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絮吃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将手放在肩膀上按着。

    见他一脸痛苦,秦常念才猛然想起来,他为了护着自己,也受了伤。秦远孔武有力,那一鞭子下去怕是不轻,先前他受的剑伤也在肩膀上,旧伤未愈,又舔新伤。

    “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你肩上有伤,没事吧?”秦常念赶紧凑上去看,满怀愧疚,禁不住骂自己,人家为了救自己甘愿受罚,自己竟还在这耍小脾气,她上手就要扒开隗絮的衣领看。

    隗絮抓住她乱动的手,交合着放在自己的心口处:“我无碍,无需担心。”

    隗絮唇红齿白,眉如墨画,受了伤后,面上更没了血色,室内点了壁炉,将他的脸颊烘烤得有些红,平添几分脆弱,让人心软。

    秦常念忽而就怔住了,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立场对他发火。

    他是这样好的人,敬贤礼士、温文尔雅,对自己的关心不过是出于良好的修养和将军府大小姐这个名头,为何就要要求他喜欢自己。

    秦常念觉得,自己仗着隗絮的温柔,对他,有几分强求了。

    她定定地用眼神将隗絮的五官描摹了一遍,一用力,将手从隗絮的怀里抽了出来。

    隗絮不解,只是觉得秦常念好像忽然就不开心了,以为她是在为和秦远闹不和的事情烦心,又坐得离她近一点,安慰道:“莫要伤心了,秦将军只是因为你不听他的安排,一时气恼,你又偏要逞嘴上的能,和他对着干,他这才下了重手罚你。其实他还是很关心你的,我刚在门外都看见他来了,父女哪有隔夜仇……”

    他话还没说完,秦常念的脸上就扬起了无奈的笑容:“你还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罚我吧。”

    隗絮看着她,没说话。

    秦常念指了指门外,隗絮跟着她手所示的方向想外看去,是几个侍从搭了个火盆,在烧秦常念那条红色的衣裙,炊烟袅袅,火焰的温度将周围的一切都烤虚,原本笔直的树干,透过火苗,也显得弯折。

    秦常念的呢喃软语将隗絮带回她的过去:“那是新帝登基的次年,局势还不甚平稳,各路残兵败将仍不时作乱,皇上看重我父亲的将领之才,将他任命为江南巡抚,江南三州皆归我父亲管辖。可我父亲上任不久,南边突然出了一大群海寇,我父亲便被紧急调往闽州支援。可他刚一离开,荆州就有人叛乱。”

    说到这,秦常念顿了一顿,似乎是在仔细回忆:“我母亲并不如大家传闻所说,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姐,她虽然贵为刑部尚书的女儿,却对带兵打仗之事颇有研究。和我父亲在一起以后,更是精进了武艺、习得了许多兵法。我父亲刚任江南巡抚,江南就出了乱子,此刻又分身乏术,无暇顾及这边。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他的仕途之路便是走到头了。我母亲为了保他,便率着军队去荆州平叛。”

    隗絮认真地听着,隐隐约约猜到了故事的结局。他静静地看着秦常念,秦常念的头斜靠在枕头上,眼里满怀着思念和不舍。

    “叛乱是被平定了,可母亲却再也没回来。等我父亲接到消息连夜赶回荆州的时候,只看见一座残破的城,落石、弓箭乱七八糟地倒在城门口,母亲一袭红衣躺在地上,早就没了呼吸。”

    隗絮听了,觉得心头堵得慌。一位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崔虞兰,凭一己之力,守住了一座城,护住了万千个家庭,却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有惊人的魄力和本事,同任何一位富家小姐都不同,但在被提及时,却只是 “将军夫人”,仿佛她所有的故事都依附于她的丈夫。

    甚至乎,现在,她这本应该在史书中被传颂的事迹,只在市井之人的闲言碎语中存在,人们又惯喜欢编排别人、看别人的笑话,最终,崔虞兰的死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女子被人杀了”,这样讽刺的寥寥几语。

    “也是自那时起,父亲便大受打击,放下所有荣华富贵,自请来漠北戍边。”秦常念继续讲着故事。

    秦远的此生挚爱死在了湿热的季节里,至此再不去江南。

    那温热和潮湿渗进他的骨髓,像一把利刃,剜开他的皮肉,直捣心脏,让他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门外的衣服也烧完了,侍从们怕被秦常念看到,赶紧收了火盆。只是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无法清除,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事。

