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三姊的全名是，卫子夫？”赵婉咽咽唾沫，说出那个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乌发如云的少女直视赵婉，含笑点头：“是。”
赵婉转头，看着身边朗目疏眉的竹马，“青要改姓卫，以后叫，卫青？”
说出那个名字时，赵婉的声音微微颤抖。
现在还叫郑青的竹马：“是。阿婉觉得不好？”
赵婉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这个名字很好。”顿一顿，她重申，“卫青比郑青好太多了。”
卫青是民族英雄、抗匈名将，是立下丰功伟业，足以登上后世历史教科书的人物，郑青却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是随时会被历史车轮碾碎的蝼蚁。卫青当然比郑青好，好太多。
赵婉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注视她的竹马。
只是一个卫青，她还能安慰自己这是巧合，泱泱中华五千年，出几个同名同姓的人一点也不稀奇。
可这个卫青有一个叫卫子夫的姐姐！所处的朝代也正是西汉！未央宫里坐着的还是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
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也可以当凑巧，三个、四个呢？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所以，她的竹马是卫青？青史留名的长平侯卫青？冠军侯霍去病的舅舅卫青？
老天啊，她这是在做梦吗？
**
赵婉和卫青的故事，要从五年前的汉景帝十年说起。
那一年，赵婉还是一个郑姓小吏的家奴，而卫青也只是一个被生父嫌弃的奸生子。
汉景帝十年，河东郡，平阳城外的小山岗。
赵婉苦大仇深地看着漫山遍野撒丫子吃草的山羊，心里好像有一百只草泥马跑过。
她穿越了。
她竟然穿越了。
她，赵婉，21世纪优秀人民教师，现代高素质人才，唯物主义的坚定信仰者，竟然穿越了！
穿的还是2000年前的奴婢！给人做牛做马做牛马的奴婢！
凭什么呀！
她上辈子既没有伤天害理，也没有杀人放火，更没有毁灭银河系，凭什么要她穿越到古代，还穿成一个奴婢！
底层到不能再底层的底层！
蝼蚁到不能再蝼蚁的蝼蚁！
她看过的所有网络小说里的穿越文女主，都没有她惨！
赵婉恨得咬牙切齿，差点咬碎一口乳牙。
“韩淖！”不远处有人喊道。
赵婉拿手里的柳条一下一下抽打面前的青草。
“韩淖！！”那人又喊了一遍。
赵婉的柳条舞得虎虎生风，咻咻两下掀起一片草皮，给无数青青小草带来灭顶之灾。
“韩淖！！！”那人喊了第三遍，语气里的不耐和暴躁透着空气传到赵婉耳朵里。
“羊伯叫你。”有个孩童拍了拍赵婉的肩膀，提醒她。
！
赵婉如梦初醒。对哦！她现在的名字就叫韩淖！齐楚燕韩赵魏秦的韩，泥淖的淖！
艹！
赵婉忍住骂娘的冲动，大声应道：“来了来了！”丢下柳条，拍拍屁股跑到喊魂似的喊她的羊倌面前，低眉顺眼：“羊伯，你找我？”
羊倌姓羊名山，名字和职业高度相关，仿佛天生就是吃放羊这碗饭的。
他羊鞭一指，对着满山岗乱吃草的羊群：“去数羊。”
赵婉：“啊？”
羊草一瞪眼：“俺叫你去数羊！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赵婉不想再问，悻悻应下，回到刚才打草的地方，那好心提醒自己的孩童还在原地，她问：“羊伯让我去数羊，数什么羊？”
孩童好脾气地回答：“羊伯的意思是让你数一数咱们的羊齐不齐，咱们今天一共带出来十八只羊，一只不能多，一只不能少。”
原来如此。
