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天气一天天凉爽起来。

    沈加升入小学以来,适应情况良好。他想回父亲身边待一段时间,乔灵允了。

    沈行远不好带着孩子住酒店,于是决定回钟山暂住,并提前请了保洁人员去打扫。

    当天下午家政公司便发来短信,提醒他保洁服务已经完成,沈行远于是带了点衣物开车回钟山。

    上世纪末小高层楼盘兴起,柳城第一批小高层楼盘就建在钟山,建筑统共12层,7楼以上一梯两户,视野开阔,依山傍水。

    钟山一带属于老城区,柳城最大的商业中心就位于此处,区内交通四通八达,医疗教育娱乐设施配备齐全。

    与之对应的,自然就是高得吓死人的房价。

    当初花光积蓄买下这套房子时,沈行远还以为这辈子大抵就扎根在这儿了。没想到短短七年,一切都变质,家庭离散,曾经的避风港也成了不宜停留的伤心之地。

    沈行远在阔别数月的家里转了两圈,觉得浑身不自在,又借采购之由出门闲逛。

    钟山广场北面有家火锅城,沈行远的母亲齐女士还在世时,曾夸赞店里的鸳鸯锅味道正宗。

    从前他常陪母亲来尝“乡味”,如今若不是沈加在电话里说想吃火锅,沈行远绝不会往里进。可惜店家并不提供上门送餐服务,沈行远只好跑了趟超市采买食材,打算回家现学现做。

    再回到钟山小区时天色已黑。

    车驶入地下停车场,沈行远认识的唯二的两个停车位依旧空空如也,一个属于早已搬离钟山小区的乔灵,另一个则属于白岚因。

    白教授前年意外诊断出脑膜炎,却坚决不肯停止学术研究,也不知现今病情是否有所好转,更不知道她有没有向女儿坦白。

    双亲去得太早,沈行远懂事后便没怎么感受过长辈的疼爱,得知白教授身患重病却决定向女儿隐瞒的时候,他确实羡慕严大小姐——

    她有那样优秀的家世、无条件宠爱的长辈,日子从来过得无忧无虑,哪像他从来都是求而不得。

    小时候齐女士待他严厉,沈行远言行但凡有过,必要受罚。家庭尚且健全时,他也曾不满母亲的强权,父亲去世后,他不敢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多年如履薄冰,却还是没挽留住齐女士一心去黄泉之下与丈夫相聚的脚步。

    从前看武侠小说,书里写“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沈行远颇不以为然,后来才相信世上当真有这般深情。

    他将齐女士的骨灰送回故乡,葬在父亲墓旁,从此再未踏足那片土地。

    这是齐女士投湖自尽后的第十五年,沈行远决定主动与她和解。

    沈行远正深陷在混乱往事中,梯门打开,倏地和严静沉打了个照面。

    距离拉萨一别已两月有余,严大小姐模样大变——她剪短了头发,穿一身纯黑休闲西装和平底鞋,耳朵上挂着蓝牙耳机,左肩背画筒,右手拎包,视线低垂,一脸被工作摧残后的生无可恋。

    但抬眸看见沈行远的一瞬间,她眉开眼笑。

    沈行远心里不无触动。

    乘客只有五六个,梯厢内丝毫不拥挤,两人并肩而立,男左女右,中间隔着三十公分距离,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是沈行远略微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严静沉一眼,小天鹅气质一点没变,站立时依旧头颅高昂,目不斜视。

    南方的气候湿润,养人,回到柳城不过两月,她面部的皮肤已经完全重回水嫩光滑的最佳状态。

    年轻身体强大的修复能力总是让人惊叹。

    再看自己,韶华已逝,难免自惭形秽。

    尽管他早已不是当初那副颓唐模样——从拉萨回来沈行远便提前结束假期,上岗复工。不管内心如何沧桑,外表到底是光鲜亮丽的。

    到12楼,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严静沉才回头和他打招呼,唤了一声“哥”。

    不是无礼地直呼他的姓名。

    倒像是回到七年前,那时候他们还能毫无芥蒂地交谈。

    这个转变让沈行远有些错愕。

    “好久不见。”严静沉紧紧捏住画筒背带,笑得很勉强。

    沈行远点了下头,随口问:“刚下班?”

