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音后退一步,仰头看向檐上牌匾。

    露华浓三字已落了半层灰。

    她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抬手轻拍门扉:“我是柳氏的人。”

    里面依旧冷寂,孟昭音稍稍提声安抚:“你不用忧心。”

    半晌后大门半开,孟昭音见到一张如花般柔美的面容。

    她目光落到那人眼尾眉梢上用胭脂画作的花,而后又对上双泛着冷意的眼。

    “你是谁?”

    “我姓孟,”孟昭音止住那人要关门的手,“我是孟昭音。”

    花想容欲要挣离的手顷刻顿住,她这才认真看向昭音。

    长平街人声渐盛,花想容不愿在外多做拉扯。

    她退后一步,让昭音二人入内。

    里屋摆设陈旧,若是让翠珠见了,定要指着台上的胭脂水粉说句过时。

    奈何孟昭音常年居于庵中,并不知晓上京女娘如今时兴何物。

    她微微矮身,目光一一掠过装着口脂的青瓷小罐。

    同门匾上落了灰的字不同,这些藏香的瓶罐一尘不染。

    “你来这做什么?”花想容这句话问得不算客气。

    孟昭音眉眼含笑回视道:“来为我阿娘看看想容姑娘。”

    花想容远远站着,仍是那副冷情的模样。

    “若我想要这支眉黛,应给花掌柜多少银两?”孟昭音忽从手边挑出一支眉黛问道。

    花想容扫了一眼:“这已是过了时的黛色。”

    孟昭音将那支眉黛放回,唇瓣微抿,似有些无措苦恼。

    淡淡天光落她长睫,恍惚故人。

    花想容想到孟昭音五年境遇,自觉失语:“此为旧物,不堪为姑娘描妆。”

    “那想容姑娘会用这些旧物么?”

    花想容倏忽听到孟昭音这样说。

    她静了片刻,目光定定问道:“孟姑娘来此,到底为何?”

    孟昭音从月枝手中接过地契,慢慢走到花想容身旁。

    花想容盯着地契上的柳氏朱印,而后目光移至昭音那张肖似故人的容色上。

    她方才便不该心软。

    “露华浓是上京有名的红妆铺子,如今为何没落至此?”

    花想容冷笑一声:“你只见其风光,却不知风光底下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你阿娘在时,尚可压下那些肮脏心思。”

    “她一不在,”花想容的声音轻了半瞬,很快又冷言道,“露华浓便被那些隐于暗处的爪牙借污言扑杀。”

    “胭脂毁容、香粉伤身俱是空穴来风,可偏偏蛇打七寸——孟姑娘还要继续吗?”

    花想容话音一转,意有所指地看着那份地契。

    孟昭音并未天真寻问侯府,她将宣纸妥善放好,偏首说道:“想容姑娘,我有我的理由。”

    “露华浓是阿娘的心血,即使前路渺茫,我还是想试试。”

    花想容那张雪似的脸上微有生气,孟昭音心知自己走对了。

    青州从来都非安身之处,此后若想在上京这潭深渊立命,露华浓便是她为自己寻的筏舟。

    “此事暂缓不急,”孟昭音弯了弯眉眼,“想容姑娘,三日后再见。”

    春信已至,和风拂柳。

    今日清闲,孟昭音不急着回府。

    她漫步长街,见山花满篓,从中挑枝粉绿簪在月枝发上。

    孟昭音买下这满篓花,山间清香迎面扑怀,人又比花娇。

    遥天暮色,长平街沉寂良久的露华浓轩窗忽开。

    掌柜娘子垂首,花随春风便一道入她眼了。

    ……

    定安十二年,宫中侍典女官奉贵妃令,于宫学书院内设明珺堂。

    马车辘辘,缓停院前。

    翠珠亦步亦趋跟在孟昭音身侧。

    临近书院,她抬手拦住月枝。

    “姑娘,明珺堂有外侍不得入内的规矩。”

    孟昭音轻轻颔首。

    她提裙上阶,由书侍领进。

    书侍眉眼低垂:“孟娘子,过了这道门,左行是公子们的书院,右行是明珺堂。”

    孟昭音顺势而望,还未等她看清,耳中便闻一道清脆人声。

    “孟姐姐!”李从玉从不远处小跑而来,双鬓碎发悠悠,露出一张珠圆粉玉的脸,“你今日来啦。”

    李从玉有副热心肠,她轻轻晃了晃昭音垂在身侧的手,“我带你去明珺堂吧。”

    一旁书侍见状识趣退下:“二位娘子慢行。”

    李学士家的女娘向来惹人亲近,孟昭音眉眼笑意清浅:“多谢从玉。”

    “书娘子说今日要查小楷,阿窈姐姐的簪花小楷练得最好。”

    “是吗?那阿窈好厉害呀。”

    两人说笑间,明珺堂便到了。

    孟昭音仰观明珺堂三字,字形凌厉如刃,于回峰处又见似水柔情。

    “这是娘娘墨宝。孟姐姐,我们先进去吧。”

    明珺堂不像书院那般严分学策家世,凡上京闺秀者,皆可从心学之。

    甫一踏入堂间,孟昭音先嗅芳信清香,而后才见团团春意。

    书娘子尚且未至,堂上娇声四散,绕来绕去,总是绕不过远安侯府上的孟大姑娘。

    如今人真来了,话声却如云雾般无端歇散。

    “从玉,我给你带了点心,你快些来。”女娘中有人招手唤道。

    李从玉应好。

    她走出几步后,忽又有些忸怩地侧首回望昭音。

    孟昭音目光与李从玉相视,她温声说道:“多谢从玉。”

    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为李从玉好心的怜悯。

    “快去吧,当心点心凉了。”

    李从玉稚鹿般的圆眼微微下垂:“孟姐姐……”

    “巳时钟声已响,诸位娘子为何还不回席?”

