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无名,从记事起就被叫做‘荼蘼’。”

    “我被丢弃在宿梧城的无名街头,那个我终生难忘的可怕地带……”

    宿梧城的夜晚,街巷里里外外都游荡着千奇百怪的“食人魑”,它们张开獠牙觅食,这种惹人嫌弃的怪物喜欢以人为食,尤其是世上的“非常人”。

    虽然她被弃之不顾,却改变不了自己拥有荼蘼家族的血脉这个事实,她的气息香甜得格外吸引那些觅食的食人魑。

    为寻活路的荼蘼,被一只闻味前来的食人魑逼上绝境后,她竟反手杀了它,并在饥饿的叫嚣下冲动得吞噬了它,而后赶来的食人魑见此情形纷纷落荒而逃。

    只剩荼蘼在一片混乱之中无助地望着自己那双颤抖的手,两行热泪恣意地向下滚动,源源不断,但再怎样,泪也洗不清那双手。

    荼蘼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怪物,和那种东西没有区别,只懂得掠夺。

    吃了食人魑,那她身上也会残留那种怪物的气息,经久不消,到时人人避而不及。

    自此她便没有了回头路,只得在黑暗处以这种怪物为食,虽勉强果腹,却也足够她活下去了。

    —

    三年前的凛冬,呼啸的寒风刺骨难耐,地面积了厚厚一层雪,提步踏过素雪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串串混乱的脚步是人们切切实实来过世界的痕迹。

    那个长夜,冷冽的雪落得轰轰烈烈。

    流浪猫狗抖落伏在身上的雪,学会了抱团取暖,荼蘼却没有个安身之所。

    往年她还能依靠食人魑过冬,而今年同往年不一样了。

    这么多年来,宿梧城的食人魑因荼蘼而不得不潜伏在其他地方,她渐渐没有了食物来源。

    荼蘼飘荡在街头巷尾,寻觅着能熬过寒冬的食物,却始终一无所获。

    走着走着,荼蘼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皮变得沉重,很累很累,气息慢慢不稳起来。

    她看到不远方有一堆篝火,干柴噼里啪啦地响着,火焰猛烈,好暖和的气息。

    她嗅到了家户人家里那种饭菜的香气,萦绕在她周身,指引她前去。

    荼蘼一靠近,那些美好便消失了,不复存在,她无力地撑着脑袋,摇摇欲坠的模样。

    她终于意识到,她出现幻觉了,这样的假象一发不可收拾。

    就这样结束吧,烂透的生活,我不该奢求太多。

    眼皮再也支撑不住,荼蘼迷迷糊糊念叨着。

    就在即将晕倒在雪地里的荼蘼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别人托住,那人的怀里有一股温暖清淡的味道。

    她好想就这样沉沉地睡过去。

    “这位小姐,你还好吗?”男人清润柔软的声音传入荼蘼的耳中,“你似乎很需要帮助。”

    “求你,救救我。”

    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落在她冻僵泛红的身体,刺激着她的求生欲。

    荼蘼不得不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男人先前仓皇失措地扶住荼蘼,没顾及到手中还打着伞,慌不择路地将伞丢在了一旁。

    此刻男人的黑发上覆盖了一层白雪,就像顷刻之间白了头。

    “试着牵住我的手站起来,能做到吗?”

    男人舒颜,关切道。

    他要是知道我是个靠吃食人魑活着的人,会后悔帮我吗?

    荼蘼脸色凝重,心中顾虑想着。

    管不了这些了,荼蘼仰视着男人,睫毛轻颤,还是义无反顾地伸出手牵住男人递来的活着的希望。

    “小姐,我送你回家吧。”

    边说着,他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她穿得如此单薄,默默将自己的大衣脱下,别过头胡乱地套在她的身上。

    男人顺势取下自己的围巾,小心翼翼地裹在她的脖颈。

    “我……没有家。”

    荼蘼下意识想要摘下这温暖的围巾和大衣,自己的身体常年受寒更抗冻些,不能让别人在这风雪里冻着。

    谁料男人立刻捕捉到她的动作,伸手制止了她的下一步动作,唇角牵起清浅的笑。

    “那你的家人呢,能联系到吗?”

