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霜霖一晃眼,那道身影便不见了,她知道,那只是她的幻觉。

    天色很晚了,路上车辆来往又少,她只能拼命往家里跑,即使自己因为心中不好的预感而莫名腿软摔了好几跤,她也顾不上磕破红肿的腿,一个劲冲回家。

    可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门口时,她的双手再也无力抬起来,她不敢伸手推开小院子那扇半掩着的门。

    那盏昏黄的灯光将她紧紧笼罩在温暖与光芒之下,尽管它已斑驳不堪,它尽显岁月沧桑走过的痕迹。

    黯淡的光包裹着她,她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那扇门后,外婆宁静地躺在摇椅上,手边是那把破旧的蒲扇,万籁俱寂,任霜霖的心也是。

    任霜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跪在外婆跟前,一句话也没说,就像寻常的一天,受委屈的孩子向长辈诉苦,她眼眶哭得红肿,咸涩的泪盛满了一湾湖水。

    任霜霖虽常为琐事哭泣,但人生重要节点里她几乎没掉过眼泪,唯二的两次,第一次是人出生时的那场注定的呱呱大哭,第二次是今晚站在离别的长桥,和她此生为数不多的拥有辞别。

    撕心裂肺的哭泣,划破了十二巷的静谧。

    时光,你慢些走吧,将我的亲人还给我。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五人在天台欢庆毕业。

    他们举杯敬此年,敬相遇,敬未来。

    欢声笑语响彻云霄,昭示着青春的收尾。

    —

    窗外雨势渐弱,绵绵缱绻的珠帘,打在任霜霖的心尖,尘封经年的记忆被她唤醒。

    “那个任什么霖,你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

    “十年了我们连你名字都记不住,你不会还对你口中所谓的霸凌耿耿于怀吧?”

    “要不是你整这么一出,谁记得你!任霜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改不了把自己看得这么重的陋习啊?”

    “我们从来没主动对你动手吧?毕业那天扇你的那一巴掌也是你先咬人在先吧?怎么算都怪不到我们头上!”

    ……

    嘈杂声里,任霜霖缓缓走下讲台,狠狠揪住钟凌的衣领,她眼神凌厉,嘴唇轻启:“搞清楚自己的状况,你没资格和我叫板。”

    话毕,她目光游移在其余四人身上,没什么温度。

    允绮见任霜霖存着报复心理,便放缓语气:“霜霖,好歹我也和你当了很久的同桌,我承认后来的事的确是我们对不住你,但在那之前我是实实在在帮你性格开朗起来了啊,你说对不对?”

    “你看我们这不是受到了你的惩罚了吗,从前的事一笔勾销吧,往事随风,霜霖,人要向前看啊。”

    等任霜霖将自己的目光定在允绮身上时,沈熙竹不知何时坐在了允绮旁边的座位。

    那是任霜霖曾经的座位,沈熙竹意味不明地盯着她,嘴角勾起了浅淡的弧度,任霜霖有一瞬间的愣怔。

    见任霜霖神色凝重了几分,沈熙竹平缓道,“不必在意我,你继续。”

    任霜霖疑惑,没来由的,她从沈熙竹的眼色里看出了肯定与支持。

    “对了,我也给你带了份惊喜。”

    这句话是她看着任霜霖说的。

    沈熙竹起身走至第一排的座位,面朝几人坐下,随后,薛程缓缓从自己的座位起身,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站至沈熙竹的身侧,神情漠然地望着众人。

    斐诗惊叹:“薛程,你……你!”

    “抱歉,自我来到这所可爱的漪澜学校起,你们这位真正的伙伴已经被他所替代了。”沈熙竹的下巴搭在交叉的双手,眉眼弯弯,她无所事事道,“你们离成功逃离仅输在一念之差。”

    斐诗一下子了然,眼前的薛程才是他们当中的间谍,怪说不得最后他要拉拢自己抛弃戎旋,也就是说,当时如果自己选了戎旋,就有可能成功逃离出去!