    书娘子步履无声,此时倏然至此,众人不免失色。

    她手持戒尺,鬓发平整,敛容肃目。

    孟昭音眼睁睁见方才还站着的李从玉瞬时落座。

    书娘子绕过昭音径直走到檀案前,将戒尺不偏不倚地正放案上。

    孟昭音悄悄倾身去瞧。

    明珺堂的一切于她而言都万分新奇。

    “这位娘子,一行二排便是你今后的席位。”

    孟昭音目光随即投向一行二排。

    那方临窗,正好窥春光。

    孟昭音要提步走时,书娘子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她将檀案让出,目视昭音:“但今日书课,娘子坐这。”

    底下没忍住传来声窃笑,书娘子眼梢一扫,那人立马垂首,生怕同娘子相视。

    等昭音于檀案前坐定后,书娘子才收回放在她身上的视线。

    “请娘子们拿出抄写好的赋文。”

    “以宁娘子为始,依次而上。”

    宁念起身走至案旁,双手轻轻将宣纸放下:“请书娘子看。”

    书娘子看向昭音:“孟娘子也随我一道看。”

    宁念微微蹙眉,却没说什么。

    “望字识心,”书娘子淡声道,“宁娘子心思切莫过急。”

    宁念颔首敬道:“谨听娘子教诲。”

    李从玉字如其人,笔锋圆润,走势温和。

    “这是李娘子的字。”

    李从玉不敢直视书娘子,她将头低低垂下,两手指尖纠绕。

    “孟娘子觉得如何?”

    书娘子忽而问向昭音。

    堂上无声静默,众目睽睽下,孟昭音轻轻指着左下三字:“李娘子的字像草茸茸。”

    窃笑声又起,陈婉眼觑书娘子神色,见她并未要出声制止,才大着胆子嘲道:“哪儿有字是草茸茸的,你到底识不识字?”

    书娘子佯装未闻,只对李从玉轻表赞许:“娘子比之前写得好了。”

    李从玉松下一口气,抬首对书娘子和昭音笑了笑。

    她眉目弯弯,一派娇憨。

    “娘子们赋文写得都好,今日便不再布下功课了。”

    书娘子观阅完众人书墨,满意地微微颔首。

    “初见诸位娘子的墨迹,”而后她目光移至昭音,“不知孟娘子更喜哪张?”

    “书娘子,”陈婉尖声刺耳,“孟昭音大字不识,如何能信她片面偏心之词!”

    孟昭音长睫垂落。

    我识字的,尼姑都是要念经的……

    书娘子面容冷肃:“我已剪去娘子芳名,可还有哪里不妥?”

    陈婉闻言忿忿不语。

    “还请孟娘子凭心。”

    宣纸铺满檀案,孟昭音满目墨色。

    书娘子有句话说错了。

    此中某张墨迹,她并非初识,而是再熟悉不过。

    鸿雁千里,遥传锦书,一去经年。

    太守府每年送来的,除却浴佛节上供香火,还有经由妙仁庵主亲自送到昭音手上的一寸尺素。

    妙仁庵主也曾问过孟昭音纸上写了什么,怎么她都看不到。

    孟昭音将火烛放于宣纸下方,不多时纸上便显出字形。

    “我妹妹贪玩。”

    妙仁庵主将信将疑,直到亲眼见到信上所写,才肯放下心来。

    耳边响起庵主当日暗暗威胁她不要动歪心思的话,目光流寻檀案,终末停在其间一张上。

    簪花小楷柔婉赋情,孟昭窈确实练得一手好字。

    孟昭音看着那篇赋文,心中想起旧年尺素。

    尺素上仍是那手叫人称好的字墨,孟昭窈落笔写下——上学堂好烦,日日端庄好累……

    “这张。”

    书娘子顺昭音目光而望:“孟二娘子字墨的确为好。”

    ……

    关雎宫长乐殿,孟贵妃斜倚榻上,阖目养神。

    听书娘子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后,她才舍得开口:“你倒是对她多尽良言。”

    书娘子低眉奉上一张宣纸:“娘娘,这是今日孟娘子写的经文。”

    宫侍上前接过,双手捧于孟贵妃眼前。

    经文于书者烂熟于心,宣纸上字迹工整,不见断墨。

    “你说,这字像不像柳云韶?”孟贵妃忽而问道。

    书娘子沉声道:“与明珺堂三字确有几分风骨相像。”

    孟贵妃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书娘子将要踏离长乐殿时,忽听孟贵妃的声音传来:“下月明珺堂春试,本宫会亲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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