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远从机场回来,进门便唤孩子。

    没人应,他心里一紧,放下登机箱四处找,没找着,连忙给孩子打电话。好在,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听见小家伙开心地喊他“爸爸”,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地,嗔怪道:“你人呢?”

    “在白阿姨家……”

    “你跑他们家去干什么?”

    沈加便不吭声了——要是老实承认自己是被严外婆用“好吃的”哄来的,父亲只会更生气。

    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肯定能猜到原因,回去被他凶一顿是免不了了。

    通话结束,严静沉立即问道:“你爸回来了?”

    沈加点点头,起身朝三人鞠躬道:“爷爷、奶奶、小严姐姐,谢谢你们的照顾,我回家了。”

    话音未落,门铃已响起。

    外婆起身去开门,沈加连忙跑到厨房跟白岚因道别,不等白岚因答应,他已一溜烟跑到外婆身边,似乎有个辈分更高的长辈撑腰,他才有勇气面对父亲的冷脸。

    一见面,果真被沈行远瞪了一眼,不过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全是无奈。

    两个大人走了一番客套的过场,严静沉竖起耳朵听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白家这一家人,沈行远只跟她生疏。

    他人这么好,对谁都温文有礼,为何偏偏从不给她好脸色?

    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沈行远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好,特别是被人搅乱了生活秩序的这段时间,他似乎总有发不完的脾气,比如此时,他又黑起一张俊脸,吓得小沈加噤若寒蝉。

    意识到这个情况后,沈行远立即收敛了脾气,柔声问:“你不是说讨厌小严姐姐吗,为什么还跑她家去玩?”

    “我喜欢奶奶和白阿姨!”小孩儿逻辑清晰,理直气壮。

    “她不是你奶奶。”

    “那我可以把她当做奶奶吗?”

    “不可以。”沈行远脸色倏地阴沉起来,威胁道,“以后不准再提奶奶。”

    沈加心中惊惧,嗫嚅着点头,“知道了。”

    齐女士早在沈加出生前故去,小沈加不曾见过自己的亲奶奶,他常常向长辈问起,父亲虽不爱多谈,但绝不像今天这样大发雷霆。

    沈加年幼懵懂,哪里想得明白错在何处,只害怕父亲因此将他抛弃,于是瘪嘴大哭起来,“我错了,爸,我以后再也不去白阿姨家玩了……”

    沈行远顿时泄了气,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连连认错。

    沈机长这一天,心情照旧跟坐过山车似的高低起伏,迂回转折。

    晚饭后,父子俩一块坐地毯上玩格斗游戏,沈行远思虑再三,还是问了个特别没有父亲威严的问题,他说:“儿子,我们请个保姆行不行?”

    沈加:“?”

    怎么又是这件事?

    小孩儿熟练地摇头,“不要!”

    “请一个吧,我不在家的时候没人看着你,我不放心。”天知道今天他从机场回来没见着孩子的时候,心里有多慌乱。

    沈加沉默。

    和过去每一次商量一样,依旧是无效沟通,沈行远这次不打算再迁就他,“就这么定了啊?”

    “不要!”沈加着急地说,“有人照顾我的话,你更加不管我了!”

    “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

    沈加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发力操作手柄,以一套快狠准的连招将对手KO击倒。

    父子俩一块打游戏,输赢通常五五分。有来有回是亲子竞技的基本乐趣,所以沈行远深谙放水之道,乐于且善于成为被打败的一方,然而此时看着气鼓鼓的沈加,他仿佛觉得游戏角色发出的招式都落在了自己身上。

    电视屏幕上被击杀的那个形象,是他自己。

    没有人对他完全满意,母亲是这样,曾经的妻子是这样,还未懂事的孩子也是这样……

    可悲,可笑。

    夜跑五公里,把烦心事搅成一团浆糊,然后随冷水冲进下水道。

    头发也懒得吹,用毛巾随便擦擦便躺到床上。

    严大小姐发来消息,问明日是否有空。

    沈行远反问:有事吗?