赵婉当即对着满山吃草的笨羊数了一遍，不多不少刚好十八只。她赶紧找羊伯回复，羊伯摆摆手让她走开。
赵婉鼓着一腮帮子气回来，心里早把那个没礼貌的老头骂了个狗血淋头。
连带着看那些臭烘烘只知道吃草的畜生也觉得心烦，干脆把目光移到身边的孩童身上。
这一看，你别说，你还别说，这孩子长的还挺好！浓眉大眼眉清目秀的，以后长大了一定能收割万千少女心。
人皆有爱美之心，赵婉自然不例外。
她往孩童这边挪挪屁股，“刚才多谢你。”
孩子瞅她一眼，又转回去看羊：“没什么。”
赵婉开始在脑袋里搜索这孩子的相关信息，愣是没把这张俊俏的小脸和原主认识的人对上号。
搜索失败。
赵婉觍着脸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短暂地把眼睛转回她身上：“我叫郑青。”
赵婉“哦”一声，继续头脑风暴。原主认识一个叫郑青的人吗？
没等她想出来原主认没认识这个人名，孩子先开口了：“我阿父是郑季。”
郑季这名字就太熟了，她现在的主人不就叫郑季么？可郑季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一个郑奇，一个郑沘，什么时候多了个叫“郑青”的儿子？
啊呸！她才没有什么主人！她就是她自己的主人！郑季是原主韩淖的主人！跟她赵婉没关系！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赵婉脑子一激灵，终于从原主纷乱的记忆里搜索出和郑青相关的信息。
郑青，主父郑季的奸生子，上月被生母送回郑家，搅得郑家天翻地覆的不速之客。
按郑家奴婢中间流传的说法，郑青的生母是外面不知哪家的贱婢，不知怎的勾引主父怀上孽种，又瞒着主父生下孽子，偷偷摸摸养到六七岁，又把儿子送来郑家，强要主父抚养，为的就是和主母所生的两位小郎君争夺郑家的家产。为这事，这个月郑季两夫妻不知吵了多少回，屋里的陶器都摔了好些呢！
“你是，”赵婉犹豫着，换了个委婉的问法，语气也温柔极了，“你是主父在外面生的儿子，郑青？”
郑青撇嘴，“是，我是阿父和阿母生的孽子郑青。”
小孩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话，可他骤然黯淡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现代教育工作者·小学老师赵婉心软了，她长叹气：“别这么说。其他人可以看不起你，唯独你不能看不起自己。”
小孩低头看地，“事实就是事实，怕什么人说。”
赵婉想到郑青来到郑家后的待遇，安慰的话噎在喉咙。
郑青是在半个月前来到郑家的。这半个月里，他一直跟家里的奴婢同起居，做奴婢做的苦力活，睡奴婢睡的秸秆床，吃奴婢吃的脱粟饭，穿奴婢穿的粗麻衣和破草鞋，一切待遇形同奴婢。
也许提上裤子不认人是所有出轨男的共性，在郑青回郑家前，郑季从未提起过他在外有一个奸生子，也没有给郑青的生母送出任何资财，仿佛自己根本没有多一个儿子。
“我与郑青之母有约定。孩子她可以生，生出来我允他姓郑，但孩子要由她独力抚养，与我无关。奈何贱婢就是贱婢，言而无信，食言而肥，真小人也。”
以上，是之前郑季夫妇争吵时，郑季为自己辩解的话。
赵婉听其他奴婢给自己鹦鹉学舌表演的时候，听得津津有味，还觉得郑家这出戏精彩异常。她在现代看的狗血电视剧很多，但这种真实的家长里短真没见识过，算是给她开眼了。
现在回头一想，她看的是别人家的热闹，郑青经受的却是切身的伤痛。
在如此残酷的现实映衬下，任何言语安慰都显得苍白。
郑青垂头缩肩，双手抱紧膝盖，鸡爪似的手指在地里扒拉泥块，像霜打过的小白菜一样，蔫儿蔫儿的，没有一点孩童该有的活力。
赵婉有些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题，可她也做不出撩起孩子的伤心事后，当没事发生一样拍拍屁股走人。
想来想去，最后赵婉把矛头对准自己：“你确实很惨，但是，你没我惨。”
