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口黑漆漆的,她踩到实地,适应黑暗后,闻到一股淡淡的异香。段青闻到这香味的瞬间便死死皱起眉。

    她没有拉紧头顶的门,留下一道缝隙,慢慢沿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走,越往里,阴湿的空气中那股异香就越浓郁。

    脚下地面的触感是湿润的泥土,外头打斗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再次出现一扇门。门上用鲜红不知何种材料涂抹成复杂的花纹,在黯淡的地道中看上去,就像有人用染血的指甲混乱刮擦的痕迹。

    段青心中不安的感觉渐渐变大,按住胸口不断鼓起的小包,她伸手推开门。

    入眼是一间破旧的小屋,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在中间摆了一座小小的神龛,上面供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女神,左右两边各有一座更小的女神塑像。是九天卫房圣母元君,以及她座下的护胎圣母和保胎圣母。

    两位圣母塑像的后方,则是两扇只有半人高的小门,段青选了左边那一扇,拐进通道后,听见女子隐约的呻吟。

    异香扑鼻而来,眼前场景让段青瞳孔放大,胃液翻腾倒转。

    她这辈子虽然老是经历一些社会的阴暗面,又被欧阳止雨折腾了那么些年,但老实说,抚崖大长老,她名义上的阿婆,庄琳住的房间里这个地下室里的场景,仍然让她恶心得快要吐了。

    大概六七名女子躺在床上,均是挺着大肚子,看月份似有长短,但她们的脸色却都出奇的一致,红润得格外不正常。异香浓郁得熏眼,这些女子们的四肢瘫软在床上,分别被四根细细的透明管线吊着,管线蜿蜒而上,插/进屋顶上方一个巨大的蜂窝状的物体中。

    那玩意儿吊在房顶横梁中间,庞大的一整坨,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漆黑的小洞,洞口中能清晰看见许多条蠕虫时不时探出头来。有不明的东西一股一股从物体里钻进那些管线中,再流动进怀孕的女人们体内。

    它蠕动的速度均匀而不紧不慢,很有次序地将深黑色的不明液体送进管线里,沿着女人们四肢的血管进入的时候,异香传递出来,她们会发出似有若无的呻吟,似痛似愉。

    段青终于没忍住,转身对着墙角哇一声吐出来。

    她曾经听欧阳止雨说过这个东西。

    虿盆。

    能促女子生育,可保腹中胎儿,十月怀胎可以将时间缩短到七月以下。如果使用秘术,甚至可以转胎性别。只是用在人体身上,虿盆还会分泌出一种类似于毒/品的物质,让人感受不到痛苦,只会觉得快乐。副作用就是,此人在顺利经由虿盆催生转胎之后,将会成为比植物人还不如的废人。

    抚崖使用这种东西,那虿盆里的蛊虫中还有换骨的气息,想必是想用这样的东西,让这些女人尽可能生下天生是换骨之体的女婴。

    胸口的子蛊疯狂地弹动,似乎想要破体而出。段青粗鲁地一抹嘴,用手使劲摁住子蛊所在的位置,忍着剧痛捏起皮肤,一点一点逼它从胸口的位置来到左手腕处已经隔开的伤口里。

    屋顶的虿盆里忽然有一只蚊子大的虫子飞出来,嗡嗡嗡绕着段青飞舞。

    段青捏住身体里的子蛊逼它来到伤口处,子母蛊相遇,两只虫都迫不及待想要接近,子蛊很顺利就从她的伤口里探出头来,蛄蛹着爬出来。

    段青忍着恶心,耐心等它爬出来,蚊子大小的母蛊也飞过来,停留在她左手腕处。

    被割开的金符发出破碎的金光,子蛊终于爬出来的瞬间,段青一把扇上去,把两只蛊虫齐齐拍死。

    伤口处受到重击,她的嘴唇瞬间苍白,抖落两只蛊虫尸体甩到脚下,狠狠碾住,用嘴撕扯下衣角,粗糙地裹住了伤口。

    接着,她抬起头,神色冷漠看向头顶还在规律蠕动的虿盆。

    ***

    另一边,陆长松制住庄琳,缓步往段青离开的方向走。

    他要去接应她,等她找到母蛊取出身体里的蛊虫后,抚崖这些人将再也没有办法拦住他们。

    几位长老带着剩下的人,亦步亦趋小心跟着他。

    她们不敢有多余动作,因为方才庄薇想趁陆长松观察村落道路时出手,那年轻道长却像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头也没回卸掉了庄琳腿部关节。

    庄琳的痛呼让她们再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陆长松像拖一支麻袋似的将老人拖着,任她干净整洁的衣服擦过地面泥土碎石,四肢软塌塌拖着。

    庄薇心里急切,忍不住道:“陆长松,你如今不过取得两枚道果,还有最难对付的浮屠门和叶家,我们抚崖跟叶家常年合作,只要你放了大长老,我们就能说服叶家交出天狐别行,还有浮屠门,我们也可以帮你——”

    陆长松一手拖着庄琳,听见这话表情也没有任何波动,仍然面对着她们缓步往后倒退。

    见他根本就不沟通,庄薇咬咬牙,“不就是想带走段青吗,没关系,我们让她跟你走!”

