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沉,邓妈妈放轻步子从暗处绕过人群来到柳云婵身侧。

    柳云婵见人低眉顺眼,便知她有话要说。

    她向席上众人笑示离去。

    邓妈妈跟在柳云婵身后进了别院抱厦后,才将方才所生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你是说,谢明灼替她出了头?”

    柳云婵容色于烛灯下晦暗不明,叫人难辨情思。

    “是。”

    “倒是小瞧我们这位大姑娘了。”

    “妈妈。”柳云婵半边身子隐于烛火暗处。

    她过半晌后才开口问道:“孟昭音像柳云韶么?”

    邓妈妈摇头,说不像。

    柳云婵无声地笑了笑,没寻问哪儿不像。

    她继而又问句旁的:“花舟放下了吗?”

    “半刻钟前已让人去了。”

    “嗯,叫翠珠盯紧孟昭音。”

    邓妈妈垂眼应是。

    ……

    清月照影,明灯盏盏。

    游舟泛湖,不意将绰影揉碎。

    “那花舟好生风流。”

    宁念于湖边亭栏远远瞧见,拉着孟昭窈笑谈。

    “今夜凉风解意,”孟昭窈先顺她视线望向湖中花舟,而后轻声打趣道,“不知可有解你心中意?”

    借着月夜遮掩,宁念悄红了双颊。

    她目光不由飘向帘后,飘向众星捧月的谢郎君身上。

    然却小声嘴硬道:“我哪有什么心中意呀。”

    “今日来是为了见你姐姐,可不是让你来笑话我的。”

    “嗯。”孟昭窈也陪人装傻。

    她又颔首应道:“我姐姐在里面坐着,你今日多见见。”

    晚宴散后,那花舟引了许多人去瞧。

    厅堂中翠珠见此情状,不免向端坐位上的昭音盼道:“外面真热闹,姑娘不去瞧瞧吗?”

    “孟姐姐,我是李从玉。”

    李学士府上的女娘拉着钟离侍郎家的女娘走到昭音身前,眉眼弯弯笑作招呼。

    “澄姐姐想邀你一同去看花舟呢。”李从玉偷偷笑道,模样尚未脱纯稚气。

    李从玉生了一张圆白月脸,额上发髻娇俏,叫人看来不过十三四岁。

    孟昭音笑吟吟看她,连语气都不由放软:“多谢从玉娘子。”

    钟离澄闻她应下,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别扭半天才开口歉道:“喂,那日无故牵扯你,是我有错,当我欠你个人情。”

    “你记得离陈婉远些,还有杜疏月——虽说没什么本事,但谁让她有个好姐姐。”

    钟离澄不再多言,说完一句后便先行离去。

    李从玉冲昭音轻快笑笑,招手道:“孟姐姐,我们也快走吧。”

    两人相携走到亭栏。

    李从玉问:“孟姐姐,后日你会和阿窈一起来明珺堂吗?”

    “明珺堂?”

    李从玉挠挠头:“是令姝娘子办立的女娘学堂。”

    令姝娘子,孟昭音隐约记得她是宫中修纂古法典籍的女官。

    “贵妃娘娘说,女娘也须明些文智道理。儿郎有国子监,那我们便有明珺堂。”

    “她若是进明珺堂——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陈婉嗓音尖锐,引闻声者望。

    孟昭音目光定定问道:“陈姑娘笑什么?”

    “我笑你痴心妄想呀。”

    陈婉临近,只有几人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杜疏月跟在陈婉身旁,见她眼色扫向自己,忙开口扰散硝烟:“昭音妹妹,这儿看不清花舟。”

    她推着孟昭音向前几步,直到雕栏。

    “现在就能看清了。”

    漓湖水面平缓,烛影随波轻晃。

    晚风徐来,送花香沾衣。

    陈婉随即走来,目光上下扫视昭音:“孟昭音,你当初为何要推人落水?”

    孟昭音淡笑开口:“陈姑娘想知道呀?”

    陈婉长眉一挑,神色嘲弄。

    杜疏月无声退下半步到昭音身后,伸手用力一推——

    孟昭音似早有所闻,将陈婉拉到原位替她受下这掌。

    陈婉面色一扭,身子前倾直探出雕栏,脚下不察滑踩裙裾。

    扑通一声。

    有人落水了。

    杜疏月脸色苍白,跌倒在地。

    她目光惊直射向昭音:“你——”

    “来人呀,陈姑娘落水了。”孟昭音不看她,自顾自喊了一声。

    那扑通声闹了好大动静,早将周遭众人引来。

    陈婉发丝浸湿贴脸,双手拍水,口中时大呼叫喊,时因水失声。

    早有人下水搭救,待远安侯等人闻讯匆匆赶来,柳云婵已将陈婉妥善安放。

    “这是怎么回事!”远安侯虽怒声斥问,视线却紧盯着昭音。

    孟昭音才回来便给他添了这么大的乱子,远安侯心中不免烦躁。

    此时围者众多,皆交声窃谈。

    宁夫人皱眉,也看向昭音。

    “侯爷,是、是孟昭音推了陈婉!”