    “没有,家人。”

    “那我送你去医院?”

    昏黄的路灯将她困囚在冬夜,冰冷的气息萦绕周身。

    她喑哑不作声。

    如果被送去医院,大概率会因为身上食人魑的气味被逮捕走,到时候只怕想要活着会更难。

    荼蘼紧抿着唇,而后回道:“我不能去医院。”

    “谢谢你的好意。”

    荼蘼也不愿麻烦别人,垂眸转身,踉踉跄跄离开。

    男人一时哑声,见她那副病恹恹的模样,支支吾吾问道:“你介意去我的家吗?”

    见荼蘼没有反应,他上前轻轻抓住她的手,反应过来有些许失态后,陡然松开手。

    “我……没有别的意思,因为你……”

    “我知道。”

    荼蘼打断他的话。

    最后荼蘼还是跟着他走了。

    两人并肩走向男人停在路边的车,他将伞倾向荼蘼那方倾斜,有意无意地注视着她是否还有力支撑着走。

    —

    “你先坐一会儿。”

    男人打开了地暖,搭了条毛毯在她腿上,不放心的他又取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荼蘼眼眶微微泛红,心里很感谢他,却见他溘然弯腰屈膝,握住她的脚踝,替她穿新买的厚袜。

    她别扭挣扎着想要自己来,男人却没一丝松力的意思,给她穿好后,他仍是叮嘱着她好好坐着。

    男人端来一盆还冒着气的热水,拧了把毛巾递给她,一如既往的温润:“那你自己擦擦脸和手吧,不要冻坏了。”

    “我去给你煮碗面,你有想吃的其他东西吗?”

    “啊,不用,谢谢你的好意……”

    荼蘼的声音越说越小。

    话是这么说,但男人还是做了一桌子饭菜。

    等他做好时,荼蘼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男人走过去正愁着要怎么喊醒她时,她便醒了。

    “暖和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

    “你饿坏了吧,不好意思现在才把饭做好。”

    荼蘼没吱声,她搞不懂他的心思,自己俨然是个拖累,他还不厌其烦,对她像是供着神一样。

    有饭吃她就已经感恩戴德了,有什么资格嫌弃他做饭慢啊,他对谁都是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吗……

    两人在饭桌上面面相觑,始终沉默,各有心事的样子。

    饭后,男人递给她一杯感冒药。

    “你叫什么名字?”

    她憋着一口气喝完了药,捏着杯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了他:“我叫荼蘼,荼蘼花的荼蘼。”

    男人又递给她一颗糖,入口即化,香甜味充斥着味蕾。

    “我叫许漾,荡漾的漾。”

    荼蘼拧着双眉,嘴唇翕动:“你就不好奇,没有家人的我,是怎么活下去的吗?”

    “刚见到你时,我们还隔着一丈远,那时我就闻到了你身上有食人魑的味道,那又怎么样?”

    “为了活下去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许漾喝了口温水,垂眸放缓语气,些许凝重:“你喝的药里,我另加了一种抑制这味道的药,以后只要你定期服用,久而久之,这种味道会淡很多,几乎消散,难以闻到。”

    —

    “既然你孤身一人的话,要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吗?”

    许漾望向落地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平静问道。

    “我们似乎同病相怜,而且还是同类?”

