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任务真讨厌啊。”,克莱尔扒拉着树干小心地藏起脸,伊尔迷忍不住摸了摸她头顶那几根贴着树叶翘起来的头发。

    肯定又是因为看了奇奇怪怪的剧集,伊尔迷已经对克莱尔的三分钟热度有了充分的认知,出任务的时候开始喜欢搞一些神秘感,比如穿黑绿色系的衣服,或者在人流里带帽子墨镜,隐蔽措施做了比不做更显眼,这些谜一样的操作都和她出任务前常翻的节目频道直接关联。

    他见过妈妈养的小狗,注意力极其容易被分散的小东西,飞盘,路过的蝴蝶,那只狗都会摇着尾巴欢快地去追,三分钟后又果断收回目光,克尔的新鲜感通常也如此,拉开,收回,拉开,再收回,弹簧最终回归本来的状态,让人忍不住好奇什么东西才能让它到达塑型形变点。

    她不渴望强大,也无所谓死亡。

    弱小没什么关系,揍敌客家族有足够的实力庇护一个人的一生,但克莱尔和弱小无关,出于某种未知的期待,在初见没躲开小女孩牵上来的手时,伊尔迷单方面决定了她此后的轨迹将全部和他有关。

    克莱尔有斯诺家传统的特征银发,但瞳色和她的父母都不一样,伸过来的手,好奇的眼睛,伊尔迷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剖心的手感和模拟训练并没太大区别,迅速的死亡甚至不会有多余的呻吟,一切平平无奇,他只是在尸体倒地后,抬眼看了看天,没有星星,天色是很极致的深蓝,融进一个人的眼。

    恰如当时,恰如现在。

    “伊尔迷,这次任务没有指定必须是你吧?”,克莱尔的手指在树干上敲击了一串无秩序的节奏,他看得出来她跃跃欲试。

    “克尔想试试吗?”,揍敌客接到的指定任务死法通常千奇百怪,有人希望前任爱人心碎而死,有人要求拿到仇人的下颌骨,而这次任务的目标是委托人自己。

    她想要一场自己无法预料的死亡,时间不定,地点未知,死法也随意。

    「如果可以,希望少些痛苦,当然,也别让我等太久。」

    那张小小的任务委托书在克莱尔指间翻飞如蝶。

    “我来我来!”,克莱尔拍掉手上的叶子朝着河边走,一千米,五百米,三百米,到了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克莱尔仍在往前。

    她停在了任务对象的身边。

    “你在干什么呀?”,克莱尔也学着别人的模样,歪着脑袋往水里看。

    “看鱼。”,弯着腰的女人看了一眼克莱尔,可能是看她一个人来的,忍不住又问她:“小妹妹,你的爸爸妈妈呢?”

    “没有哎,我和哥哥一起。”,那双蓝眼认真地看着目标对象,眼神没有往“哥哥”的方向移动一丝一毫。

    那声哥哥不是呼唤,伊尔迷仍旧觉得自己的耳廓有些泛痒,克莱尔总是直呼他伊尔迷,尽管她比糜稽还要小一些。偶尔在为了零食或游戏撒泼打滚的时候也不会叫他大哥,她只是叫哥哥,没有排序,就成了唯一。

    “这样啊。”,任务目标叹了口气,又开始出神地盯着面前那片水面。

    克莱尔抬手在水里搅弄几下,波纹沿着指尖荡开,她迅速翻手掬起了因为好奇靠近的那条小鱼。

    “好看吗?”,克莱尔感受到了女人惊异的目光,掌心的鱼在阳光下闪着钻石一样的光泽。

    “嗯,好看的。”,伊尔迷看见任务目标说完后倒了下去。

    她死了。

    克莱尔保持着之前的蹲姿,他慢慢走到她面前。

    “起不来了。”,克莱尔冲他抬了抬手,额上全是冷汗。她控制着念力炸开了了任务目标的心脏,心脏在缩小的一瞬间被冻住又因为跳动的惯性炸开。控制活物和死物的念力消耗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经验不足的时候会导致念力透支。