    而当时,她早已被这个假冒的薛程带偏了思路,离开前她匆匆瞥见的戎旋那一眼,原来并不是不甘心,而是不可置信,戎旋不敢相信自己的同伴竟选了一个假冒者。

    只是如果戎旋从一开始就知道薛程是假冒的,他为什么不直接拆穿他,为什么要任由这场错误发展下去。

    斐诗脑袋里一片浆糊,沈熙竹像是能读取她的心声,她平静道:“因为他是也不是他。”

    斐诗接话道:“难道这个戎旋也是假冒的?”

    沈熙竹耸肩,轻笑一声:“或许,谁知道呢。”

    旋即沈熙竹坚毅地凝视着任霜霖,柔声道:“我已经为你解决好两个大麻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自己。”

    任霜霖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犹疑不决,困惑道:“你、你怎么会帮我……为什么?”

    任霜霖睫羽轻颤,视线飘忽不定,她低声道,“我利用了你。”

    “我知道。”

    沈熙竹毫不犹豫地回答。

    任霜霖似乎还要继续往下说,便被那边被晾晒的允绮一行人打断。

    “任霜霖,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快放了我们!放了我们!”

    钟凌这时候倒显得有骨气得很,豪言道:“要杀要剐随你便,拖拖拉拉,是不是不敢?”

    任霜霖挑眉,指尖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她沉声道:“杀了你们?这么想得到解脱?”

    “可我偏不让,我要让你们永远与悲恸共沉沦,要你们永生永世都承受着同我一般撕心裂肺的痛。”

    “不是这么感怀中学时代吗,永远留在你们的十年之约怎么样?”

    “一辈子循环同我一样受唾弃、受轻蔑的中学时代吧,感我所感,痛我所痛,生生世世,轮回于此。”

    “而现实中,你们不会为任何人所想起,因为从即刻起现实里根本没有你们的存在,在这场循环的游戏里,你们也只会是甲乙丙丁戊,连姓名也不曾拥有。”

    “我会时不时来察看你们的精神状态,哦对了,别妄想去死那样的好事,千方百计的弄死自己后还是会轮回到你们喜爱的中学时代,并且痛苦会翻倍。”

    话毕,任霜霖一把捞过沈熙竹的手腕,从唯一的通道一跃而出,通道在她们身后缓缓消失。

    —

    她们回到了现实,静谧的漪澜中学。

    天台之上,柔风轻拂。

    任霜霖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缄默。

    “另外两个普通人非法获取异能,被逮捕调查录档案了,不过你放心,我争取到了他们两个的处分权,到时候我会把那两个人送回来任你自己处置。”

    任霜霖双手搭在栏杆上,望着远方的灯火辉煌,不敢直视沈熙竹的双眸,她愧疚道,“我需要借助你强大的异能才可以彻底稳定虚境的能量场,所以是我透露了你的电话让薛程有机会将你引到这里来,也是我把你带到了我的控制室。”

    “但我没有伤害你的异能,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虚境待一会儿,你周身溢出的多余异能就足够支撑我的虚境永久运转了。”

    “对不起,我的自私耽误了你的时间。”晚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任霜霖自嘲起来,“这十年,我一直希望能靠自己的力量报复他们让自己解恨,可最后,我不仅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改造自己以获异能,还利用了旁人。”

    “十年之久,我一尘不变,没有外力我一无是处,我仍无法摆脱依赖,或许这一生我也难以实现人格独立。”

    沈熙竹含着玉珀,清甜的气息扑鼻而来,烟雾缭绕双眸间。

    “自私?耽误时间?我不是千金之躯,谈何耽误,况且我的职责就是处理人间杂事。

    并且你似乎走进了‘独立个体’这个观念的误区,当然也不仅限于你。

    每当有人终于摆脱昨日旧枷锁、挣脱贯穿青春的生长痛后,在自己热爱的领域闯出一番璀璨的价值并且实现经济独立和财富自由,接着不断扎根追求向内生长,提升自我建立自己的精神国度,最终达到人格独立的境界,一生行走在路上时,人人都为之喝彩、呐喊,为她成为独立个体的魅力而雀跃恭贺。