    此时庄琳说话了,她的气息已经非常微弱,强撑着说:“不行!”

    庄琳怒视庄薇:“段青必须留下!我们养育的那些……这一批,已经丝毫没有换骨之体的气息,就连生出段青那样的骨血都是奢望,如今段青是抚崖最后的希望……”

    陆长松忽然停下脚步。

    他似乎有点疑惑地皱起长眉,低头看向地上的庄琳:“最后的希望?”

    “什么希望?”他语气中带着真实的疑惑:“你们抚崖的女人,有手有脚,没有换骨之体,难道就会灭门?”

    庄琳咬着牙冷笑:“你这小辈,能懂什么?抚崖传承几百年的换骨之体,那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东西,我们靠着它才有如今地位,万不可能放弃。”

    陆长松垂眸看她半晌,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世人总是贪婪,渴望更多的财富、更强的力量、更高的权力,你们抚崖装作避世不出,原来也并不例外。避世也只是你们掩饰更恶心的欲望的手段。”

    庄琳没说什么,眼神却格外的不赞同,这话反而激怒了庄薇,她怒道:“世家大族,哪家没有些阴私之事?我们不过是为了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一群女人,从古至今发展到现在,你以为很容易?你问问这里生活的人,谁不说一句抚崖是她们的家。”

    “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我们可以避世不受世间干扰的权利,难道不需要代价吗?就像古时的公主享受民脂民膏,那么亡国的时候作为王室代表,她就必然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陆长松摇头嗤笑,“你别说了,这不过都是贪婪的借口,说什么享受要付出代价,阿青享受过你们抚崖的什么?唯一吃过一顿饭,还是为了给她下蛊。”

    “母债女偿,庄兰馨享受过的东西,不负责任地跑了,那就该她的女儿承担代价!”庄琳在陆长松的手底下冷笑。

    陆长松冷漠地垂下眼,抬起一只手,庄琳脸色微变,庄薇已经喊出来:“你要干什么?!”

    话音刚落,距离她们不远处的村落中心,忽然爆发出巨响。

    庄琳转头看见声音发出的地方,目眦欲裂,嘶声吼道:“庄薇,别管我,去看看——”

    庄薇已经飞身往那处过去,与她同时动身的还有陆长松。

    陆长松丢开庄琳,仍由她重重摔落在地上。他先庄薇一步赶到地点,只见门口站着四个人,两名健壮农妇互相搀扶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向庄琳的住处。

    她们不远处,则是乌函和那茸然,乌函一张稚嫩的圆脸上有几道划痕,略喘着气,手里提着一柄纤细的长剑。那茸然站在她身边,手里悬空飘着一支铃。

    庄琳的住处在巨响中抖落无数尘灰,浓黑的烟雾滚滚而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浓郁到熏人眼。

    陆长松蹙眉,快步往里走,“阿青!”

    没有回音,那香气越发袭人,陆长松心中着急,扔出一道风刃丢向庄薇,闪身进入庄琳房间。

    “段青!”

    屋里静悄悄的,床被搬开了,一张地毯掀在旁边,地道的暗门隙开一条缝。陆长松飞快抬起暗门,刚想进去,里头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

    一支白皙细长的胳膊伸出来,血肉翻转的伤口处随意裹着几缕布条,已经被血液浸透,其下金光缓慢流转。

    段青的声音有点虚弱:“陆长松,拉我一把啊。”

    陆长松直接跪在地上,小心握住她的胳膊,使力将人拉出来,随后紧紧抱在怀里。

    段青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有些恹恹地靠在他怀里,下巴轻轻搭在他肩头,轻声说:“下面有虿盆。”

    陆长松一怔,随即明白了外头几人难看的神色是为何,他轻轻摸着段青后脑勺上满是灰尘的头发,“你把虿盆毁了?”

    段青嗯了一声,鼻子抵住他的肩深深吸了口气。

    清新的青草味道盈满鼻腔,终于不再是那股恶心的异香。

    “蛊虫解决了,下面还有几个人,是孕妇……”她说着,声音有点发哽。

    “没事,别担心。”陆长松拦腰将她抱起来,出了屋子,越过正在缠斗的几人,无视庄薇几近崩溃的怒吼,甩出几道凌厉的风刃,顾自把段青放到院子角落处,将她好生放到靠墙处坐好。

    他伸出手轻轻盖住她眼睛,又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阿青,痛不痛?”

