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终端上飞快地跳出一行行新的运行日志，最后停在一句话上：
>20270802 04:31:02 引擎‘test_runningguy’完成，存储于 \Users\Desktop
闻雪停敲击键盘回到桌面，一个.exe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她没有点开那个运行文件，测试过太多遍，像是反复背诵过的课文，不再要去额外验证什么了。她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侧头看向窗外。
夜已没那么深，晨光熹微，天边一角隐隐透出浓重的紫。快要天亮了。
两年。
整整两年的心血，无数不眠不休的夜晚，不计其数焦虑的、自我怀疑的、被催促、被追赶，却又充满了躁动、野心与渴望的日夜，终于在今天，得到了回应。
无暇多想，闻雪停拿起笔记本，随手拿了件外套，驱车前往朋友家。
*
“咚咚咚！”
孙黎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敲门声不急不慢，没把睡梦中的他吓得心惊肉跳，但却透着股不屈不挠的劲。
一旁的妻子半梦半醒间，不耐烦地踹了孙黎两脚，孙黎起身去开门。
“孙博，实在抱歉，这时候打搅你，我……”闻雪停把一袋咖啡面包塞进孙黎手里，深吸了口气，才攒足劲说出下半句，“……我把接口做出来了。”
“做出来了？！”孙黎一下醒了不少，咽下半个哈欠，“上次讨论的算法效率问题解决了？你去书房坐一下，我上个厕所就来。”
孙黎上完厕所，胡乱洗了手，头重脚轻推开书房门，闻雪停就开口向他解释，“算法效率问题只能说解决了一半，剩下就像孙博说的，是算力问题，不是我能解决的了。”
孙黎点点头，“是这样，可能要等以后量子计算机普及了，人工智能的算力才能赶上你这接口的需求。这样说来，倒是你这接口超前了。”
他笑了笑，随手把HDMI插头递给闻雪停，“科幻片不好说，就现在的地球来说，只有时间能解决你的问题。来，我们欣赏下你的杰作。”
闻雪停接过HDMI插上笔记本，演示与接口的交互。
Wen「调高液体任务表面张力两个单位」
API「请注意，液体人物的表面张力与弹性正相关。调高表面张力后，若弹性维持不变，参数不匹配，呈现的人物效果将会不协调。若按比例上调弹性，玩家操作难度将大幅上升。我可以为您寻找二者间数学上的最优点。」
接口不仅自动理解了“任务”这个打字错误，并给出了完整的修改建议。
Wen「计算并应用最优解」
不一会儿，修改后的模拟效果就出来了。游戏里的小人摇头晃脑，憨态可掬，操作起来有一些黏性，像个液体的不倒翁，摇摇晃晃，但又不会真的倒下。如果很多个这样的小人互相打架，已经可以想象玩家们要怎样一边拍烂桌子，摔爆手柄，一边又欲罢不能了。
闻雪停看得全神贯注，目光柔和，她轻叹：“这甜蜜点，手算真不一定算得出。”
孙黎：“这引擎真是这接口花十二小时做出来的？你没调用别的什么数据包？”
女孩摇了摇头：“都是自主生成的。”
孙黎站起身，走到阳台，点了支烟。闻雪停跟上去，孙黎递烟，她摆了摆手。
孙黎看向天边，太阳正在升起。这个朝向，只能看到整个城市都沐浴在庄严而柔和的金色之中。远处的天际，蓝橙交接，瞬息万变，每一次眨眼，天空都呈现出不同的光彩。
而此时此刻，地球的另一面，太阳正以同样的速度远去。
孙黎猛吸了一口烟，对闻雪停道：“你这东西，开价八位数卖给企鹅，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孙黎：“光这样，你这接口也算是大材小用了。如果有算力更强大的AI做底，你这接口，几乎能做任何事。”
他停顿了一下，用力缓缓吐出一口烟，像是在叹气，“但我劝你不要卖，卖了，紧接着就是大量裁员，和垃圾游戏横行。”
闻雪停喃喃：“现在不也是垃圾游戏横行……”
“那不一样，”孙黎自嘲地笑了笑，看向远方，“当然，我也有私心。我读博五年，带团队做了四年，在你这接口面前，却像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时间精力啊，都用来搞办公室政治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闻雪停，又垂下眼眸，像似叹了口气，“我是真心佩服你，有勇气放下一切，一个人埋头苦干……没想到，居然真给你做成了。”