    揍敌客家从不缺少优秀的天赋,奇犽的出生报告让他们有了或许更好的选择,但雄狮在长成前也只是幼崽,席巴给了他另一只幼崽。

    伊尔迷很难形容席巴让他接手克莱尔时候的眼神,混合了警告和内疚的复杂,不过作为父亲和家主,他并不失格。

    他没有理由不收下父亲的补偿,只是比起克莱尔愈发惊人的天赋,他发现自己更在乎别的。

    “我需要至少五个抹茶小蛋糕才能恢复体力。”,趴在他背上的人喋喋不休,“还要一杯拿铁,半糖。”

    “可以吃两个。”,伊尔迷下了定论,克莱尔仍然有蛀牙的风险,虽然她每次牙疼都要装着若无其事逃避检查,睡着后还是会忍不住皱眉揉腮帮子。

    克莱尔对她睡着后的小动作一无所知,一度觉得是糜稽告发了她。

    “好吧。”,拉长了的失落的尾调,克莱尔又开始揪着他的头发发泄不满,揪着揪着手又转去了耳朵那里,好像耳垂是什么新鲜的玩具一样。

    梧桐曾隐晦地提醒是否需要检查一下克莱尔有没有多动症,伊尔迷不以为然,即使有也没关系,克莱尔只在他这里发病。

    圣诞节私人飞艇有空禁,距离梧桐定的飞艇票还早,克莱尔盯着酒吧里调酒师的炫技眼睛一眨不眨。

    贝格罗塞联合国的圣诞氛围很浓,挂满彩灯的圣诞树,角落里堆满的玩偶小熊,伊尔迷很安静地看着女孩托腮的侧脸发呆。

    克莱尔面前五颜六色摆了一排的酒,她凑近桌子叼着吸管一杯一杯试过去。

    “草莓的哎,有点甜。”

    “这个粉色这么好看居然这么难喝!”

    “小姐可以试试这杯。”,调酒师被女孩孩子气的举动逗笑,往克莱尔面前又推了一杯鸡尾酒,深红剔透的酒液,杯沿搭了两颗小樱桃。

    “好喝!”,克莱尔一口气喝了小半杯,伊尔迷突然伸手捏住了那根吸管,还咬着吸管的克莱尔脸颊被空气撑成了小仓鼠。

    克莱尔也知道自己今天喝太多了,默默松开吸管没再撒娇。

    “这是我们今天的圣诞特供,底色浓烈实际上又是清甜的口感,后劲也适中,未成年也可以尝试哦。”

    调酒师接着补充:“是魔鬼和爱人的集合体,所以这杯酒的名字是恶魔教母。”

    克莱尔在听,又似乎没在听,酒馆里闯进了一群年轻的男女,乐队换了很有节日气氛的鼓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在拥抱,亲吻。

    “哇哦,我在糜稽的游戏里都没看到过。”,克莱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对情侣接吻了足足有三分钟,“他们的换气节奏好乱,不过看着还挺舒服的。”

    克莱尔看得兴致勃勃,没注意到他眼睛里浓到化不开的黑色。

    伊尔迷觉得过多的人造成的一氧化碳降低了空气里的氧气浓度,现在的酒吧好像有那么一些,不适合呼吸。

    有拉着手围着桌子跳舞的姑娘朝克莱尔眨眨眼,邀请她也加入这场圣诞的狂欢。

    离开他的克莱尔,和陌生人拉起手的克莱尔,跳舞的克莱尔,在闹在笑的克莱尔。

    他脑子里有根弦嗡嗡作响。

    节奏从欢快跳跃到舒缓的休息曲,有人朝着蓝眼女孩的位置窃窃私语。观察是杀手的必修课,兴奋的眼睛,脚尖的朝向,刻意挽起的衣袖,他们都在等待出手的时机。

    有大胆的女孩突然凑近了克莱尔,克莱尔没动,眼睛里是纯粹的好奇,于是伊尔迷也没有动。

    女孩在克莱尔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羞涩地退回伸手朝上指,克莱尔上方的酒吧屋顶挂着一束槲寄生花环。