    段青瘪嘴,“痛死了。”

    陆长松抿唇,悬空拂过她受伤的手腕,为她覆上一道安抚咒,“我带你出去之前,可能会伤害庄琳。”

    段青勾唇笑了笑,闭着眼睛,摸索到他盖住自己眼睛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陆长松于是放心地站起来,不再刻意压制,周身肆意放出强大的威压。

    打斗声再次激烈,夹杂着庄薇的撕心裂肺的怒吼。段青靠坐在墙角,却丝毫也不担心会波及到自己。有陆长松在,他没了不能放开打的顾忌,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捏住左手腕处的伤口,因为陆长松施的咒,疼痛感缓解许多,还有淡淡的暖意。

    她毁了抚崖的虿盆,她们最中心的秘密,也发现了属于她母亲的秘密。

    虿盆被暴力破坏,里头密密麻麻的蛊虫四散逃开之前,段青用最后的力气将它们都捏碎,然后在满地的蛊虫尸体里,看见一颗裹满碎肉和脓汁的五色石。

    上面有极其微弱,但是熟悉亲切的气息。

    是庄兰馨的气息。

    拿到这颗五色石的瞬间,她左手腕处的金符忽然灼痛无比,似有什么想要从符中涌出。

    段青忍痛揭开裹伤口的布条,从血肉中掏出另一颗一模一样的五色石,只是更小,更圆润。

    也许是庄兰馨刻意留下信息,也许只是母女间的心灵相通,段青明白了一切。

    她原来是天生的换骨之体。

    庄兰馨生下她之前就有所感应,在她左手腕处埋下与虿盆里这颗五色石同出一脉的另一颗,掩盖了她是换骨之体的秘密,也埋藏了原本就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金符。

    她没有被抚崖带走,不过因为,庄兰馨早就为她铺好了后路。

    庄兰馨用这颗藏匿在虿盆里的五色石,破坏了抚崖的“孕妇巢”。表面上,只是虿盆无法再孕育出有天资的女婴,但实际上,抚崖的人不可能靠近虿盆将它拆开来研究,于是只能继续用这个早就没有作用的虿盆继续替孕妇换胎,而换出来的女婴,不会再有可能生出段青这样特殊的血脉。

    只剩下唯一一个段青,也被庄兰馨用一颗五色石,好好地藏住了这身血肉。

    难怪抚崖就算知道她骨血特殊,是最有可能经由改造变成换骨之体的人,却也没有直接将她带走,因为她们已经对虿盆感到绝望,于是抱着不会再有换骨之体的想法,顺手卖了叶家一个人情。

    叶飞哪怕知道这只是顺手,靠后天改造的换骨之体,连抚崖的虿盆都已几百年未出一个,但他为了天狐别行,依然选择用山寨的方法,试图改造段青。

    谁曾想阴差阳错,真的让他激发出段青原本的换骨之体。

    只是因为特殊性,十岁的段青拥有了换骨之体,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

    她顺利地跟着欧阳止雨去到浮屠门,也勉强可称顺利地长大,直到遇到陆长松,为了救她,陆长松用出至道玄寂,却也让抚崖的庄琳感受到了换骨之体的出现。

    五道果与换骨之体,原本就是共生。

    段青靠在墙角处,感觉到院内打斗声渐渐停歇。她睁开眼睛,正对上庄琳布满血丝的目光。

    她歪头,冲着趴在地上,已经全然没有大长老体面的庄琳,微微一笑。

    庄琳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像濒死的困兽。

    除她以外的几位长老,已经被陆长松挨个儿捆上,又在绳子上施加了禁制,排排扔在地上。其余的一些女人们,则是七歪八扭倒了一地。

    不远处,那茸然挤在乌函身边,瑟瑟发抖,看向陆长松的眼神满是惊恐,他小声对乌函说:“师姐,原来他这么厉害,你们当初在东桓山监视,都监视了些什么啊?”

    乌函小声骂他:“闭嘴吧你。”

    陆长松站在院子中间打电话,他简短利落地说完,转头对乌函说:“接下来就麻烦你们有关部门进行处理了。”

    乌函没反应过来:“什么?”

    陆长松:“抚崖这些人,你们不会打算不管吧。”他摇摇手机,“你们师父那边有东桓山掌门去说。”

    他走到段青身边,弯腰抱起她就往门口走,乌函眼见人越走越远,心里忽然有点空落落的,就见段青从陆长松肩头抬起脸,冲她露出一个笑容:“小乌函,谢谢你。”

    乌函圆脸一红,身边那茸然叽叽喳喳:“什么意思,他俩怎么走了,这儿这么多人就不管了?那我们是不是要联系大师姐……师姐,你脸怎么红了?”

    乌函揪住他耳朵,把人拖进院子里,“少废话,先处理这些人吧。”

    陆长松抱着段青跨过院门,庄琳四肢瘫软在地上,抬头艰难地喊:“段青!”

    段青揪住陆长松衣领,淡淡说:“走吧。”

    日光大盛,她手里一颗五色石光辉暗淡,就像在路边随意捡起的普通小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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