    严静沉:外婆给我送了一盆兰花,我不会养,送给您。

    沈行远:我不要。

    严静沉不慌不忙:那好,拔了扔垃圾桶,让它死。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沈行远于是改口:麻烦您先养着,等外公外婆回了,我过去取。

    严静沉:收到!

    严静沉:对了,祝您国庆快乐!

    附一张猫咪比心的表情图,上书二字:啾咪~

    沈行远冷峻沉郁的脸色终于裂开,漾出一抹浅笑,打字也变轻快:国庆快乐。

    -

    上午十点,冷清的沈家便有人造访。

    正在客厅玩积木的沈加以为是乔灵,兴冲冲跑去开门,照了面,一大一小的笑容都僵在脸上——门外站的不速之客是严静沉。

    她拄着一根拐杖,右手还抱一盆兰草,站得摇摇晃晃,如此可怜,沈加没忍心直接将她关在门外。

    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几秒,严静沉露出灿烂的笑容,“嗨!”

    “有事吗?”

    “你爸呢?”

    沈加转身回屋,冲主卧喊:“爸,有人找你!”

    “小加!”严静沉讨好地望着他,“可不可以扶姐姐一下?”

    沈加犹豫片刻,还是折了回来,“我先把花盆拿进去吧?”

    “好,谢谢小加。”

    第一次走进沈行远生活的私人领域,严大小姐恨不得变身二郎神——天眼一开,一切事物尽收眼底。

    打量了一番,又觉得索然无味——普通的室内布局,温馨的浅色软装,花卉元素随处可见,隔着一面玻璃墙,蔷薇丛绿叶蔼蔼,铺满整个阳台。

    除了小孩儿的玩具,视线范围内看不见任何杂物,看来主人是真的要搬家。

    主卧里,本想赖床到中午的沈行远被迫爬起来,从衣柜里取了件白T恤穿上,准备出门迎客。然而当沈行远走到卧室门口,听见客厅里熟悉的说话声时,他犹豫了——

    长假前夕的经历,已经让沈行远深刻认识到了这姑娘有多难应付,今天当着小加的面,她要是发作起来,他可能无法掌控住局面。沈行远洗了把脸,叉腰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去。

    客人坐在沈加身边——她穿一件纯黑色无袖长裙,双臂纤长,肩背单薄。

    视线越过两人,便看见一盆兰草放在桌面上,碧绿剑叶细长清癯,繁而不乱,俯仰自如,风骨卓绝。

    听见动静,两个小孩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两人表情轻松,看起来相处得不错,沈行远意外地松了一口气。

    “早啊!”严静沉冲他挥手,满面春风,仿佛早已将几日前的不愉快经历忘却。

    “早。来送花?”

    “嗯嗯!”

    沈行远看了那个体积可观的瓷盆好一会儿,又看看她裹着石膏的腿,嗔怪道:“不是说了我过去取,你瞎跑什么?”

    “才几步路,我没那么娇贵。”

    “这几天去复查过吗,情况怎么样?”

    “没事的啦,您放心。”

    沈行远不再过问,转身去厨房。

    严静沉心中忐忑不已,但沈加在场,她不可失态,只能不动声色地等。

    好一番翻箱倒柜后,沈行远如愿找到了茶叶罐子,沸水洗茶,取第二冲茶,放托盘里端出去招待客人。

    看着男人手法娴熟地倾壶冲杯,斟茶七分满,最后拭干杯底递到她手上,严静沉惊喜地想,原来这人不仅仪表着装精致端正,生活也同样过得精致。

    可惜严静沉不懂饮茶,甚至尝不出是何品种,正想开口问,沈行远电话响,道了句“抱歉”,他拿着手机走开。

    严静沉只好看向有模有样给自己斟茶的沈加:“你俩国庆不出去旅游么?”

    沈加老气横秋地摇头:“我爸太懒了,叫不动。”

    严静沉忍俊不禁,抬头去看阳台上讲电话的男人,不曾想他也正看她,视线猝然相撞,她意外捕捉到他眼眸中几分陌生复杂的情绪。

    或许谈话内容与她有关。

    沈行远很快挂断通话,回到客厅,深深地看了严静沉一眼,问沈加:“早饭吃没吃?”