*
离早高峰还些时间，整座城市正在慢慢苏醒。昨晚公司的塔防手游新版本上线，团队肯定老规矩通宵了，现在去公司，说不定还能抓到合伙人徐盈。
告别孙黎，闻雪停一脚油门，往公司赶去。
就像孙黎说的，有了这个接口，大量的人力物力、研发资源能被节省下来，游戏制作效率将以指数级上升。徐盈再也不用在残酷的、单纯以爽感为目的的、毫无质量和趣味的手游行业里披荆斩棘了。
很快，她们就可以尽情地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人物和剧情上，花在游戏机制设计上，花在世界观、核心理念上……花在任何能让她们感到快乐，感受到意义和价值的工作上。有了强大的接口作为支持，到时候，她们甚至能以两人之力，和索尼、任天堂等百年大厂抗衡。
信号灯跳了黄灯，她踩下刹车。马路上还没什么人，街对角的一对夫妇在支煎饼摊子。
她侧过头，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年轻淡然的脸。她皮肤光洁，请人定期上门保养的秀发柔顺，浅色的大卷弯得恰到好处。腕上一块简约的玫瑰金钻表，恰如其分地衬着她的肤色。握着方向盘的手，食指和手腕上戴着一组首饰，是出门时随手戴上的。看起来简简单单一身，加起来轻松六位数。
用迟亦晨的话来说，她永远都是这样光鲜亮丽，看起来不是像在去闺蜜下午茶的路上，就是志得意满地结束了下午茶，准备去哪家高档餐厅用餐的千金大小姐。光从气质和打扮上看，没人会想到她是个程序员。
但闻雪停不仅是个程序员，还是一个意气风发、野心勃勃，正准备杀入男性主导着的游戏行业，大展一番拳脚的女程序员。
办公室一如所料，一派大战后的凌乱。中央空调安静地吹着风，有几个人趴在桌上睡了，策划还醒着，无意识地刷着一部电影。UI设计是个女生，拿着洗漱包从卫生间出来，跟闻雪停简单打了个招呼，找空地支了张行军床准备睡觉。
闻雪停把带来的几大袋早餐留在茶水间，在群里留言让大家记得吃，便敲门进了合伙人徐盈的办公室。
又熬了一夜的徐盈一脸疲惫，正跟技术主管聊有的没的，见是闻雪停来了，便让主管回去休息。
闻雪停压着脸上的笑意，声音止不住扬起来，“盈盈，我有事跟你说。”
徐盈脸上透着些许疲惫，她安静地注视着闻雪停，良久，才开口：“停停，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徐盈手边一杯咖啡、一杯参茶、一杯维c泡腾片，还有一杯牛奶，都在诉说昨夜的鏖战。不知道她喝起来怎么算优先级。
有了接口，任何问题都不会成为她和徐盈的阻碍。闻雪停拉过椅子坐下，随口道：“行，那你先说。”
徐盈拿起一杯饮料喝了口，立即拿了个杯子吐了。她看了看标签，原来是杯奶昔，已经化成发腻的糖水。她微微皱眉，拿着杯子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直截了当道：“我希望你能退出公司。”
闻雪停眼里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退去：“嗯？”
徐盈：“我找到了新的投资人。我觉得比起你，他们会对公司的发展做出更多帮助。”
“盈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闻雪停立即道，“我把接口做出来了。我们说好的接口！有了这个接口……”
“接口接口，又是那个接口！”徐盈打断她，顿了顿，压下不由自主提高的音量，“我说过了，没有用的，市场不会买账的。市场要的，从来都不是好游戏。不是先进的游戏理念，不是完整细腻的世界观，是消磨时间，是原始的快感，是氪金的满足感……”
“可是……”闻雪停心里乱成一团，话争先恐后往外冒，“可你说的还是手游。有了接口，我们完全可以去做3A大作！有了接口，只要很小的团队，甚至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出很好的游戏，可以跟那些大公司一样挣钱。你为什么非要死死抱着你那些消消乐、塔防手游不放？！”
