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凡尘磨镜人

    锵锵——锵锵——

    似轻薄铁片撞击的清越响声,有节奏地涤荡在里巷的土路中,四散而去碰落了朵朵芙蓉花。

    “磨镜人来啦——磨镜人来啦——”

    闺中女子总爱期待碰见磨镜人,听见拍板的声音就拿着自家锈蚀的铜镜出来打磨。

    这,就是“惊闺”。(1)

    应心瑭听着周遭欢快的喊声,随意地将手中的两个铁片扔进了背后的磨镜匣里。

    看一户人家门开了,见一名挽着简单发髻的女子带着小孩跑了出来,就快步迎了过去。

    藩篱外的芙蓉树下,她放下磨镜匣,拿出状似棋盘的磨镜承具,接过女子手中已经照不清脸的铜镜,快速均匀地涂了一层灰白磨镜药,轻轻地放在曲率一致的磨盘上,就认真打磨起来。

    普通铜镜易锈蚀,经打磨养护一次,至少可用大半年。

    应心瑭打磨得很是投入,浑然不觉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等到耳中清晰地听见或叫卖或嬉闹的人籁之声时,才抬起头满意地说道:“好啦——七钱。”

    出匣的铜镜如一捧清水,映照着倍添柔情的面容。

    女子接过铜镜,不理身边小儿喊娘,只顾看着镜中自己,蓦地忆起出嫁前对镜梳妆的羞映,笑靥愈甜,好一会才转过脸问道:“真好——姑娘,六钱吧。”

    “不可,七钱。”

    “一钱都不能少嘛——

    “是。”

    “七钱——给。”

    应心瑭收过铜钱装起,又接过另一名女子的铜镜,听她打趣道:“难得见到姑娘做这手艺,不知家住何处,多久来一次?”

    “离这有些远,三个月后再来。”

    应心瑭话未说完,就开始往铜镜上涂抹灰白的药汁,准备打磨。

    大半日下来,她赚了一百一十二个铜钱。

    花八个铜钱买了两碗桃花面,吃饱后背上磨镜匣,就往回赶了。

    磨镜药是用白矾、水银、白铁和鹿角灰研细调制的。(2)

    这些材料,寻常的地方买不到,要去道观里才行。

    磨镜药成本可不低。

    所以外出磨镜时有砍价的,她从来都不答应,七钱就是七钱。

    回家途中,应心瑭先上山去了一趟经常去的道观,买好了材料,又与观主聊了会儿。

    观主还是那样子,捋着一把白须念叨着仙界有九大名宗,八百旁门,五千左道。

    而他的道观呢,就是五千左道之一。

    应心瑭依旧认真地听着,看了眼不会丁点术法的观主,心中也期待见到九八五的仙人。

    她想求仙人帮忙算算,师父到底去哪里了。

    独自生活了四年,如今十四岁的她,始终没等到师父回来。

    这也是她承传已故师叔磨镜手艺走街串巷的原因。

    多走走勤打听,说不定能寻到师父呢。

    八月末,秋风爽,团团云上影幻幻。

    应心瑭背着磨镜匣走到半山腰,揉了揉清亮的双眼,不敢置信仰头所望。

    这是——仙人!

    她仰头捧脸高喊,清脆的声音刚传出去,就失望地发现云团上两个一白一紫的缥缈仙影不见了。

    快到山脚时,她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家。

    一片竹林东侧,就那么一间屋子立在那里,附近零散几家邻居。

    感到饿了,应心瑭飞快地向前跑,冷不丁听见头顶咔一声巨响,浑身震得一僵。

    她顿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去,但闻云端上传来了清晰的对话。

    “上人,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存心招惹,你还想全身而退?”

    只一眨眼,应心瑭就见那九霄云团白黑交替闪现,继而没了踪影。

    稍稍回过神来,她耳际还萦绕着刚才如泉水流淌般悠扬婉转的天籁之声,和紧接着的厉呵声。

    “任自舟,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了我?”

    “司空绾,三番五次意图乱我道心毁我仙缘,你当有此劫!”

    两位仙人在斗法吗?

    应心瑭的目光还游离在半空,恍惚之间眼底映出一片熟悉的遮挡。

    那个飘荡的一抹缨色——不是她家屋檐上挂的灯笼嘛!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屋顶在略略昏黄的半空中越飞越高又散架坠落。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混乱响声,她直直地看向自家石屋。

    没了屋顶固定的四面石墙,轰地一下——倒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她身形一晃眼前突然白茫茫一片。

    绝对的光明,如同纯粹的黑夜,遮住了她的双眼。

    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了——

    房屋倒塌如此动静,稍微胆大好奇点的人都要出来看看热闹了。

    有人看见了悠然一现的仙影,热泪盈眶地喊着“仙人显灵了——”

    有人看着应心瑭那不成样的家,诚惶诚恐地喊着仙人在斩妖除魔。

    逢年过节受灾遇难时烧香祈求的神明,竟然出现了!

