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见镶了珠玉的香木题匾,素香便暗暗松下一口气,心中难免雀跃:“姑娘,这儿就到了。”

    见人颔首后,她正欲转身离去,忽听昭音笑道:“多谢素香。”

    素香差点儿没左脚踢右脚跪下。

    “奴不敢当!”

    她慌忙着动作,不知该站还是该跪。

    孟昭音伸手扶起素香,温声道:“若非有你,我怎会一步不差地到溪霜院呢?”

    美人双颊盈满笑意,一双剪水似的双眸柔柔望向你。

    素香被夸得有些飘飘然,一时之间不曾反应过来领路并非是件稀罕事。

    “你的名儿取得也好呢。”孟昭音很真心地赞道。

    素香素香,素斋当然香了。

    孟昭音有些饿得出神。

    她心中恍惚,竟难料有朝一日自己会怀念妙仁庵的清素小炒。

    素香不知昭音心中所想,但她有耳朵,能听清适才大姑娘说了什么话。

    “多、多谢姑娘。”素香嗅着昭音袖上轻盈暗香,羞红了一张圆脸。

    ……

    溪霜院内,风声渐渐。

    绿枝散缀几点花苞,青石旧景浮上萧凉光尘。

    孟昭音踏入院中,第一眼便见到站在院中眉头紧蹙的月枝。

    她视线轻移,目光扫过月枝两侧,将众人模样收入眼中。

    “怎么了?”

    月枝闻声看向来人,而后行礼敬安。

    “没什么事情,”月枝走到昭音身边,笑道,“姑娘先回屋歇下吧。”

    月枝向来都不擅于欺瞒。

    口上说着拙劣谎话,心虚又跑不出双眼。

    孟昭音看着她脸上挂着的勉强笑意,回想方才两侧侍女的不驯神色,大抵也明白所生何事。

    “怎么院中站着好些人?”

    她虽问月枝,视线却投向那群侍女。

    月枝还未开口,左侧第一位侍女已抢声道:“回姑娘的话,奴等是夫人送到溪霜院来侍奉您的。”

    “哦,又劳母亲费心了。”

    孟昭音接过话语,目光放在她身上,那侍女容色是不加掩饰的高傲。

    “你唤什么?”

    “奴唤翠珠。”翠珠仰头高声道。

    “月枝,此后院中大小琐碎皆归你所管,包括翠珠六人。”

    “凭什么!”翠珠不满叫道。

    孟昭音眸色微冷。

    站在翠珠身旁的侍女忽开口说道:“姑娘有所不知,翠珠姐姐原是明绣阁的,前日论赏时被管事妈妈拨来溪霜院。”

    “要论情理,翠珠姐姐合该才是掌院侍女的。”

    翠珠回以一笑:“多谢银簪妹妹为我说话。”

    而后又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窸窣声,细听之下尽是对方才这段话的赞许。

    孟昭音默然冷视这团好姐妹的所谓仗义。

    要论情理,她孟昭音才是溪霜院的姑娘主子。

    孟昭音看着翠珠,分明未曾相见却好似相熟多年——唯善姑姑还真蓄发还俗了。

    “月枝,你怎么想呢?”

    月枝沉敛愁色,应道:“若是真心对姑娘好,掌院亲侍谁做都行。”

    “可最恨那些自私自利之人,把溪霜院当做月俸的跳板。”

    翠珠心思被戳破,也不气恼。

    大姑娘早已是只落汤鸡,那落汤鸡身边跟着的侍女便更不足为惧了。

    “姑娘,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翠珠向身边的人弄眼嬉笑,语气颇为阴阳:“侯府是上京显贵,每日来往皆是得罪不起的贵人。”

    “那些贵人姓甚名谁,月枝娘子知道么?”

    翠珠好似真为月枝着想,连声儿都放柔些:“这可不是青州呀。”

    银簪接话道:“万一哪日不长眼冲撞贵人,还不是要栽到姑娘身上,说溪霜院管教无方,将姑娘的名声搅坏。”

    “月枝娘子,名声还要不要了?”

    在说到名声二字时,翠珠的声音拉长,似乎意有所指。

    溪霜院是搭好的戏台,翠珠、银簪两人敷粉描妆,登台唱和,台下众人随之附言,赞角儿叫座。

    各怀鬼胎,心思万千。

    这就是柳云婵恭祝她回京送上的第一份贺礼。

    “翠珠,要不要我把溪霜院让给你,你好在这儿关上门做正经主子?”

    孟昭音饿得胃绞,她抓住月枝的手以稳住身子:“里屋总收拾过了吧?”

    月枝颔首:“收拾好了,我扶姑娘进去歇息。”

    她看也不看翠珠等人,小心搀扶昭音回屋,路过翠珠时不忘扔下一句奉茶。

    这木讷愚笨的人竟也敢冷声命令自己,翠珠扯起一丝气笑,只当没听见。

    孟昭音熟稔地揉着胃,她还能笑出声:“月枝,怎么又回到了小时候在庵里挨饿的日子呀。”

    月枝目光心疼地落到昭音苍白虚弱的面颊上:“委屈姑娘了。”

    热茶迟迟还未奉上,月枝心头怒气沉攒,将昭音安置好后,便转身走到院子亲取了热茶。

    见昭音小口啜饮,面色放缓,月枝才折返回到院中。

    翠珠正坐在院中那把乘凉的竹摆摇椅上和银簪谈笑,小侍女围在二人身旁,俨然一副主心骨的模样。

    见月枝走来,翠珠虽有些心虚,但还是直起腰杆发问何事。

    “我让你奉上的热茶汤呢?”