    小孩儿乖巧道:“喝了粥,吃了虾饺和水煮蛋。”

    “牛奶喝了吗?”

    “喝了。”没喝完,他才不会不打自招。

    沈行远却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回房间去玩。”

    沈加不乐意了。

    “不用不用,你在这儿玩就好。”严静沉连忙打圆场,“东西送到,我这就回去了。”

    说罢,竟真地起身拄着拐杖往外走。

    严静沉猜得到,他将小孩儿打发走,必然有事与她相谈,可她此时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他的冷言冷语,不如走为上策。

    沈行远送她到门口,她才鼓起勇气道:“那天的事,是我做错,我跟您道歉,您别再生气,好么?”

    “我也有错,不怪你。”沈行远惭愧道。

    严静沉朝他伸出左手,盈盈一笑:“那咱握手言和吧?”

    沈行远犹豫片刻,抬手象征性地握了握她的指尖,和她做不成恋人,做朋友也挺好。

    至少,朋友之间可以光明正大地给予关心。

    因此,沈行远立刻就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开启唠叨模式:“回去好好卧床休息,别再到处乱跑。伤筋动骨一百天知不知道?”

    严静沉不以为然:“来见你怎么算乱跑?”

    那是身随心至。

    沈行远在阳台上寻了个阴凉位置,安放兰花。

    他的喜好随父母,喜爱花草,在这里住了七年,养了一阳台盆栽——赏花的、观叶的、闻香的,什么园艺植物他都试过买回来养。

    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回来,曾经热闹繁茂的花园无人照料,已显荒芜。

    沈行远于是挽起袖子将阳台打理一番。

    忙完了,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饮茶,才看见严静沉早些时候发来的消息——

    那花儿叫云南红素,外婆说的。

    滇兰原产于西南,山林中孤芳自赏。沈行远年幼时陪父亲回乡探望长辈,村民家家户户养兰,因此不觉兰草稀奇。没几年,城镇化建设改变了村子的模样,也将山里的奇花异草消耗殆尽。每次返乡,父亲都要领着他进山寻花,满心欢喜地养上一年半载,却始终不见新生花序,问其他年长者,才知原来是不开花的品种。

    也不是没想过到花鸟市场买一盆会开花的兰草回来,店主坐地起价,实在劝退。

    后来,沈行远实现了经济自由,别说一盆红素,就算是百盆、千盆,他也可以不皱眉头地付钱买下,但父亲早已不在身边,不能与他共享喜悦。

    望着面前长势喜人的云南红素,沈行远无奈而笑——它出现得真是时候,曾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回乡扫墓计划,此时彻底成型。

    沈行远由衷道:谢谢你,小严。

    严静沉回他一张双色瞳布偶猫表情包:不客气.jpg

    沈行远不由得笑了下,只觉得手机屏幕后的小姑娘比宠物猫还乖巧得多,实在怪异。

    沈行远:外婆知不知道你的想法?

    严静沉:没敢告诉她。

    沈行远:你也知道自己不对。

    严静沉:您这是在投机取巧。我哪里不对?外婆今年75岁,思想观念必然有落后之处,她否定的事情,对我们年轻人来说,不一定是错的。

    小姑娘言辞犀利,逻辑严谨,沈行远无言以对。

    严静沉:我知道您人好,但我希望您记住一件事,这是咱俩的事,咱俩的看法最重要。如果您非要考虑旁人的看法,也行,就叔叔阿姨吧,不能再多了。

    沈行远好笑地想,“叔叔阿姨”可不就是最大的难关?

    齐女士若还在,知道他欺负老师家的小姑娘,必要将他打得皮开肉绽,再罚跪三天三夜搓衣板。

    然而沈行远沉思半晌,还是对她松了口:好,我会认真考虑。

    严静沉:那我等您的好消息!

    但凡她腿脚方便,必要飞奔至他跟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如此,才能表达她欢呼雀跃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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