    秦常念的故事也讲完了,她深吸一口气,尽量掩盖住颤抖的声线和湿润的眼眸,望着隗絮:“所以我的名字中,常念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崔虞兰。”

    隗絮满脸心疼地看着秦常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替她轻轻擦去泪珠。所有的事情都串成了线,隗絮终于知道秦远不允许秦常念练武、要她安心做她的大小姐、不准穿红衣是为什么。

    为了避故人之事,只得行极端之举。

    旧事重提,难免惹人伤怀,秦常念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如剪不断的线,晶莹剔透的泪珠不断落下。

    隗絮觉得自己的心一顿一顿地痛,顾不得许多,将秦常念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道:“你的母亲崔虞兰是个伟大之人,她心中有山河,行事有大义,神明也不会亏待她的,必定是上天做了神仙,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隗絮本是不信这些的,可此刻他竟那么诚恳地希望所谓的死后、成仙都是真的,不要再惹得秦常念掉眼泪了。

    秦常念在他的怀里,无声无息却哭得更猛烈了,眼泪一串接着一串,怎么也止不住,点了点头。

    隗絮抱着她,像哄小孩子似的晃了晃,被她的情绪带的也有些哽咽,摸了摸秦常念的头,说道:“那你也是随你父亲一同从江南搬来漠北的吧,你一定也见过江南的春天了,同你的父母亲一起。”

    秦常念仍然埋在隗絮的怀里,用重重的鼻音说道:“我来漠北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发了高烧,几天几夜都不消退,昏迷不醒,最后好不容易痊愈,却忘了以前发生过的一切。这些关于我母亲的故事都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说,既然老天要让我忘了这一切,也许不想起来反而对我比较好,就让我把自己当作是在漠北出生、长大的平凡女孩。”

    隗絮紧紧地抱着她,寸心如割,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秦常念。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过去的事情无法更改,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而这些真真实实发生过的痛苦,就会烙印在活着的人的血液里,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秦常念哭着哭着累了,靠在隗絮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隗絮察觉到怀里人的动作,一手托住秦常念的头,将她轻轻地放下,盖好被子,便出了房间。

    道不同,不能相为谋,隗絮坐在院子里,一边想着,一边把玩着一只白瓷杯,幽深的眼眸尽是苍凉。

    秦常念,若是有一天我们站在对立面,我该怎么办。

    隗絮回忆着秦远的话,手足无措。“哐当”一声,隗絮不小心失手将白瓷杯落在桌子上,杯子应声裂开,飞溅出的瓷片正好割伤隗絮的嘴角。

    隗絮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血沾在了他的手指上,他看了一眼,嘴边反勾起一个弧度,自言自语道:“我们俩之间,若是一直受伤的都是我,便好了。”

    此事过后,秦远停了秦常念的课,隗絮自然也就卸了老师一职,在府里老老实实地当个闲人。

    他这时才发现,将军府邸原来这样大,日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也打不上几个照面。即便他刻意把用膳的桌子搬到院子里,美其名曰“赏雪景”,秦常念也总会在远远的地方就拐弯,后来摸清了他的用膳时间,便不在那时候出门了。

    他终于忍不住了,某日掐着秦常念出门的时候,一个闪身出现在秦常念的面前。秦常念一见到是他,下意识就想转身逃,隗絮却一把拉住秦常念的手腕:“为何躲我?”

    “放开!”秦常念吃痛地想把手抽出来,隗絮却握得更紧了。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隗絮的眼神幽沉又坚定。

    “我跟你是什么关系,你能来管我?”秦常念不甘示弱,挣脱不成,就用眼睛反瞪回去,语气是十分的霸气,毕竟也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划清界限,喜欢这种事情,最是不能强求的。

    既然他不喜欢自己,自己却动了心,那便要离他远一点,不能伤了自己的心。自保是秦常念最大的处事哲学。

    隗絮的目光沉了下去,手也慢慢地松开,心里想着:是啊,我们两个本就代表不同的利益,现下自己连老师都不是了,一个质子,怎能去多事大小姐。

    秦常念见他松开了自己,甩了甩手腕,一把推开隗絮,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隗絮一个人,被推的往后一靠,倚在墙边,不舍地望着秦常念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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