    圣诞节的槲寄生有特别的意味,他们不能拒绝别人的亲吻。

    克莱尔愣住了,旁边的人小声和她解释了关于这个圣诞花环的魔法。

    “哇哦~”,克莱尔摸了下自己刚才被突袭的脸颊,“Merry Christmas!”,这句很简单,她已经在今晚听了很多遍。

    伊尔迷喝完了剩下的半杯“恶魔教母”。

    克莱尔随手拿了只杯子打掉了挂着的槲寄生花环又漂亮地接住了杯子,人群又是一阵小小的欢呼。

    伊尔迷看着她朝他走过来,很多次克莱尔都这样朝着他走来,在完成某天的训练任务时,在找到一种新奇的花朵时,在想到一种新的暗杀手段时,在看到他拿着抹茶小蛋糕时,还有现在。

    他头上一沉,是那只花环。

    克莱尔像找到了新奇的点心一样,以试探的姿态直接吻了上来,他尝到了她早上吃的薄荷味冰激凌,还有樱桃和伏特加的味道在唇舌的拉扯中交换,克莱尔坐在他腿上,后腰被他按住,一旦有向后的趋势就又被按回去,她也不是真的后退。

    她把这当做换气游戏,生涩,又攻击性十足,试图掠夺他肺里的每一口氧气,伊尔迷试着后倾,亮出爪子的小豹子立马紧贴上来,想榨干“猎物”的呼吸,克莱尔不知不觉贴着他越来越近。

    也许三分钟,或是七分钟。

    “五分三十六秒!”,克莱尔报出了精准的时间,还没忍住伸手比了个小小的“耶”,调酒师手一抖摔碎了玻璃杯。

    “嗯。”,伊尔迷没松开紧捏着她腰侧的手,低头舔掉她唇角的酒液。

    她拉着伊尔迷和这些熟悉的陌生人说再见。

    圣诞夜的兴奋一直伴随着克莱尔直到飞艇快降落,在舷窗里看到熟悉的风景时女孩叹了口气:“外面还蛮好玩的。”

    他脑子里那根弦断掉了。

    ……………………

    克莱尔在那次任务结束的第三个月,说她想回家,斯诺的那个家。

    熟悉的人之间能分清说话的语气强烈程度,就好像克莱尔总是能猜对伊尔迷的“不许”在哪些情况下可以讨价还价,那些情况下没有转圜余地,伊尔迷也听得出来她什么时候是征询,什么时候是告知。

    她说:“我打算回斯诺家看看。”,伊尔迷知道这次是后者。

    他没有明确表态,而席巴表示了自己不会干涉并祝克莱尔旅途愉快。

    她出发前一天还有节实战训练课,在克莱尔开始接任务后她的实战对手实力都在她之上,人只有在势均力敌甚至落后的情况下才能进步,克莱尔也一直接受良好,她的胜率并不低,每一次生死边缘的试探都在激发她的潜力。

    “今天不是梧桐吗?”,克莱尔换了练功服在绑头发,伊尔迷换掉了梧桐,论把控生死边缘的尺度他当然要更擅长。

    克莱尔也有些久违的兴奋,她有几个月没和伊尔迷对打了,也想看看自己究竟进步了多少,少女狩猎时专注的蓝色虹膜,和圣诞夜一样。

    冰刃和钉子撞出清脆的声响,克莱尔的肢曲进步了,但在“凝”的视野里要藏匿主体并不容易,室内格斗克制远战,一对一又克制操作系,打到后面几乎成了肉搏,练功房的墙面被克莱尔一拳轰然砸出来了一个小坑,第三扇门,伊尔迷评估了这一拳的力道,在变化系里这已经是卓越的优秀素质。

    他太熟悉克莱尔所有的小动作,眼神变化,出拳和腿脚的攻势,克莱尔所有的训练视频,他都复盘过数遍。

    “十五分钟!”,被摁在墙上的时候克莱尔很开心地在他额头上撞了一下,上次她从动手到被压住只有九分钟。

    伊尔迷抬手在她脑后摸了摸,拿出了钉子。

    “伊尔迷?”,从兴奋里缓过来的克莱尔睁大了眼睛,那片蓝色几乎要晕开。

    “没事的,克尔。”,他的手还在她头发上一下一下梳理着,“别担心,克尔,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只需要小小的暗示,永远不要离开揍敌客,不要离开我,精神控制不会疼,不会让她不适,他只是需要一个锚点。