    荼蘼没料想到,遇到了和自己一样来自“远方”的人,并且这个人在宿梧城生活得就像普通人类一样。

    “好。”

    好过她一个人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从今天起,不要有下一个人知道你吃食人魑的秘密了,你这种状况很危险。”

    许漾正经道。

    —

    那种普通人的生活持续了两年,那是荼蘼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快乐到她以为幸福敲响了房门,降临到她身上。

    荼蘼仍记得在某个夏夜,许漾排长队去买她最喜欢吃的糕点时,她站在街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个店玻璃窗里,有人正陶醉地弹着钢琴,她感受不到人来人往的嘈杂,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内。

    不知道是在享受那段旋律,还是向往那架跃动的钢琴,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感受。

    许漾回来后,在她身后不远处久久凝视着她单薄的背影,好像握不住的风沙,好怕一眨眼当下所有的美好都成为过往云烟。

    她凝望着窗内的光景,许漾静视着她的背影。

    “喜欢的话就买一架钢琴,省得家里看起来空荡荡的。”

    许漾神不知鬼不觉地凑在她耳边说,风吹散了他的话语,却还是一字一句灌进了她的耳朵。

    荼蘼轻飘飘的拒绝了,头也不回的拉着许漾走了。

    后来,许漾还是买了一架钢琴,置办在家里。

    那是出乎荼蘼的意外的事,她感受到自己真切地活在世上,是鲜活的存在。

    “许漾,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荼蘼侍弄着花,自言自语道。

    “事事求回报,活着得多累。”许漾打趣道,见荼蘼仍愁眉苦脸,随口胡诌道:“那我先把这个空白愿望寄存在你这儿,等以后我许了你就替我实现,好不好?”

    “嗯,好啊。”

    荼蘼眉眼弯弯,一展舒颜。

    “想看海吗?”

    许漾沉默了一会儿,突如其来地问。

    “有机会的话再说。”

    荼蘼愣怔了一会儿,回答他。

    “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去看夏夜的蓝海和海浪上空的烟花,你负责快乐就好,吃喜欢的东西,喝喜欢的酒。”

    “你这样显得我很偷懒。”荼蘼倚靠在他肩膀上,眸光流转,俏皮道:“把钢琴也带过去吧,我给你弹我自创的旋律怎么样?”

    “会很浪漫呢。”

    许漾说。

    —

    尽管已经尽量避免了出门还是不可避免暴露了她,打破了原本平衡安静的生活。

    他们没能完成那时的畅想。

    许漾只得带着她逃到了离那里很远很远的地方,逃到了桂城。

    来到桂城的那一年,许漾刚开始如往常一样和她相处,他们谨小慎微地活着,也还算确幸。

    渐渐的,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总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整宿整宿不回家,还赌输了很多钱,最后甚至离开了荼蘼。

    许漾变得狼狈不堪。

    经受许漾几年帮助的她,不忍心看他那副痛苦的模样,背地里总是帮着他解决那些麻烦。

    但他始终不肯见她一面,明明是近在咫尺之遥,但好像再也无法靠近甚至触摸彼此。

    过了一阵子的许漾,突然说想要见她,荼蘼听到这个消息后,眼里跃动着光芒,满心雀跃。

    没想到,这一去就将自己的命折在了他手里。

    倒地的刹那间,她瞥见了许漾脸上离奇的痛苦和悲戚,他颔首垂眸,重重地跪在地面,从此一蹶不振。

    几年了,荼蘼还是捉摸不透这个人,她用尽全力嘲弄着自己。

    人生啊,真讽刺。

    在日落西山之前,她阖上了双眸。

    —

    “所以,你应当是恨他的,你何不让我下诅咒杀了他?”