“什么叫‘非要’？市场……”话到一半，徐盈突然顿住，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懂。你从来就没有懂过。”
办公室朝东，热烈的朝阳直直照射进来，把徐盈的侧脸修剪地沉重而落寞。她的鬓发夹在耳后，露出微微皱着的眉头，精心保养的美丽遮不出她从灵魂里透出来的疲惫。
那个跟自己通宵打游戏，等天亮了，一起蓬头垢面去中国城吃早茶，夹着虾饺兴高采烈畅想开游戏公司的女孩，仿佛还在昨天。
闻雪停眨了眨眼：“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做最好的游戏……”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徐盈的声音柔和下来，“停停，两年来，你只顾埋头开发接口，公司大事小事，你都没有参与过。我每天殚精竭虑，养上百号人，是真的累了。”
她别过头，“这些话，我原不想跟你说的。停停，你我认识那么多年，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愿这样做。”
“我也想做好游戏，和你一起实现愿望……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她的眼眶似乎红了，“你当初投了多少，我就退你多少，还有上半年的分红，到时候一起给你。”
“我不要，”闻雪停也克制着发抖的声音，“钱我一分也不要，你留着好好发展公司。我……可以把接口带走吗？”
“可以，”徐盈哽咽着，她转回头，看向闻雪停，眼里闪着光，“停停，我真心希望你能成功。”
*
闻雪停从徐盈办公室门背上拿了顶鸭舌帽戴上，才走出办公室。
有几个同事已经醒了，在看新版本数据，一个男同事烦躁地揉着额头，“上新版本下载量一动不动，隔壁消消乐莫名其妙连夜上Peach Arcade页面主推，我看不懂。”
“卷不动了啊，”一旁女同事在拆早餐纸袋，“我是真卷不动了，如果可以，下辈子我想当只边牧，成天游手好闲，趁主人不在家，还能看看电影，打打游戏。”
“你小心到时候露馅，被主人拉去学校给人上课……”
“那……”她根据标签给人发早餐，“那当只柴犬也行，到时候主人说东，我就往西，嘿嘿。”
一旁有人大声朗读：“星辉阁《阿德勒滋大冒险》发售六周，即日本、美国后，销量又破欧洲第一……”这人一口吸扁塑料豆浆杯，咂摸着，“大手笔啊，几百号人的精英团队，养了整整八年。除了星辉阁，还有谁敢这么烧钱？这游戏明年能冲多少奖项？得包揽了吧？”
有人回应他：“光烧钱也不够啊，扑街的大制作还少吗？制作人的眼光、策略、运气，游戏的平台和发行，少一个都不行。“
也有人说：“再大制作，不都是人力物力堆出来的？除非有技术或者概念上的革新，不然都是一样在卷而已……”
原先那人一把捏扁豆奖杯，“哎，跟他们比起来，我们平时忙的这些，到底算什么……”
闻雪停再也听不下去，急匆匆走出办公楼。
正值盛夏，早上的阳光已十分毒辣。闻雪停走到办公楼侧面货梯附近，挑了个荫凉僻静的角落坐下。这里是平时社畜抽烟摸鱼的地方，现在还早，周围空无一人。
她握着手机，一时间却不知道有谁可以联系。
她有才华，有毅力，有资源。她还很勤奋。该有的都有了，要做一件事，为什么还是这么难……
……做好游戏，怎么就那么难？
如果有个地方，有先进的人工智能，有理想的玩家，该多好……
她拿起手机，无意识地滑了几下。亦晨上周突然问她有没有想过一起去国外生活，被她拒绝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她。
“滋滋……”
一个电话跳了进来。
看到来人，闻雪停闭了闭眼，按下接通。
“毛毛，忙什么呢？”闻母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慢悠悠响起。
听到熟悉的小名，闻雪停尽量平稳声线：“妈妈，我在工作。”
闻母顿了顿，敏锐道：“怎么了，跟盈盈吵架了？”