    “嗯……”不见的时候明明有很多话想说,见了面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真是好笑。罢了,反正人就住对门,严静沉不急于这一时。

    输入密码开门的时候,沈行远又听见她说:“好久没看见你,我还以为你搬家了呢……”

    “是要搬家了。”沈行远答。从拉萨回来他就在四处物色新居,如今已有了心仪的选择,只等过户合同签订。

    严静沉的表情有一瞬僵硬。

    走廊里光线微弱,沈行远转过身,望着小姑娘闪烁的星眸变得黯淡无光,久久无言。

    相识多年,他们不曾有过超越点头之交的交集,他也不曾在意过任何一次相遇或分离,只当是两条独立延伸的线,纵使有交点,也不过是飞鸿踏雪泥,不足为道。没想到如今再度面对离别,沈行远心里竟无端生出几分惆怅——

    恐此次一别,无再见之日。

    人的一生中,来往过客何其之多,离别可谓常态。沈行远已经步入人生的第三十八个年头,又经历了双亲离世和妻离子散,自认早已对聚散无常司空见惯,因此觉得这番异样的情绪,来得实在蹊跷。

    “哦,那恭喜你搬新家。”严静沉故作镇定地笑了笑,转身开门,手在抖,密码输入错误。

    “小严。”

    “有事儿?”严静沉没有回头,以免让他看到自己的窘态。

    “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白老师,你读研这几年,她一直很挂念你。”

    严静沉屏息许久,没好气地问:“你以为我不想陪在她身边?”

    沈行远当机长这些年,多难缠的乘客都处理过,勉强算得上口齿伶俐能说会道,但此时却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一个外人,终归是没有立场嘱咐她什么的。

    不欢而散,各回各家。

    -

    白岚因下班回来,发现沈行远的车停在车位里,便知有对冤家要碰面,好戏要开场。

    回到家打开门,饭香扑鼻,一室静谧。

    白教授一边为女儿的长大感到欣慰,一边走到餐桌旁掀开罩子看饭菜,品相之差,让她止不住地叹气。然后把严静沉从房间喊出来,洗手开饭。

    严静沉平时总和她抱怨工作上的琐事,今天却一反常态安静得很,联想到住在对门那人,怕是戏已经开唱了,白岚因便问:“见过小沈啦?”

    严静沉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嗯。”

    “吵架了?”

    “路人一个,有啥好吵的?”

    白岚因不是八卦的人,也不爱唠叨晚辈,见她不愿说,就没继续问。

    “我才往前走了一步,他就后退了九十九步,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严静沉吃饱喝足,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又接上了这个话题。

    白岚因问:“你做什么了?”

    “啥也没做啊,就在门口打了个招呼,结果他说他要搬家了。”

    “没听说过。”

    “我一回来他就要搬家,绝对是故意的!”

    “瞎猜没用。”白岚因说完进书房去了,还不忘指使她洗碗。

    严静沉做完家务,回房间打开电脑用CAD软件画图,画得很烂,时不时看手机,也没有想看到的消息。

    两个多月以来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过,显得她置顶和他的聊天框这个行为尤其可笑。

    白岚因不给她出谋划策,她就找张疏寒。

    张疏寒在和男友约会的间隙里认真浏览了严静沉的诉求,然后发给她一张写着“看猪猪”的猫猫表情包。

    接着是一条长达半分钟的语音:“你怎么这个时候脑袋不灵光了?你跟他表白过吗?没有。没有表白,何来拒绝一说?再说了,搬家是需要时间谋划准备的,不是说搬就能搬,人说不定只是单纯地想换个地儿生活,跟你没啥关系。还有,你不是说了么,他老婆,呸,前妻,给他戴绿帽子,就在那间房子里,他要是还住得下去,那问题可大发了!所以呢,宝贝,你别太卑微了,别看啥都觉着人在躲你、拒绝你。”

    搬家对沈行远而言是好事,严静沉自然明白,只是仍旧觉得不安:他确实这样做过。

    在她还未开口表白之前,他就将她的感情抹杀,之后,避她如洪水猛兽。

    张疏寒:今时不同往日了宝贝,以前你是未成年,他有未婚妻,他要是敢越雷池半步,脊梁骨都得叫人戳穿。现在你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咱严大小姐配他不是绰绰有余?

    严静沉:你也太现实了……

    张疏寒:现实可比这现实多了!

    严静沉无言以对,丢开手机画图。

    十分钟后,手机息屏,严静沉视线扫过去,静默两秒,还是拿过来打开,点开那个置顶的对话框,输入文字。

    无话可聊,只能道一句“晚上好”。

    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分钟,手机静悄悄没有回信。

    大小姐很生气,拿着手机冲出家门,冲到1201室门前——

    白老师说得对,瞎猜没用,她要当面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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