赵婉想到了原主的身世，不得不为那倒霉孩子掬一把同情泪。
“你父待你不慈，好歹还愿意给你一口饭吃，也给你正经上了名籍，给你交口钱，来日你年满十五傅籍，就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我父亲却把亲女儿卖做奴婢，要论起来，我父亲比你父亲更不慈。”
说的可不是她赵婉，而是原主韩淖的渣爹。
“那不同。”小郑青嘟哝着，小手倒是不扒拉泥块了。
赵婉便笑了：“不同在哪？你父亲是有头有脸的县吏，我父亲是身份卑微的农民，你以为是这点不同？”
小孩不说话了，但他的神情告诉赵婉，他就是这么想的。
赵婉出生在人人平等的新中国，从未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但在封建的旧中国，尤其是封建社会方兴未艾的西汉，人有尊卑贵贱是社会的基本规则，也是为所有人接受的真理。
赵婉又是叹气，“要论起来，我父亲的出身比你父亲更高。你知道战国七雄吗？”来啊，互相伤害啊，不就是挖伤疤，她又不是没有伤疤可挖！
郑青摇头，一脸茫然。
赵婉：“秦朝呢？秦朝知道吗？”
郑青摇摇头，又点点头：“你是说，暴秦？”
赵婉于是给小孩上课：“没错，就是暴秦。暴秦就是秦朝，秦始皇扫灭六国之后建立的朝代就是秦朝，是在大汉之前的朝代。被秦始皇扫灭的六国分别是齐、楚、燕、韩、赵、魏，这六国加上秦国本身，就是战国七雄。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郑青点头：“我懂。”
赵婉也不知孩子是真懂还是装懂，反正她接着上课：“战国七雄里，韩国的王室姓韩，末代韩王安是我父亲的先祖。我父亲的祖父、我的曾祖还曾经跟随高祖入关中、定天下，还打过项羽。所以你看，我父亲的出身是不是比你父亲更高？”
郑青似懂非懂：“是。”
“然后呢，我母亲和你母亲一样，也是奴婢。其实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家乡发大水，家里断了炊，她卖身做奴婢给家人换口粮，这才成了我父亲的奴婢。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父亲睡了我母亲，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我。但也就这样了，父亲没有把我母亲提为侍妾，我也不是家里正经的小娘子，日日与母亲同起居。父亲甚至没有为我取名，是我父亲的正妻，我的嫡母周夫人为我取名‘淖’，意思是烂泥。
“我在韩家长到八岁，今年年初，嫡长兄病重，家里请来巫医为长兄看病，巫医说是我的命格妨害长兄，嫡母要把我赶出家门，我母亲主动请求和我一起离开，我父亲就把我们母女卖给牙人。不是单纯赶我们出家门，是直接把我们卖做奴婢。所以你看，我的身世是不是比你更惨？”
赵婉一边说，一边回顾原主韩淖的悲剧人生，一时心有戚戚。
呜呜呜，原主好惨，她也好惨，明明在现代接受过高等教育，明明是独立自主的现代人，偏偏要被老天踢到这鸟不拉屎的西汉做一个牛马不如的奴婢，她可怜原主，谁来可怜可怜她啊？
郑青由衷点头，小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可爱的小模样让赵婉差点忍不住上手挼一挼。
她喜欢乖巧的孩子，也喜欢好看的孩子，尤其喜欢乖巧又好看的孩子。
赵婉看着眼前这个乖巧又好看的孩子，说：“我这么惨，我都没说自己是孽子，也没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浪费米饭，所以你也别看不起自己，更不要在意外人的恶言，别人要轻你、笑你、谤你、贱你，你且随他们去，练好内功，提升自己，来日随风直上九万里，谁还敢再欺你辱你？”