“没，没吵架，”闻雪停鼻子一酸，控制住发抖的声音，“刚刚跟盈盈聊了聊，我决定退出公司了。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我有数。”
闻母愣了下，声音愈加柔和，“毛毛，不要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她顿了顿，仿佛已经猜到了大概，缓缓道：“你有你的追求，没有错。盈盈有盈盈的务实，也没有错。市场呢？那就更不会错了。”
“毛毛啊，做生意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里面有许多不得已的妥协和退让，但也需要可贵的坚持。这其中的度，要你自己去把握。”
闻母做生意多年，跟人打交道惯了，讲起道理来慢条斯理，闻雪停忍着鼻酸，隔着电话努力控制着声线，一句句地“嗯”着，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没有考好，和妈妈谈心的时光。
“但是，停停啊，有些事你其实不一定非要去做的。在家陪妈妈看看电影不好吗？”闻母嗓音低低的，有些沙，听了让人只想犯懒，“蒋姨给你酿了酒酿，电饭煲里捂出来的，不像外面买的那么甜，再放下去就凶了，你今天要有空就回来尝尝。”
闻母温和的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公司几十号骨干员工，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闻雪停也不过是只逃不出她手掌心的小猴子。
挂了电话，闻雪停呼出一口闷气。她解开两粒衬衫领口的纽扣。怔忡间，手腕痒痒的，她定睛一看，一只潦草的白色田园小狗，正抽动着鼻子，在嗅她的手表。
小狗两只小小的三角耳垂着，一身短短的白毛，看向她的眼神像个小媳妇。
闻雪停呆呆地看着小狗，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小狗脖子，轻柔地捏了捏那片薄薄的耳朵：“万一……”
狗主人大概急着去上班，拉了拉狗绳，催促小狗，“小雪，快点，走了走了。”
“等一下……”闻雪停鬼使神差地叫住对方，犹豫道，“我给你一千块，你让我再摸一会儿，好不好？”
“一大早的，发什么神经病！”那人当她是骗子，用力把狗拉走了。白色小狗斜着身子被拉远，不停地扭头看闻雪停。
外面日光朗朗，她坐在一片阴影里。宽大的衬衫罩着她，衬出她骨架修长，却好像一碰就要折了。
一道细碎的微光闪过。
角落里散落着几个清洁工来不及扫的烟头，墙上黑乎乎一团凌乱的掐烟痕迹。
小白狗一根细软的毛毛落到地上，又被风轻轻吹起。
阴影下，空无一人。
>20270802 04:31:02 引擎‘test_runningguy’完成，存储于 \Users\Desktop
闻雪停敲击键盘回到桌面，一个.exe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她没有点开那个运行文件，测试过太多遍，像是反复背诵过的课文，不再要去额外验证什么了。她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侧头看向窗外。
夜已没那么深，晨光熹微，天边一角隐隐透出浓重的紫。快要天亮了。
两年。
整整两年的心血，无数不眠不休的夜晚，不计其数焦虑的、自我怀疑的、被催促、被追赶，却又充满了躁动、野心与渴望的日夜，终于在今天，得到了回应。
无暇多想，闻雪停拿起笔记本，随手拿了件外套，驱车前往朋友家。
*
“咚咚咚！”
孙黎被一阵敲门声吵醒。敲门声不急不慢，没把睡梦中的他吓得心惊肉跳，但却透着股不屈不挠的劲。
一旁的妻子半梦半醒间，不耐烦地踹了孙黎两脚，孙黎起身去开门。
“孙博，实在抱歉，这时候打搅你，我……”闻雪停把一袋咖啡面包塞进孙黎手里，深吸了口气，才攒足劲说出下半句，“……我把接口做出来了。”
“做出来了？！”孙黎一下醒了不少，咽下半个哈欠，“上次讨论的算法效率问题解决了？你去书房坐一下，我上个厕所就来。”
孙黎上完厕所，胡乱洗了手，头重脚轻推开书房门，闻雪停就开口向他解释，“算法效率问题只能说解决了一半，剩下就像孙博说的，是算力问题，不是我能解决的了。”
