    他知道这位整日看似睡不醒、总是很散漫松弛的师弟,一定在隐瞒些什么。但他有身为东桓山大师兄的骄傲,陆长松也不可能直接告诉他这个秘密。

    他那天夜里赶去后山的野樱桃林,其实是钟游龙的意思。凭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发现东桓山上来了不速之客。

    但陆长松发现了,不仅发现,他还立刻就赶了过去,并顺便在路上给他做了记号。否则,他凭自己能不能找到那片叶樱桃林都难说。

    陆长松一直信任他,但他却因一己私欲,终是让至道玄寂现世。

    那时候仿佛心里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吼,说想看看,想看看五道果中失传百年的那最后一果,到底是什么样子。

    最终他看到了,但是陆长松也因此要彻底离开东桓山。

    钟元明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后悔多一点还是嫉妒多一点,他这几日彻底失眠,偶尔往这处小院里走,最后还是因为怯懦没敢来。

    直到今天钟游龙推开他的房门,让他来与陆长松告别。

    几人沉默间,段青那间紧闭了几天几夜的小门终于打开。

    仙云般的烟雾争先恐后从小门里奔涌而出,段青用一根黑色发带扎在前额处,脸上有不少黑灰的痕迹。

    她站在浓重的烟雾里,眼神慢慢飘过小院中坐着的两个人,看向门口的钟元明。

    “你还好意思来?”她冷笑,骂道:“阴险的两面小人!”

    陆长松说:“段姑娘,其实……”

    “你闭嘴!”似乎几天几夜没睡,段青眼里隐现血丝,恶狠狠朝陆长松吼了一声。

    陆长松马上噤声,还拿手指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

    钟游龙在旁将二人互动尽收眼底,嘴角泛起莫名笑意。

    “段丫头,元明这小子确实离谱,但他是我们东桓山的大师兄,教训他的事情,就由我来吧。”

    段青冷哼一声,对陆长松道:“我准备好了,什么时候下山?”

    这几日里,两人并没有好好交流过,但似乎有一种默契,让他们默认了下山这件事。

    钟元明怔怔的,还是没忍住说出一句:“真的要走?”

    段青朝陆长松瞪了一眼,用眼神说:不许理他!

    陆长松接了她的眼神,皱了皱鼻子,还是朝钟元明笑道:“大师兄,至道玄寂现世,这趟下山在所难免。”

    春雨飘落,微风寒凉。

    清晨山间的雨雾中,他慢慢站起身,径直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茶盏,脊背挺直,沉声对钟游龙道:“梅牙亲传弟子陆长松,就此别过。”

    ……

    时近清明,东桓山上香客如织。段青与陆长松逆着人流,举着那把破破烂烂的青竹伞往山下走。

    途中段青一直感觉到有人跟踪,她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忍着没说。

    她不擅长应付离别。

    不过没等走多远,那气息主人自己先忍不住了,跳出来。

    小重阳声音有些哽咽,似乎很是委屈:“我就说这几天你们两个伤患怎么不让我来照顾,原来是计划着偷偷溜走!”

    段青心说,倒也不是,就是这几天忙着做准备工作,把你给忘了……

    但她当然不敢这么说,她怕把小重阳这么个一米七几的小汉子惹哭。

    陆长松倒是笑嘻嘻的:“那你这不是来送我们了吗。”

    “谁想送你们。”小重阳嘟囔,见到二人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又有些担忧:“你们什么都不带,就这么走了?”

    陆长松财大气粗地说:“缺什么到时候再买就行。”

    小重阳:你真是个假道士!

    耽误这么一会儿,春雨竟然下大起来,三人对立而站,这边两人的伞都是破的,陆长松肩头已经被雨水浸湿,小重阳忍不住说:“好歹带一把正常的伞吧。”

    段青:“你懂什么,这是你们陆师兄爱我的证明。”

    “……”小重阳转身就走。

    见他离开的背影毫不犹豫,陆长松笑道:“走吧,再不走,待会儿怕是要哄哭闹的小孩了。”

    两人走出山门,见陆长松表情依旧淡然,甚至还有点懒散,段青才忍不住道:“所以,我们去哪?”

    陆长松笑了笑,说:“庆山,青云观。”

    春雨落下,东桓山重峦叠嶂的山头,被雨雾蒙上包保一层雾气。从高处望下去,层叠的绿浪被山风吹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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