说真的，哪怕她不幸穿越来汉朝，更不幸中之大不幸穿成一个奴婢，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生不如死，更不会去寻短见。
这话有点难，郑青半懂不懂，但他有一点是明白的，赵婉的境遇和他相似，出身高贵的父亲，受人冷眼的母亲，不被父亲承认、形同奴婢的自己。
郑青心中大定。
原来不独他一人。
他在郑家不是孤身一人，有人和他一样呢。
乌发如云的少女直视赵婉，含笑点头：“是。”
赵婉转头，看着身边朗目疏眉的竹马，“青要改姓卫，以后叫，卫青？”
说出那个名字时，赵婉的声音微微颤抖。
现在还叫郑青的竹马：“是。阿婉觉得不好？”
赵婉缓慢而坚定地摇头：“不，这个名字很好。”顿一顿，她重申，“卫青比郑青好太多了。”
卫青是民族英雄、抗匈名将，是立下丰功伟业，足以登上后世历史教科书的人物，郑青却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是随时会被历史车轮碾碎的蝼蚁。卫青当然比郑青好，好太多。
赵婉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注视她的竹马。
只是一个卫青，她还能安慰自己这是巧合，泱泱中华五千年，出几个同名同姓的人一点也不稀奇。
可这个卫青有一个叫卫子夫的姐姐！所处的朝代也正是西汉！未央宫里坐着的还是汉武帝的父亲汉景帝！
一个巧合是巧合，两个巧合也可以当凑巧，三个、四个呢？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所以，她的竹马是卫青？青史留名的长平侯卫青？冠军侯霍去病的舅舅卫青？
老天啊，她这是在做梦吗？
**
赵婉和卫青的故事，要从五年前的汉景帝十年说起。
那一年，赵婉还是一个郑姓小吏的家奴，而卫青也只是一个被生父嫌弃的奸生子。
汉景帝十年，河东郡，平阳城外的小山岗。
赵婉苦大仇深地看着漫山遍野撒丫子吃草的山羊，心里好像有一百只草泥马跑过。
她穿越了。
她竟然穿越了。
她，赵婉，21世纪优秀人民教师，现代高素质人才，唯物主义的坚定信仰者，竟然穿越了！
穿的还是2000年前的奴婢！给人做牛做马做牛马的奴婢！
凭什么呀！
她上辈子既没有伤天害理，也没有杀人放火，更没有毁灭银河系，凭什么要她穿越到古代，还穿成一个奴婢！
底层到不能再底层的底层！
蝼蚁到不能再蝼蚁的蝼蚁！
她看过的所有网络小说里的穿越文女主，都没有她惨！
赵婉恨得咬牙切齿，差点咬碎一口乳牙。
“韩淖！”不远处有人喊道。
赵婉拿手里的柳条一下一下抽打面前的青草。
“韩淖！！”那人又喊了一遍。
赵婉的柳条舞得虎虎生风，咻咻两下掀起一片草皮，给无数青青小草带来灭顶之灾。
“韩淖！！！”那人喊了第三遍，语气里的不耐和暴躁透着空气传到赵婉耳朵里。
“羊伯叫你。”有个孩童拍了拍赵婉的肩膀，提醒她。
！
赵婉如梦初醒。对哦！她现在的名字就叫韩淖！齐楚燕韩赵魏秦的韩，泥淖的淖！
艹！
赵婉忍住骂娘的冲动，大声应道：“来了来了！”丢下柳条，拍拍屁股跑到喊魂似的喊她的羊倌面前，低眉顺眼：“羊伯，你找我？”
羊倌姓羊名山，名字和职业高度相关，仿佛天生就是吃放羊这碗饭的。
他羊鞭一指，对着满山岗乱吃草的羊群：“去数羊。”
赵婉：“啊？”
羊草一瞪眼：“俺叫你去数羊！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赵婉不想再问，悻悻应下，回到刚才打草的地方，那好心提醒自己的孩童还在原地，她问：“羊伯让我去数羊，数什么羊？”
孩童好脾气地回答：“羊伯的意思是让你数一数咱们的羊齐不齐，咱们今天一共带出来十八只羊，一只不能多，一只不能少。”
原来如此。
赵婉当即对着满山吃草的笨羊数了一遍，不多不少刚好十八只。她赶紧找羊伯回复，羊伯摆摆手让她走开。
赵婉鼓着一腮帮子气回来，心里早把那个没礼貌的老头骂了个狗血淋头。