    她走出再远都要回到他身边的锚点。

    “我不要。”,克莱尔开始挣扎,她推着靠近自己后脑的那条手臂,“我不喜欢。”

    伊尔迷的手很稳,针尖没入皮肤,他另一只手臂仍然锢住克莱尔的肩膀,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像只是寻常的哄她睡觉的晚上。

    “别在那儿。”,克莱尔不挣扎了,她轻声说:“别在那儿。”,这次手臂被推动了,克莱尔拽着伊尔迷的那只手,按在了她胸口。

    钉子顺着她手的力道划开那层练功服,划开胸口薄薄的肌理,有血线沿着他的手落在她的手上。

    “杀了我吧。”,克莱尔在微笑,她几乎是在劝诱伊尔迷的那颗钉子继续往深处走,“只要把这里挖出来,我可以变成人偶,一直陪在你身边。”

    伊尔迷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故事,海妖的歌声会引诱迷途的水手走向大海。

    他手心下的那颗心脏,在蓬勃跳动着,只要剖开,挖出来,克尔就永远是他的克尔。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好了,他的手甚至兴奋到有些发抖,永远会听他话的克尔,只属于他的克尔,他几乎要迷醉了,他嘴角泛起了温柔的弧度。

    钉子还在往前,克莱尔的心跳变弱了一点,伊尔迷微微愣了下,还是不对,他在等待什么呢?

    有冰刃擦着他的心脏,强大的冲击力径直将他钉在了墙上。

    “你不动手的话,那就换我了。”,克莱尔按住胸前的伤口走到了墙角,看着他胸口被血浸湿的那块。

    他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了。

    杀手的宿命是什么?  被反杀。

    有些刽子手一生都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铡刀落下。

    他最后看见克莱尔抬手理了下耳侧的头发。

    ……………………

    克莱尔走了,他不意外,对战中的伤一个月就基本恢复了,致命但又不会死,桀诺夸了克莱尔好几次顺便调侃了自己的长孙。

    伊尔迷倒没有什么感觉,席巴没有说什么,倒是奇犽和糜稽两个人老是一惊一乍,总在他外出的时候问东问西。

    一切很寻常,除了克莱尔,克莱尔在他的记忆里也很寻常,他带走她,训练她,照顾她,记忆没有断层,她只是回家了。

    伊尔迷记得他们有过一个吻,在喧闹的圣诞夜里,有槲寄生,还有——,他想不起来是什么颜色,也忘记了是什么味道。

    他普普通通地出任务,普普通通地回家,糜稽和奇犽有时候会收到一些克莱尔寄的礼物,伊尔迷觉得自己可能是想看着弟弟不要沉迷外物,他没收了那些巧克力和游戏带。

    枯枯戮山的树林里有一小块泥土的颜色比其他位置深,他知道克莱尔总是喜欢在这里睡觉,那个常用的坑已经被掩埋,只有泥土的颜色暴露了记忆,上面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伊尔迷握着钉子,钉子尖没入了他的太阳穴,那只手控制着钉身一点点消失在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被搅碎又重组,他的指间捏着钉子的头部,一下又一下。

    他看见那双眼睛的蓝和深海一样,和夜色一样;咬人时嗑在他手上的牙痕虎牙总是更深一些,那个吻是伏特加和樱桃,再混合一点薄荷的味道。

    泥土上那朵小花还轻轻摇摆着,像克莱尔早起后总是乱翘的那几根头发,白色的花瓣看着柔软又脆弱,在春风里倒了又起。

    伊尔迷蹲下身去,轻轻碰了碰那朵花。

    下一个春天,这里也会长出他的克尔。

    他浇灌长大的,他用心培育的,腐烂也要和他埋在一起的,他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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