    杜疏月哪曾见过这种场面,若不是为了这句话怕早已吓哭过去。

    “我没推。”

    孟昭音轻轻叹声气,抬眼看着远安侯道:“父亲,我没有推陈姑娘。”

    月下她披一袭梨花白衣,盏盏烛灯分明灼热,映她容色却生冷清辜怜。

    这样的人,天生便占七分理。

    “那陈婉为何会落入湖中?”远安侯别过眼,语气不由软下几分。

    “不如也问问杜姑娘。”

    “都与陈姑娘站在一处,您凭何独独怀疑我?”

    孟昭音声音极轻:“就因我原有先例么?”

    杜疏月要提起陈年旧事的话被生生堵住,她颤声道:“谁不知你和陈婉有过节……”

    “杜姑娘既已挑明说我与她有过节,那试问你二人为何还要邀我一同赏这湖景?”

    “对呀,孟姐姐最开始明明是和我与澄姐姐在一起的。”

    李从玉疑说道。

    “我,那是因为——”

    孟昭音打断她,而后缓声说道:“半个时辰前说我无礼痴妄,半个时辰后便能与我交好。”

    昭音看着远安侯时眸中清泪涟涟:“若父亲依旧觉得是我,那昭音也无话可说。”

    “您大可把我送回青州,再修心养性五年。”

    柳云婵静静看着眼前微微泣声的、单薄可怜的人儿。

    好厉害的手段,她心中冷冷想道。

    将原本心照不宣的事情放到明面上讲,落泪也要众人垂怜。

    无论信与不信,那善妒恶名也已无法如先前那般深入人心。

    宁夫人皱眉,问向杜疏月:“杜姑娘,你可不要欺瞒我们。”

    “我,我自然不曾!”杜疏月心已早死,如今不过干着嗓子壮胆。

    在场有几人痴傻,见她如此,已然知晓七八。

    再闹下去谁也不好看,远安侯最重声名。

    杜疏月那女娘是太子妃的人,东宫的面子不能不给。

    若私下无人,孟昭音罚了便罚了,之后再作补偿。

    如今倒是棘手,当着众人面孟昭音顶不了罪,自然也不可无故受罚。

    “等陈姑娘醒了再议吧。”远安侯最后才说道。

    “侯爷,我看不妥。”

    钟离澄上前一步,拦声说道:“万一陈婉一口咬定就是孟昭音,您又当如何?”

    “若要公正,心便不能是偏的了。”宁夫人也慢慢说。

    “杜姑娘,到底是谁呢?”

    众人看着她,杜疏月难以承受诸多双冷疑目光,她声如细蚊,埋首道:“我不知道……”

    “可能是陈姐姐不小心跌下湖吧——”

    “杜疏月!”

    陈婉适才转醒,换下干净衣裳后还来不及吃口热茶,一挤进人群便听到这句话。

    “是你推我的!我让你推我了吗?”

    她一时迷乱,口不择言。

    “你原本让她推谁?”钟离澄问。

    “还能是——”

    陈婉忽止声不语。

    今日这张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她眼睛闭了闭,恨不得自扇一掌。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吧。”

    远安侯说完便转身离去,毫无心思收拾乱局。

    柳云婵看了眼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又转回。

    她柔声道:“陈婉适才落水,想来神思昏昏,一时嘴快才说了胡话。”

    “陈夫人还是快些带娘子回去吧,当心染上风寒。”

    邓妈妈扶起仍跌在地上的杜疏月。

    “杜娘子也受惊了,邓妈妈快将人请进去喝口茶吧。”

    柳云婵目光落回昭音身上,微微笑道:“昭音累了吧?”

    孟昭音道:“今日陈姑娘落水一事,也怪昭音照顾不周。”

    柳云婵容色不改:“这是何话?分明是你受委屈了。”

    “翠珠,姑娘受累,快送她回院歇息吧。”

    孟昭音垂首告退。

    这事便算了结,众人也就散了。

    宁夫人看几眼孟昭音,同身旁的宁念说道:“孟昭音也是可怜。”

    “这偌大的侯府,她一人孤苦伶仃。”

    ……

    “翠珠,邓妈妈好像让你去凝玉轩找她。”

    下了湖边亭阁,孟昭音似想起什么,对翠珠说道。

    “邓妈妈找我?”翠珠双眼睁大,神色讶然。

    “我对姑娘忠心耿耿。”她慌忙表态。

    孟昭音说:“我知道呀。”

    “不过是邓妈妈找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些话?”

    翠珠抿唇不语,随即行礼退下了。

    此处背离漓湖,不闻人声。

    梨花白的明月高悬于空,孟昭音慢慢走在路上。

    春夜凉风轻轻吹起她额梢碎发,露出一双清明的眼。

    她忽停下步子,抬首看向半空亭阁。

    有人凭栏,观景,赏昭音。

    那人与她相视,指尖轻轻勾绕酒盏。

    灯火映他眼中笑意灼灼,那是一副摄人心魄的好皮相。

    “小尼姑。”

    孟昭音听他这样叫自己。

    “凡尘好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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