    沈熙竹饶有兴趣地问。

    她总拿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他救的,没有他我早就死在那年的风雪里了,只不过现在又将这条命还给了他。”

    人的贪欲是无底洞,永远在渴求得不到的事物,当欲望之火焚身,将人本就残缺的心灼烧得千疮百孔后,便辨不清天良和贪心了。

    起码许漾曾经预支给她多余的几年生命,在那本该虚无缥缈的岁月里,馈赠给她有形的幸福和感情,伸手即触到美好的翅膀。

    既然不是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需要用热烈光辉和春日朝露来浇灌,那么曾拥有过一瞬间鲜活的生命律动就能心满意足。

    “况且我还欠他一个愿望,但我是实现不了了,我知道你的本事很大,所以来委托你。”

    荼蘼坚信许漾有自己的苦衷和身不由己,就像许多年前拼命想要活下去的自己,疯狂抓住流沙般的生命。

    “我希望你能让他摆脱痛苦,愿他像从前一样善良,不卑不亢又自在地活着。”

    “我会杀了他。”

    沈熙竹眸光沉黯,冷淡的话吓得荼蘼脸色煞白,她又道:“这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

    “麻烦你了,还有,你说的报酬是什么?”

    荼蘼松了口气,下了决心,坚定道。

    “在此之前,我先告诉你许漾为什么性情大变,这其中或许有你所不知的隐情。”

    “你生前多年都是以食人魑来维持生命能量吧,那种东西依赖世间悲恨苦痛而生,你吞食它们后,那种极重的怨念会转移到你身上,虽然不会对你产生危害,却会深刻地影响与你最亲近的人。”

    “在桂城的这一年,那具身体的掌握权不在许漾手上,而是由怨念化出的恶魂支配着他的身体。”

    “这一年里,他清醒的时候不多,你看到的那些挣扎与痛苦都是他,而那些他对你的卑劣与失控是他痛苦的来源。”

    挣不脱的桎梏,自炼狱生出一双无形手,用卑鄙无耻的手段,伤害着他心爱的人,顽劣地掐着他的脖颈直至窒息。

    “直截了当地说,杀死你的不是和你朝夕相处的许漾,而是占着许漾身体的恶魂。”

    沈熙竹字字句句在荼蘼脑海里来回徘徊,她双腿发软,感到一阵晕头转向,她的思想逐渐变得支离破碎。

    荼蘼撑在桌沿,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迷宫,那里让她胸闷气喘,怎么也走不出去,好不容易找到光亮处的出口,踏过去惊觉又是一片复杂的迷宫。

    她兜兜转转又被抛在了无人区。

    —

    “荼蘼小姐?”沈熙竹平视着她,“万事皆有因果,我们每个人的行为言语都是因果其中一环,环环相扣,覆水难收。”

    “我明白了,熙竹姐。”

    荼蘼缓过神,克制着自己低沉的情绪。

    “你先前喝的茶可除你身上的怨念,之后每周这一天你都需要来我这除怨,直到你死而复生。”

    荼蘼问:“死而复生?”

    “没错,等你恢复肉身后,我需要你回荼蘼家炼制一种特殊的玉晶髓。”

    “重生的代价就只是一杯茶?”

    “当然不是,清除所有怨念并非一杯茶就能如愿,我还要向你施一种禁术,过程可能艰苦了些,但结果总是好的。”

    荼蘼向来识趣,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也绝不说不该说的话。

    这种禁术肯定也是来自那个‘远方’,而且必定是某个庞大又有权势的家族流传下来,又封禁的术法。

    只是沈熙竹轻易就施禁术,不会惹祸上身吗?

    “你放心,就算施禁术被发现了,担责的另有其人,不会落到你我头上。”

    沈熙竹宽慰荼蘼道。

    “对了,除了你们家族的荼蘼花,其他材料我已经备齐了,炼制这种玉晶髓需要花一段时间。”

    “你有自由进出‘那里’的能力吧?”

    荼蘼在想,沈熙竹说的‘那里’是指‘远方’吧。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像是在陈述事实。

    “事成之后,还你自由身。”

    沈熙竹轻描淡写道。

    世界之大,我竟找不到所依之处,还能够去哪儿呢?

    荼蘼心想。

    “如果你愿意,可以留在我这里。”

    沈熙竹说。

    “曾失约的那场海,你还要看吗?”沈熙竹拨弄着青竹,嗓音清冷,“去见他最后一面吧,荼蘼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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