孙黎点点头，“是这样，可能要等以后量子计算机普及了，人工智能的算力才能赶上你这接口的需求。这样说来，倒是你这接口超前了。”
他笑了笑，随手把HDMI插头递给闻雪停，“科幻片不好说，就现在的地球来说，只有时间能解决你的问题。来，我们欣赏下你的杰作。”
闻雪停接过HDMI插上笔记本，演示与接口的交互。
Wen「调高液体任务表面张力两个单位」
API「请注意，液体人物的表面张力与弹性正相关。调高表面张力后，若弹性维持不变，参数不匹配，呈现的人物效果将会不协调。若按比例上调弹性，玩家操作难度将大幅上升。我可以为您寻找二者间数学上的最优点。」
接口不仅自动理解了“任务”这个打字错误，并给出了完整的修改建议。
Wen「计算并应用最优解」
不一会儿，修改后的模拟效果就出来了。游戏里的小人摇头晃脑，憨态可掬，操作起来有一些黏性，像个液体的不倒翁，摇摇晃晃，但又不会真的倒下。如果很多个这样的小人互相打架，已经可以想象玩家们要怎样一边拍烂桌子，摔爆手柄，一边又欲罢不能了。
闻雪停看得全神贯注，目光柔和，她轻叹：“这甜蜜点，手算真不一定算得出。”
孙黎：“这引擎真是这接口花十二小时做出来的？你没调用别的什么数据包？”
女孩摇了摇头：“都是自主生成的。”
孙黎站起身，走到阳台，点了支烟。闻雪停跟上去，孙黎递烟，她摆了摆手。
孙黎看向天边，太阳正在升起。这个朝向，只能看到整个城市都沐浴在庄严而柔和的金色之中。远处的天际，蓝橙交接，瞬息万变，每一次眨眼，天空都呈现出不同的光彩。
而此时此刻，地球的另一面，太阳正以同样的速度远去。
孙黎猛吸了一口烟，对闻雪停道：“你这东西，开价八位数卖给企鹅，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孙黎：“光这样，你这接口也算是大材小用了。如果有算力更强大的AI做底，你这接口，几乎能做任何事。”
他停顿了一下，用力缓缓吐出一口烟，像是在叹气，“但我劝你不要卖，卖了，紧接着就是大量裁员，和垃圾游戏横行。”
闻雪停喃喃：“现在不也是垃圾游戏横行……”
“那不一样，”孙黎自嘲地笑了笑，看向远方，“当然，我也有私心。我读博五年，带团队做了四年，在你这接口面前，却像个蹒跚学步的娃娃。时间精力啊，都用来搞办公室政治了……”
他转过头看了眼闻雪停，又垂下眼眸，像似叹了口气，“我是真心佩服你，有勇气放下一切，一个人埋头苦干……没想到，居然真给你做成了。”
*
离早高峰还些时间，整座城市正在慢慢苏醒。昨晚公司的塔防手游新版本上线，团队肯定老规矩通宵了，现在去公司，说不定还能抓到合伙人徐盈。
告别孙黎，闻雪停一脚油门，往公司赶去。
就像孙黎说的，有了这个接口，大量的人力物力、研发资源能被节省下来，游戏制作效率将以指数级上升。徐盈再也不用在残酷的、单纯以爽感为目的的、毫无质量和趣味的手游行业里披荆斩棘了。
很快，她们就可以尽情地把时间和精力花在人物和剧情上，花在游戏机制设计上，花在世界观、核心理念上……花在任何能让她们感到快乐，感受到意义和价值的工作上。有了强大的接口作为支持，到时候，她们甚至能以两人之力，和索尼、任天堂等百年大厂抗衡。
信号灯跳了黄灯，她踩下刹车。马路上还没什么人，街对角的一对夫妇在支煎饼摊子。
她侧过头，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年轻淡然的脸。她皮肤光洁，请人定期上门保养的秀发柔顺，浅色的大卷弯得恰到好处。腕上一块简约的玫瑰金钻表，恰如其分地衬着她的肤色。握着方向盘的手，食指和手腕上戴着一组首饰，是出门时随手戴上的。看起来简简单单一身，加起来轻松六位数。
用迟亦晨的话来说，她永远都是这样光鲜亮丽，看起来不是像在去闺蜜下午茶的路上，就是志得意满地结束了下午茶，准备去哪家高档餐厅用餐的千金大小姐。光从气质和打扮上看，没人会想到她是个程序员。
但闻雪停不仅是个程序员，还是一个意气风发、野心勃勃，正准备杀入男性主导着的游戏行业，大展一番拳脚的女程序员。
办公室一如所料，一派大战后的凌乱。中央空调安静地吹着风，有几个人趴在桌上睡了，策划还醒着，无意识地刷着一部电影。UI设计是个女生，拿着洗漱包从卫生间出来，跟闻雪停简单打了个招呼，找空地支了张行军床准备睡觉。