    而一旦众人吹毛求疵地发掘出她也曾借助外力,便会被揣测有贵人扶持才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甚至被众人批判不配说自己是独立个体。

    事实上,个体独立并不能和脱离社会划等号,或许有的人曾一无所有,根本触碰不到复杂的人际关系网,能得到贵人相助难道不是反向证明了她的能力有被认可的价值吗?她能够有与之相匹配的实力,凭借一己之力接触到她曾经所无法企及的阶层,并借助他们的外力扶持拥有更多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更上一层楼,这未必不是实力的一种表现形式。

    既然生存在社会之中,只要不触犯他人合法利益,不走歪门邪道挤占他人机遇,不违背伦理道德,合法合情合理争取社会资源并不是原罪。

    往往女性更容易陷入这种漩涡,女性独立如果参加了丝缕的社会外力便会被口诛笔伐,一句轻飘飘的‘她能有今天,无非是靠有钱的某某’诸如此类的揣测而一笔带过她曾经的风雨兼程。”

    沈熙竹递给任霜霖一颗玉珀,她学着沈熙竹的模样吃进嘴里,甘甜回荡在味蕾。

    晚风忽地吹得迅疾起来,沈熙竹半眯着眼,平和道:“其实我想说,人不是一汪了无生趣的死潭,更像是逶迤绵亘的青峦,无论贫瘠空瘪,抑或是丰盈斑斓,彼此都紧紧相依。”

    “这些年你能够得偿所愿靠得只是你自己捱过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异能或者我的出现仅仅是额外的附加值。”

    任霜霖扭头久久凝视着她,一时喑哑难言。

    沈熙竹睫羽轻颤,思忖道:“抱歉,我似乎有些多嘴了。”

    任霜霖却摇头道:“不,我只是有些惊讶,你是除了我外婆以外第一个肯定我能力的人。”

    她呼出玉珀化作的烟雾,任它们模糊自己的眼眸,她接着道:“我给你讲讲我和外婆的故事吧,或许会很无聊乏味。”

    沈熙竹抬眸,对上她坚毅的目光,浅笑:“好。”

    “我出生没多久父母双双去世,所以我对他们没有任何印象,从记事起,我就和外婆住在十二巷,只听名字就知道那是个被岁月遗忘的陈旧地。

    我的童年在那个小院子里和一棵柿子树度过,那时候我还不懂得‘死亡’的含义,所以每当街坊邻居的小朋友拿父母嘲笑我时,我都会躲到柿子树后埋怨父母,常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最后索性倚着柿子树下睡着了,迷迷糊糊再睁眼时,我正卧在温暖的被窝里,床边是一盘外婆自己做的柿子饼,我知道是外婆将瘦小的我抱回家来。

    我也顾不得继续悲伤了,从被窝里钻出来乖乖地坐到床边,悄咪咪将诱人的柿子饼全吞吃入腹,香甜的味道让我高兴地扑腾着双腿。

    等外婆回家见我那副鼠贼偷吃的模样,她笑得合不拢嘴,我只记得那天她将我轻轻搂在怀里哄睡,像是秘语般说‘囡囡,不会再有闲言碎语了,外婆帮你打跑他们’,那天过后,真的没人说闲话了,那些无趣的大人也不会逗我说‘父母不要我了’之类的话,更不会说我是路边捡来的孩子。