    凡尘俗人,终其一生为了饱腹赚几两碎银,无法解脱生老病死,对神明的虔诚深深刻在心里蕴在泪中。

    哪怕自己的祈求,到死也得不到一二应验。

    周围嘈杂的祈愿之声,让应心瑭清醒了一点。

    她还没能睁开眼睛,就下意识地捂住了疼痛的右手腕,摸到了温热黏腻的鲜血。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被伤到的。

    山下里巷的凡人们,还在向着天空虔诚地拜着。

    黄昏已至,天际遥遥,没有任何回应。

    仙凡之隔,幻想中不过是举头三尺,实则是云泥之别。

    应心瑭站在倒塌杂乱的家中,修眉之下原本清爽的双眸,渐渐蒙了一层秋悲般的寂寥之色。

    仙人斗法,凡人遭殃。

    她隐约看见了两位仙人出尘的相貌,也记住了两个名字——任自舟,司空绾。

    凡人不会责怪仙人降妖除魔时护不住自家财产和人身安全,只有对妖魔的愤恨。

    这是凡人对仙人的信任。

    更没人想着仙人应该赔偿,房子塌了还能重新盖啊,受伤了好歹没被妖魔吃干抹净呀,仙人降妖除魔已经是在庇护苍生了。

    这是凡人对仙人的崇敬。

    凡人纵然求仙,但也不指望仙人时时刻刻方方面面庇护。

    求仙之余,凡人还牢牢记着,求仙不如求己。

    应心瑭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她没太多时间疑惑,紫衣仙子究竟是不是扰乱白衣仙君道心的妖魔。

    她小心地走进废墟,尽量找准位置,搬开石块扒拉着存钱、药品和衣物。

    初秋的夜晚还不冷,她在竹林边儿搭了个简陋的帐篷,将就了一个晚上。

    一夜过去,很是平静。

    应心瑭一睁眼,就看见有邻里送来热水和吃食。

    还有人要帮忙收拾破碎的屋子,她也欣然接受。

    反正平时帮邻居们磨镜,她经常少收钱,有来有往的。

    享受着温暖的关心,她心中对唯一的家已成废墟的沉郁减轻了不少。

    毕竟,这石屋是师父带着她一起砌石垒起来的,那么一下子就塌了。

    找人给报酬重新盖间简陋的房子不难,可她没想到最难解决得,竟是昨日无故受得伤。

    右手腕上浅浅的伤口,过去一夜还未止血,染透了半只衣袖。

    仙法亦或是妖术造成的伤口,凡尘药石无用。

    这怎么办?

    应心瑭看着手腕上隐隐透着刺骨寒气还在渗血的伤口,心中很是不安。

    快速吃完饭,和过来帮忙的邻居说了一声,就跑上山了。

    从道观拿了些丹药出来,她望了望轻薄山雾之上的九霄,飞快地跑下了山。

    糟糕的是,在道观就吃下的丹药,过了一天也不起任何作用。

    跑到乡上看了郎中吃了两天药后,应心瑭待在山上道观,耐心地盯着观主画符。

    看着观主将画符烧成灰烬混在碗里的清水中,她有气无力地问出了口。

    “观主,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这符箓都是有法力的。你怎么给烧了?”

    “心瑭——你也知道,我们只是五千左道之一,又不是九大名宗。”

    “那你也不能跟乡上用香灰水治病的人一样吧。”

    “只能一试啊——”

    应心瑭面无表情地将画符水一饮而尽。

    许久过去,果然,一点用都没有。

    她将有伤口的右手抬起,一炷香的时间,看着六滴血沿着腕边儿滑落,滴坠到粗陶碗中,又在剩了一点画符灰烬水的碗底散开。

    看过杀鸡宰猪的人都知道,有血肉的生灵只要失去一小部分鲜血,就彻底没了生机。

    初秋,山里鸣蝉渐弱,空林不见仙踪。

    应心瑭待在道观里,身后沾着茶香的雾气袅袅飘散。

    她快速地翻着典籍寻找救命之法,额边的冷汗,微微浸湿了碎发。

    她不知如何计算自己的生机,大概只剩一个月两个月,或者三个月……

    真的不知道。

    求告无门,求救无望。

    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找到仙人治伤。

    否则,只能等死了。

    翌日清晨,应心瑭立即收拾好包袱拿上所有积蓄带着干粮,与闾长和邻里交代了两桩事儿,告别后就离开了这片熟悉的地方。

    早就想找仙人算算师父在哪里,只是以前年纪小,不敢去太远的诸侯国。

    如今不去也不行了。

    这四年走街串巷磨镜赚钱时,她就打听到岐国大巫贤幼时曾遇见过仙人。

    也不是没听过别的奇人异事,然而最玄乎还有确切地方能找到人的,就只有这位大巫贤——司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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