    翠珠避开目光,虚望向别处:“你何时叫我奉茶了?”

    “耳朵不好是么?”

    月枝点点头,似乎能理解。

    下一瞬翠珠脸上忽迎来一记巴掌,月枝抓住她花满心思的发髻,俯视道:“现在能听到吗?”

    众人张口无言,颤颤看向月枝的目光都带着惶惧。

    翠珠痛呼一声,打破溪霜院此时的冷寂。

    发髻上的那只手更用上些劲儿,愣怔间翠珠竟有几分将掉头颅的荒谬感。

    她嘴微动,又要放声哭喊时,忽被月枝一手捂住半张脸。

    “掌院姐姐,”月枝恭敬叫她,“你再叫一声吵着姑娘试试看?”

    翠珠舌尖尝到了血丝滋味,眼角流下的清泪沾湿碎发,发髻簪饰落地叮当。

    此时狼狈姿态与方才那般高高在上实有云泥之别。

    月枝扫视旁人,众人瑟缩身子,生怕下一个遭罪的是自己。

    然而月枝并无闲心一一立威,她看向银簪,说道:“到珍馐堂要份清粥。”

    银簪应声颤颤:“是、是、我马上去!”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出了溪霜院后,银簪如溺水将亡忽逢生机般无力又庆幸。

    她不敢放慢步子,又不想回去,正想着去找夫人告状,便见到珍馐堂的管事。

    “哟,这不是银簪姑娘么?听说你和翠珠都到了贵人院中去享福啦?”珍馐堂的管事姓陈,单名一个福。

    陈管事笑眼眯眯着打趣。

    银簪一想到翠珠适才模样便觉得自己了无生气。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没什么心思和陈管事闲谈:“您怎么来这儿了?”

    “哦,二姑娘叫人送些清素膳食来给大姑娘。”

    陈管事把檀木食盒递给银簪:“你在溪霜院当值,那我就少跑些。”

    “今日珍馐堂到李管事轮值,那我现下便得闲空,可以去接小孙儿下学堂了。”

    陈管事笑呵呵地离去,不给银簪拒绝的机会。

    手上突然多了东西,银簪双手拿好,有些绝望地回身望向溪霜院。

    “我一定要找夫人告状!”

    她暗下决心,深吸几口气,便换上谄媚的笑容踏进溪霜院。

    院内,侍女们分散各屋洒扫,不再如走时散漫。

    翠珠不知去向,银簪在递上食盒后,自以为隐晦地问句:“月枝娘子,院里怎么少了人呢?”

    “翠珠在姑娘屋里。”

    银簪有些惊讶,隔远些距离小心地跟在月枝身后。

    待进屋见了翠珠,银簪不由目瞪口呆。

    那奴颜婢膝的软骨头是谁!

    “姑娘,京中现下正时行远山黛螺……”

    翠珠闻步子声响,抬首顶着半张红肿的脸朝银簪一笑。

    银簪笑不出来,她别过眼,朝昭音问安,借口帮忙洒扫后便先行离去。

    月枝扶着昭音落座,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碗温香清粥,又端出几叠素炒。

    孟昭音盯着其中一道煿金炸笋,问道:“你何时让银簪到珍馐堂的?”

    月枝答道:“约是半刻前。”

    孟昭音执箸夹起一小块炸笋,目光又看向几叠清淡素绿,好半晌才轻笑出声。

    月枝见此不解:“姑娘,菜有问题?”

    孟昭音摇头道:“没有。”

    清粥温热落肚,直叫那脆弱的胃舒展开来。

    这一桌或许过于寡淡,但在孟昭音眼中,恰如今日午时的黄金鸡、东坡肉、五珍脍。

    ……

    夜色弥漫,月隐云雾。

    一小厮于月夜中疾步行驰,平缓喘息后,抬手叩响溪霜院的院门。

    笃笃笃——

    外头传来短暂又急促的敲门声,院中守夜的侍女忙上前将门闩放下。

    院门吱呀一声,侍女对上小厮陌生的脸,疑道:“你是谁?”

    “姐姐,我是珍馐堂上的。”

    这声姐姐脆生生,叫得侍女笑开了眼:“来这可有什么要紧事情?”

    “侯爷刚下朝,半刻后到府上,夫人让我请姑娘到珍馐堂用晚膳呢!”

    那这便是头等紧要了,侍女快步走到里屋,向屋外的银簪通传。

    银簪见状连忙应下,拂过珠帘。

    珠帘难免生出窸窣清响,昭音抬首看向来人。

    银簪垂首道:“姑娘,侯爷要回府了,夫人请您到珍馐堂用晚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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