    夏天来临的时候,外婆不让我跟着她去溪流边捉鱼,我死缠烂打地撒泼,她才肯松口让我去。

    外婆提着大桶去装鱼,我有样学样提着小桶,我赤脚走在溪流里,用桶舀起溪水又倒回潺潺流水里,偶尔踩到青苔将自己摔得狼狈不堪。

    外婆专注于逮鱼,我便脱离了她的视线,前往了茂树下乘凉,结果被一群蜜蜂蜇得我号啕大哭。

    外婆带我去处理后,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愧疚地低着头,她却没有批评我,只是牵着我的手,为我买了个棉花糖,我知道她是生气的,我的淘气让她担心坏了,但她没有责备任性的我。

    读高中时,十二巷离漪澜中学很远,她宁愿自己过得拮据,也要将包裹在布袋里工工整整攒的钱塞给我去住宿,于是时间紧迫的高中,我很难回家一趟。

    收拾行李离开前,外婆递给我一块怀表,她说那是外公曾经送她的礼物,见物如见人,能够缓解思念,可这十年来,每当我拿起这块怀表,只觉锥心之痛。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院前柿子又熟透,外婆安静地躺在摇椅上,只那一刻我的心脏骤停,连行李都来不及搬进来,我冲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

    还好,还好,生人的温度。

    外婆有个经年不变的习惯,就是算准我回家的时间,虚掩着门,留一盏明灯,毕竟我胆子很小,疑神疑鬼,闹出过不少笑话。

    每次我离开,外婆只是笑呵呵地站在院门前,远远望着我渐远的背影,挥别着手,她总说‘事事如意’,我总道‘柿柿如意’,总归她也顺着我的心思罢了。

    那时她站在院前送我离开,我恋恋不舍地回眸,却见外婆欲言又止,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知晓了。

    高考完那天,我天真地以为参加完毕业典礼后,我的人生将与他们再无瓜葛,可惜事与愿违。

    我曾无数次幻想过与外婆别离的场面,以至于我以为我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能够承受唯一挚亲的逝世,可直到那一天我才意识到,‘死亡与离别’这个课题我一生都学不会。

    其实那天本就是外婆人生的终点站,无论他们拦不拦住我,外婆都会离我而去,只是我不甘心连外婆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外婆我现在过得有多富足,有多自在,不用拘泥于那一方小院,也不囿于琐碎。

    我的外婆叫周春华,春华秋实的春华。

    外婆,如果您听到我说的话了,就来到我身边吧,旧怀表无法再承载您盎然的灵魂啦。”

    听罢,沈熙竹凝视着她,温声道:“任他寒霜凛雪,我终久逢甘霖,你的名字很好听。”

    “祝贺你否极泰来,在此时此刻迎来了久违的十八岁,也祝你余生风禾尽起,岁月长安,只管向前走,永远别回头。”

    话毕,沈熙竹的身影倏忽间消失于天台。

    任霜霖心里郑重地向她道别,一如她郑重地向外婆告别。

    风止间,一只蹁跹的蝴蝶栖息至她指尖。

    自外婆离世后,那块旧怀表的时间便也被封锁在过往,一别经年,彳亍的指针在今日迎来了新生。

    夜的尽头,任霜霖耳畔响起了多年前与外婆的对话,那把离弦之箭在今夜归弓。

    那时,她烦恼地坐在门槛前,愁眉苦脸,她沮丧道:“外婆,我似乎很平庸,就像院儿里柿子树下潮湿的泥土,我无法强大起来,甚至不知道我能否求来一份安稳的生活。”

    外婆躺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蒲扇,瘦瘦巴巴的脸上漾起笑意,她只道:“孩子啊,活得平庸才是遥不可及的难事,一味好高骛远容易忘了来时路,或许最初你我只是想要柿子树开花。”

    ……

    任霜霖醍醐灌顶,如今这份安稳她小心翼翼地珍藏,裹挟着思念一生行走在路上。

    是了,她因恨意而不断挣扎着向崎岖之巅攀爬,殊不知那份耿耿于怀将她困宥于半山腰,如今她总算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平庸,因为正是寡淡的自己靠自渡消解了恨意,并拾起无惧悲欢离合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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