闻雪停把带来的几大袋早餐留在茶水间，在群里留言让大家记得吃，便敲门进了合伙人徐盈的办公室。
又熬了一夜的徐盈一脸疲惫，正跟技术主管聊有的没的，见是闻雪停来了，便让主管回去休息。
闻雪停压着脸上的笑意，声音止不住扬起来，“盈盈，我有事跟你说。”
徐盈脸上透着些许疲惫，她安静地注视着闻雪停，良久，才开口：“停停，我也有事要和你说。”
徐盈手边一杯咖啡、一杯参茶、一杯维c泡腾片，还有一杯牛奶，都在诉说昨夜的鏖战。不知道她喝起来怎么算优先级。
有了接口，任何问题都不会成为她和徐盈的阻碍。闻雪停拉过椅子坐下，随口道：“行，那你先说。”
徐盈拿起一杯饮料喝了口，立即拿了个杯子吐了。她看了看标签，原来是杯奶昔，已经化成发腻的糖水。她微微皱眉，拿着杯子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直截了当道：“我希望你能退出公司。”
闻雪停眼里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退去：“嗯？”
徐盈：“我找到了新的投资人。我觉得比起你，他们会对公司的发展做出更多帮助。”
“盈盈，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闻雪停立即道，“我把接口做出来了。我们说好的接口！有了这个接口……”
“接口接口，又是那个接口！”徐盈打断她，顿了顿，压下不由自主提高的音量，“我说过了，没有用的，市场不会买账的。市场要的，从来都不是好游戏。不是先进的游戏理念，不是完整细腻的世界观，是消磨时间，是原始的快感，是氪金的满足感……”
“可是……”闻雪停心里乱成一团，话争先恐后往外冒，“可你说的还是手游。有了接口，我们完全可以去做3A大作！有了接口，只要很小的团队，甚至我们两个人，就能做出很好的游戏，可以跟那些大公司一样挣钱。你为什么非要死死抱着你那些消消乐、塔防手游不放？！”
“什么叫‘非要’？市场……”话到一半，徐盈突然顿住，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懂。你从来就没有懂过。”
办公室朝东，热烈的朝阳直直照射进来，把徐盈的侧脸修剪地沉重而落寞。她的鬓发夹在耳后，露出微微皱着的眉头，精心保养的美丽遮不出她从灵魂里透出来的疲惫。
那个跟自己通宵打游戏，等天亮了，一起蓬头垢面去中国城吃早茶，夹着虾饺兴高采烈畅想开游戏公司的女孩，仿佛还在昨天。
闻雪停眨了眨眼：“我们说好的，要一起做最好的游戏……”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徐盈的声音柔和下来，“停停，两年来，你只顾埋头开发接口，公司大事小事，你都没有参与过。我每天殚精竭虑，养上百号人，是真的累了。”
她别过头，“这些话，我原不想跟你说的。停停，你我认识那么多年，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愿这样做。”
“我也想做好游戏，和你一起实现愿望……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她的眼眶似乎红了，“你当初投了多少，我就退你多少，还有上半年的分红，到时候一起给你。”
“我不要，”闻雪停也克制着发抖的声音，“钱我一分也不要，你留着好好发展公司。我……可以把接口带走吗？”
“可以，”徐盈哽咽着，她转回头，看向闻雪停，眼里闪着光，“停停，我真心希望你能成功。”
*
闻雪停从徐盈办公室门背上拿了顶鸭舌帽戴上，才走出办公室。
有几个同事已经醒了，在看新版本数据，一个男同事烦躁地揉着额头，“上新版本下载量一动不动，隔壁消消乐莫名其妙连夜上Peach Arcade页面主推，我看不懂。”
“卷不动了啊，”一旁女同事在拆早餐纸袋，“我是真卷不动了，如果可以，下辈子我想当只边牧，成天游手好闲，趁主人不在家，还能看看电影，打打游戏。”
“你小心到时候露馅，被主人拉去学校给人上课……”
“那……”她根据标签给人发早餐，“那当只柴犬也行，到时候主人说东，我就往西，嘿嘿。”
