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昭一行人走进下河村时夜已经沉下来了,商户提着半旧古铜油灯在前面牵着马,每隔几户便有一盏和商户手中一样款式的古铜灯,因为风吹雨淋,泛着青锈。

    由着马车的声音在下河村飘荡得太招摇和空荡,坐在外面便觉凉飕飕,相昭便否了经武留在外面查看的想法。

    许是忧虑李遥遥过重,经武只觉得经过嘴巴的茶水点心都被抽走来色香味,可一打眼看面前两座大佛却都相当恬淡。

    “罗老板,为何街上有灯却没店开张啊?

    经武朝外面喊一句。

    路上相昭和这商户聊了两三句,这商户是来下河村约莫十二年了,当时她来的时候全月楼还没开张,当地也只是小有闲资,后面一个姓赵的老板来这开了全月楼,想来那赵老板也是别的富饶之地杀出来的,三两年将下河村方寸之地的小门户全收拾干净了,全月楼明面上是个赌场,但修了下河村所有的路,故而但凡不能飞的,全得闻着全月楼鼻息过活。

    当然,会飞的全月楼也有的是手段。

    经武也是李庄过来的,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官府不管,只被相昭一句“税钱”给堵回去了。

    一个小小下河村的全月楼能做到修遍一村之路,可见其斐然流水,什么烂帐坏账,什么强税地租,怕是能包全了,便是人间最上面的监察下来走一圈,也说不得什么。

    在外面牵马的罗老板声音掺着酒水似的:“这一片都是吃食店,昭老板说白天里已经够累了,天黑咯就别操劳了,至于灯嘛,自然是全月楼的,普通人家哪里还能给影子照灯呢?”

    虽然知道罗老板是在戏谑长街无人却灯火通明,可这话还是莫名让人觉得阴森。

    经武还想再说什么,哒哒的马蹄声却戛然而止。

    “到了。”

    凡间不比修仙者所在之地,夜明珠无法常亮,大多用油灯蜡烛点明,故而夜里总是亮着像蒙了一层纱?,可这回相昭一出车厢就被刺得忍不住眯眼。

    这快赶得上曾经世界的电灯了。

    抬眼望去是一幢十几丈高的雕梁画栋,薄若无物的绡纱随风摇曳,漏出楼内水晶玉璧灯的光辉,楼门十分宽绰精致,连门上雕刻的龙龟招子都是宝石,十字脊式楼顶琉璃瓦镶着玛瑙绿剪边,飞檐上顶着的孔雀都是金身。

    紫金木匾招摇着三个大字──全月楼。

    相昭看得牙酸。

    这楼就差没把“我不对劲”写在幡上挂起来招摇了。

    罗老板看着相昭被吓着的模样,用绸绢掩嘴笑:“客官误会咯,奴家的小店在背后呢。”

    她看着相昭转过身,像是想看见相昭嫌弃一般:“失望了么?”

    相昭看了一半平平无奇的鼓楼客栈,用不咸不淡的语气道:“不,我很满意,如果你的客栈长对面那死样,我会选择在马车里将就。”

    说罢瞟见旁边负手疏离站着的闻景,相昭走过去:“你别穿这白衣了吧,我怕你进了这店出来洗不干净了,好说也是不周山的衣服呢。”

    闻景淡淡瞟了一眼相昭,没有接话,将准备好的药囊递给她便向客栈走去,只留下一句跟着我。

    旁边被内涵黑店的罗老板嘴角一抽,决定离相昭的嘴巴远一点。

    一进门,闻景便扔了一颗金珠在桌子上:“劳驾来三间厢房。”

    相昭闭眼别过头去。

    并表示对于闻景这种大声宣告全世界我有钱的谋士以身入局做法感到钦佩。

    死寂良久的系统终于活过来了,挤着嗓子道:“不行宿主,你得和相昭住一间。”

    说完像是怕闻景不同意,又弱弱的补了一句:“不然我又上手段了哦。”

    相昭闻言咬了一下舌尖,生怕笑出声来。

    她看见闻景的身影明显僵硬了些,愣一会儿也不知道是在和系统讨价还价还是做心理斗争。

    她想许是心里斗争吧,毕竟按照闻景的性格从来不讨价还价。

    感觉到闻景快转过身来,相昭用手搓了一下脸。

    “郡主……”相昭鲜少在闻景脸上看见这么为难的神色“伤势未愈,可否……”

    相昭觉得闻景宁可自戕也不想说话了。

    “或许我护在郡主身边会更好一点。”

    闻景可能这辈子也没说过这么逾矩的话,嘴角板得笔直,负着的手指尖也微微泛白。

    相昭努力压了压嘴角,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这是否太劳累大神官了呢?”