连带着看那些臭烘烘只知道吃草的畜生也觉得心烦，干脆把目光移到身边的孩童身上。
这一看，你别说，你还别说，这孩子长的还挺好！浓眉大眼眉清目秀的，以后长大了一定能收割万千少女心。
人皆有爱美之心，赵婉自然不例外。
她往孩童这边挪挪屁股，“刚才多谢你。”
孩子瞅她一眼，又转回去看羊：“没什么。”
赵婉开始在脑袋里搜索这孩子的相关信息，愣是没把这张俊俏的小脸和原主认识的人对上号。
搜索失败。
赵婉觍着脸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短暂地把眼睛转回她身上：“我叫郑青。”
赵婉“哦”一声，继续头脑风暴。原主认识一个叫郑青的人吗？
没等她想出来原主认没认识这个人名，孩子先开口了：“我阿父是郑季。”
郑季这名字就太熟了，她现在的主人不就叫郑季么？可郑季不是只有两个儿子吗？一个郑奇，一个郑沘，什么时候多了个叫“郑青”的儿子？
啊呸！她才没有什么主人！她就是她自己的主人！郑季是原主韩淖的主人！跟她赵婉没关系！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赵婉脑子一激灵，终于从原主纷乱的记忆里搜索出和郑青相关的信息。
郑青，主父郑季的奸生子，上月被生母送回郑家，搅得郑家天翻地覆的不速之客。
按郑家奴婢中间流传的说法，郑青的生母是外面不知哪家的贱婢，不知怎的勾引主父怀上孽种，又瞒着主父生下孽子，偷偷摸摸养到六七岁，又把儿子送来郑家，强要主父抚养，为的就是和主母所生的两位小郎君争夺郑家的家产。为这事，这个月郑季两夫妻不知吵了多少回，屋里的陶器都摔了好些呢！
“你是，”赵婉犹豫着，换了个委婉的问法，语气也温柔极了，“你是主父在外面生的儿子，郑青？”
郑青撇嘴，“是，我是阿父和阿母生的孽子郑青。”
小孩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话，可他骤然黯淡的眼神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现代教育工作者·小学老师赵婉心软了，她长叹气：“别这么说。其他人可以看不起你，唯独你不能看不起自己。”
小孩低头看地，“事实就是事实，怕什么人说。”
赵婉想到郑青来到郑家后的待遇，安慰的话噎在喉咙。
郑青是在半个月前来到郑家的。这半个月里，他一直跟家里的奴婢同起居，做奴婢做的苦力活，睡奴婢睡的秸秆床，吃奴婢吃的脱粟饭，穿奴婢穿的粗麻衣和破草鞋，一切待遇形同奴婢。
也许提上裤子不认人是所有出轨男的共性，在郑青回郑家前，郑季从未提起过他在外有一个奸生子，也没有给郑青的生母送出任何资财，仿佛自己根本没有多一个儿子。
“我与郑青之母有约定。孩子她可以生，生出来我允他姓郑，但孩子要由她独力抚养，与我无关。奈何贱婢就是贱婢，言而无信，食言而肥，真小人也。”
以上，是之前郑季夫妇争吵时，郑季为自己辩解的话。
赵婉听其他奴婢给自己鹦鹉学舌表演的时候，听得津津有味，还觉得郑家这出戏精彩异常。她在现代看的狗血电视剧很多，但这种真实的家长里短真没见识过，算是给她开眼了。
现在回头一想，她看的是别人家的热闹，郑青经受的却是切身的伤痛。
在如此残酷的现实映衬下，任何言语安慰都显得苍白。
郑青垂头缩肩，双手抱紧膝盖，鸡爪似的手指在地里扒拉泥块，像霜打过的小白菜一样，蔫儿蔫儿的，没有一点孩童该有的活力。
赵婉有些后悔自己挑起这个话题，可她也做不出撩起孩子的伤心事后，当没事发生一样拍拍屁股走人。
想来想去，最后赵婉把矛头对准自己：“你确实很惨，但是，你没我惨。”
赵婉想到了原主的身世，不得不为那倒霉孩子掬一把同情泪。
“你父待你不慈，好歹还愿意给你一口饭吃，也给你正经上了名籍，给你交口钱，来日你年满十五傅籍，就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我父亲却把亲女儿卖做奴婢，要论起来，我父亲比你父亲更不慈。”