一旁有人大声朗读：“星辉阁《阿德勒滋大冒险》发售六周，即日本、美国后，销量又破欧洲第一……”这人一口吸扁塑料豆浆杯，咂摸着，“大手笔啊，几百号人的精英团队，养了整整八年。除了星辉阁，还有谁敢这么烧钱？这游戏明年能冲多少奖项？得包揽了吧？”
有人回应他：“光烧钱也不够啊，扑街的大制作还少吗？制作人的眼光、策略、运气，游戏的平台和发行，少一个都不行。“
也有人说：“再大制作，不都是人力物力堆出来的？除非有技术或者概念上的革新，不然都是一样在卷而已……”
原先那人一把捏扁豆奖杯，“哎，跟他们比起来，我们平时忙的这些，到底算什么……”
闻雪停再也听不下去，急匆匆走出办公楼。
正值盛夏，早上的阳光已十分毒辣。闻雪停走到办公楼侧面货梯附近，挑了个荫凉僻静的角落坐下。这里是平时社畜抽烟摸鱼的地方，现在还早，周围空无一人。
她握着手机，一时间却不知道有谁可以联系。
她有才华，有毅力，有资源。她还很勤奋。该有的都有了，要做一件事，为什么还是这么难……
……做好游戏，怎么就那么难？
如果有个地方，有先进的人工智能，有理想的玩家，该多好……
她拿起手机，无意识地滑了几下。亦晨上周突然问她有没有想过一起去国外生活，被她拒绝后就再也没联系过她。
“滋滋……”
一个电话跳了进来。
看到来人，闻雪停闭了闭眼，按下接通。
“毛毛，忙什么呢？”闻母特有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慢悠悠响起。
听到熟悉的小名，闻雪停尽量平稳声线：“妈妈，我在工作。”
闻母顿了顿，敏锐道：“怎么了，跟盈盈吵架了？”
“没，没吵架，”闻雪停鼻子一酸，控制住发抖的声音，“刚刚跟盈盈聊了聊，我决定退出公司了。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我有数。”
闻母愣了下，声音愈加柔和，“毛毛，不要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她顿了顿，仿佛已经猜到了大概，缓缓道：“你有你的追求，没有错。盈盈有盈盈的务实，也没有错。市场呢？那就更不会错了。”
“毛毛啊，做生意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里面有许多不得已的妥协和退让，但也需要可贵的坚持。这其中的度，要你自己去把握。”
闻母做生意多年，跟人打交道惯了，讲起道理来慢条斯理，闻雪停忍着鼻酸，隔着电话努力控制着声线，一句句地“嗯”着，恍然间，仿佛又回到小时候没有考好，和妈妈谈心的时光。
“但是，停停啊，有些事你其实不一定非要去做的。在家陪妈妈看看电影不好吗？”闻母嗓音低低的，有些沙，听了让人只想犯懒，“蒋姨给你酿了酒酿，电饭煲里捂出来的，不像外面买的那么甜，再放下去就凶了，你今天要有空就回来尝尝。”
闻母温和的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公司几十号骨干员工，都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闻雪停也不过是只逃不出她手掌心的小猴子。
挂了电话，闻雪停呼出一口闷气。她解开两粒衬衫领口的纽扣。怔忡间，手腕痒痒的，她定睛一看，一只潦草的白色田园小狗，正抽动着鼻子，在嗅她的手表。
小狗两只小小的三角耳垂着，一身短短的白毛，看向她的眼神像个小媳妇。
闻雪停呆呆地看着小狗，手不由自主地抚上小狗脖子，轻柔地捏了捏那片薄薄的耳朵：“万一……”
狗主人大概急着去上班，拉了拉狗绳，催促小狗，“小雪，快点，走了走了。”
“等一下……”闻雪停鬼使神差地叫住对方，犹豫道，“我给你一千块，你让我再摸一会儿，好不好？”
“一大早的，发什么神经病！”那人当她是骗子，用力把狗拉走了。白色小狗斜着身子被拉远，不停地扭头看闻雪停。
外面日光朗朗，她坐在一片阴影里。宽大的衬衫罩着她，衬出她骨架修长，却好像一碰就要折了。
一道细碎的微光闪过。
角落里散落着几个清洁工来不及扫的烟头，墙上黑乎乎一团凌乱的掐烟痕迹。
小白狗一根细软的毛毛落到地上，又被风轻轻吹起。
阴影下，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