    系统嫌了一句相昭真会装,却又不得不继续演下去:“宿主你看人都没说什么,你快告诉别人你一点都不累,你还能通宵三百天。”

    相昭快要乐疯了。

    或许是怕相昭察觉什么,闻景直接转了过去朝罗老板道:“劳烦改成两间,一间最大的,最好有隔间。”

    说完又低侧着头,有点慌张地补了一句:“不劳累。”

    正在偷笑的相昭恍然一听有点懵,半晌才察来是在回答刚刚自己的问题。

    这神官。

    罗老板的眼波在相昭和闻景之间流转个来回,扭着水蛇腰走到柜台前收下金珠。

    “得嘞,两间房,一间给安排最大的,”说完又笑眯着眼睛看着闻景:“床呢,两张么?”

    这话说得相当露骨,听得闻景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自然是两床房,哪能容我玷污了大神官。”

    相昭冷冰冰说罢便夺过罗老板给的房钥,施施然向楼上走去,只一片退红色的云纱裙尾在闻景眼中划过。

    要不是这罗老板没眼力见的话,相昭怕是还要侃一下闻景玩。

    伴随着相昭拾阶步声的还有一声悠悠的“我先替神官入房试试床软不软,屋子坐向可好,只是这最软的床,最柔的褥是留不给神官咯。”

    闻景手指微微捏了一下。

    随后转过身看向旁边经武:“可否搭手收拾一下行李?”

    经武看着相闻二人,好像在琢磨什么,闻景一句话将其拉回神来。

    “啊?哦哦,不,不用劳烦神官,这点事情我做就行,您先歇息吧。”

    经武看着闻景盯着自己的目光,莫名有点慌张,忙不迭出去收拾细软了。

    闻景看着经武的背影,眉心微拧。

    罗老板给相闻二人安排的房间很是宽绰,坐北朝南,一间茶室两件卧房,相昭巡视了一圈之后,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更大的卧房,倚栏看着下河村的夜色。

    暮地传来一声不急不缓的敲门声,相昭没有回头,淡淡飘去一句“进”。

    “大神官为何敲门而不进来啊。”

    相昭说完才回过头,便见闻景负手侧身站在门前,双眼未有一点看向房内,手中还端着什么。

    这古板,一路走了这么久了还是非礼勿视这一套。

    相昭在心里咂了一下。

    闻景将手里的糕点递过去:“郡主晚上好像还未进食。”

    话音刚落,就听见那麻雀系统喳喳了:“对对对,就是这样,宿主你进步了,居然还会关心攻略对象了……这哪里是胡言了?”

    相昭接过闻景的糕点,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可是闻大神官不进房间,那罗老板怕是不方便进来啊。”

    说罢,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便染上眼瞳。

    闻景看着相昭的眼睛,半晌点了点头,抬脚进门。

    相昭瘫坐榻上,懒懒地叼起一块糕点,却见闻景仍是负手而立,目不斜视。

    “神官,你说你要不进来,万一我扛不住罗老板的招数可怎么办,我现在可没有灵莲使不出仙法,神官你匡扶天下,就不匡扶匡扶我吗?”相昭含着糕点,说话却不黏糊,只是声音听着比平常软了些许,倒是和说的话相配。

    闻景轻声道:“她并未生莲。”

    言下之意是一个连灵莲都没生,灵府都没开辟的凡人,纵有千般手段也不至于奈何了鹿鸣泽郡主。

    相昭倒是明白闻景的意思,可那系统却不乐意了,立马叭叭道:“宿主你这嘴巴也太硬了,你这样人家姑娘是会难过的,觉得你没在意她,你得告诉她你给她施了结界啊……”

    相昭自是知道闻景给自己下了结界,只当没听见系统的话,低头抬眼看着闻景,装得一脸慌惧。

    闻景看道到昭的神色,又别过脸去,方才道:“我在,不会。”

    得话后相昭立马变脸,笑盈盈道:“那罗老板听见我俩一间房,那嘴角立马就僵下来了,你一说我俩不同屋,她又眼睛亮起来了,旁的店家遇见年轻男女都是客人说什么照着做就是,免得说错话闹得不愉快,她反倒还多问你我是否同床,看神官你多厉害,她宁可冒着一不小心我恼羞走人的风险都得搞清楚你是否在我身边。”

    这个马屁拍得闻景波澜不惊,相昭瘪了一下嘴角:“大神官,你觉得这罗老板是想我的弱不禁风还是女子身份呢?”