说的可不是她赵婉，而是原主韩淖的渣爹。
“那不同。”小郑青嘟哝着，小手倒是不扒拉泥块了。
赵婉便笑了：“不同在哪？你父亲是有头有脸的县吏，我父亲是身份卑微的农民，你以为是这点不同？”
小孩不说话了，但他的神情告诉赵婉，他就是这么想的。
赵婉出生在人人平等的新中国，从未把人划分为三六九等。但在封建的旧中国，尤其是封建社会方兴未艾的西汉，人有尊卑贵贱是社会的基本规则，也是为所有人接受的真理。
赵婉又是叹气，“要论起来，我父亲的出身比你父亲更高。你知道战国七雄吗？”来啊，互相伤害啊，不就是挖伤疤，她又不是没有伤疤可挖！
郑青摇头，一脸茫然。
赵婉：“秦朝呢？秦朝知道吗？”
郑青摇摇头，又点点头：“你是说，暴秦？”
赵婉于是给小孩上课：“没错，就是暴秦。暴秦就是秦朝，秦始皇扫灭六国之后建立的朝代就是秦朝，是在大汉之前的朝代。被秦始皇扫灭的六国分别是齐、楚、燕、韩、赵、魏，这六国加上秦国本身，就是战国七雄。我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郑青点头：“我懂。”
赵婉也不知孩子是真懂还是装懂，反正她接着上课：“战国七雄里，韩国的王室姓韩，末代韩王安是我父亲的先祖。我父亲的祖父、我的曾祖还曾经跟随高祖入关中、定天下，还打过项羽。所以你看，我父亲的出身是不是比你父亲更高？”
郑青似懂非懂：“是。”
“然后呢，我母亲和你母亲一样，也是奴婢。其实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只是家乡发大水，家里断了炊，她卖身做奴婢给家人换口粮，这才成了我父亲的奴婢。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父亲睡了我母亲，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我。但也就这样了，父亲没有把我母亲提为侍妾，我也不是家里正经的小娘子，日日与母亲同起居。父亲甚至没有为我取名，是我父亲的正妻，我的嫡母周夫人为我取名‘淖’，意思是烂泥。
“我在韩家长到八岁，今年年初，嫡长兄病重，家里请来巫医为长兄看病，巫医说是我的命格妨害长兄，嫡母要把我赶出家门，我母亲主动请求和我一起离开，我父亲就把我们母女卖给牙人。不是单纯赶我们出家门，是直接把我们卖做奴婢。所以你看，我的身世是不是比你更惨？”
赵婉一边说，一边回顾原主韩淖的悲剧人生，一时心有戚戚。
呜呜呜，原主好惨，她也好惨，明明在现代接受过高等教育，明明是独立自主的现代人，偏偏要被老天踢到这鸟不拉屎的西汉做一个牛马不如的奴婢，她可怜原主，谁来可怜可怜她啊？
郑青由衷点头，小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可爱的小模样让赵婉差点忍不住上手挼一挼。
她喜欢乖巧的孩子，也喜欢好看的孩子，尤其喜欢乖巧又好看的孩子。
赵婉看着眼前这个乖巧又好看的孩子，说：“我这么惨，我都没说自己是孽子，也没觉得自己活在世上浪费米饭，所以你也别看不起自己，更不要在意外人的恶言，别人要轻你、笑你、谤你、贱你，你且随他们去，练好内功，提升自己，来日随风直上九万里，谁还敢再欺你辱你？”
说真的，哪怕她不幸穿越来汉朝，更不幸中之大不幸穿成一个奴婢，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生不如死，更不会去寻短见。
这话有点难，郑青半懂不懂，但他有一点是明白的，赵婉的境遇和他相似，出身高贵的父亲，受人冷眼的母亲，不被父亲承认、形同奴婢的自己。
郑青心中大定。
原来不独他一人。
他在郑家不是孤身一人，有人和他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