    闻景只否认了前面那个推测:“经武公子在。”

    罗老板看得出来闻景厉害,也必然看得出来经武是凡人,更好下手,应当对经武更上心。

    言及经武,相昭便顺势扯到他身上:“对了,大神官,方才我急着上来歇息,经武可缠着你让你帮忙找他的未婚妻?”

    闻景眼睑微微凝了一下:“不曾。”

    “哦,哈,他倒是撑得住气,”相昭笑了一下,心想这小子幸好没乱说话,“就是我以前出门游玩的时候路过他......”

    正说一半,一抹灵光从相昭眼睛里溜过,她指了指床边的软凳:“神官,你这样站着,人家不来了怎么办?”

    这个人家自然指的是罗老板。

    闻景点点头,直直坐下。

    相昭心满意足,随手一抬房内烛光尽灭,只余窗外全月楼富裕的灯火照得人影影绰绰。

    “大神官,你这样亮着灯火罗老板不会来哒,”相昭逗笑着看着灯灭后坐的更笔直的闻景,“前些年我四处游玩的时候路过经武所在的李庄,突然爆发了瘟疫,此瘟疫名唤血痰疾,染病之人半个时辰内会咳出血痰,随后永无休止,虽说对身体损伤不大,但一旦发病便吃不得睡不得,病人大多是拖个三两天便熬不下去了,很是磨人,我到李庄的时候,庄子里的人眼球青紫,嘴唇发乌,满耳咳声,不过幸好本郡主神通广大,把他们都救活了,哦对了,那个李遥遥就是经武的未婚妻,当时经武重病,李遥遥不离不弃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算算日子,就这几天成亲了。”

    相昭三两片语一笔带过救治过程。

    对面听的人十分耐心,待相昭说完,确定她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方才缓缓开口:“救活?”

    相昭暗道不好,光想着赶紧抢在经武说话之前把故事编圆,话赶话说急了:“那病叫人活活熬死,我将他们治好,难道不算救活了他们吗?”

    “这不是病,至少不是凡人的病。”闻景终于转过头,正视半倚在床榻的相昭,“你如何治好的?”

    像是预料到闻景会这样问一般,相昭立刻从善如流回答道:“鹿鸣泽富庶之地,集八方英才,郡主发话,何愁无仙丹妙药。”

    闻景不置可否:“既是疫病,为何不上报官家,若官家无解,自会求助仙门。”

    闻景眼光细碎:“我听得出来经武公子的口音,也看得见他服饰样式,这个李庄,应当是不周山所管的那个李庄吧?”

    “发生疫病,为何我毫不知情?”

    相昭的笑微微僵在嘴上,好像也没打算再说什么:“对啊,闻景大神官,你们不周山辖内的事情你怎么一无所知呢?”

    “不过大神官可以回去翻翻档籍,许是本郡主去得太及时了,弟子们见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便没有上报了。”

    相昭说话时候眼光一直流转在闻景脸上,现下两人不言,只剩窗外全月楼得靡靡之音扬进来,窗花露进来的光只堪堪亮住闻景,相昭除了一双亮眸子,其余看不真切。

    见相昭已然说完,闻景便准备起身行礼相谢,却被相昭一把拽住广袖。

    “大神官,我知道你想要谢我,可是外面有人呢,可别叫她觉得我俩没睡,不然今晚还得熬鹰。”

    说完相昭便一把扯过闻景,带到床上:“大神官,委屈你陪我睡一会儿了。”

    刚在相昭讲述经武的事情时,闻景便听见罗老板上楼的声音,只是方才在门边送糕点时闻景就发觉这一片是死角,透过门纱看不见。

    正想说明时,闻景脑海中那个系统发力了:“啊啊啊啊啊,宿主!大好机会你可千万别说些煞风景的话,别叫人家姑娘难为情,快告诉她让她别怕你会保护她!”

    闻景想说的话一下子卡住,最后顿顿地吐出两个字:“我在。”

    话音刚落,一整白药雾弥散开。

    看着房梁的闻景看不见相昭的捉弄神情,只听见从肩膀处嗡嗡地传来一个声音。

    “大神官,看来我得先睡一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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