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积雪皎白一片。

    他迎面走来一位女子,身着青色鱼尾曲裾裙,外披大红鹤氅。

    周自珩远远望着雪景衬着的风玖,莲步轻移,如升起的朝霞光彩照人。

    他心中一叹,心道,“此不复似世中人!世外高人,染上红尘颜色,又超脱浊世,罕见哉。”

    周自珩行礼起身回看风玖的时候,她回了礼,也在平视他。

    周自珩身着百蝶穿花白色衣裳,唇畔含笑,面若美玉,带点脂粉气却不女气,另有一番邪魅多情,形体容貌甚是美好。

    说起两人的相识缘分,还得从风玖前几日说起。

    那日,风玖从遁凡井跳下人界,正落在扶风城以南。

    人之假造为妖,人心癫迷为魔,物之性灵为精,天地乖气,忽有非常为怪。

    扶风城依山傍水,是座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妖、魔、精、怪,也喜欢在这里修炼。

    风玖走到扶风城郊外,只见城外各色游气氤氲,而当她进入城中,莫名的安静,一丝游气都没有。

    不寻常。

    要么城中有什么强大的护佑这方,要么便是妖魔精怪所畏惧的更大祸害。

    风玖走遍扶风城,城中只有一处拜祭的地方,孤山上的若逢庙,她也去走了一遭,表面上没发现有什么怪事。

    越强大,越有挑战性,降妖除魔是她第二擅长的。

    风玖这下是神采奕奕了起来,她的仙力有着落啦。

    下了山,她又去最热闹的西街逛了一圈,发现这里的货币是金银,不是贝币,遂去当铺死当一朋紫贝,共计十枚两串,换得了些钱财,她就开始白日算命摆摊,晚上宿眠在客栈。

    重拾第一擅长的老本行,风玖是信手拈来。

    她找了两根废弃长棍,捡了块破布重新翻了个面,从中间撕开,做成对联形式。

    两旁分写,“铁口神算,每月三卦。心诚则灵,有缘则算。”

    横批,“不准不要钱。”

    风玖重新换了副清秀的容貌,人又年轻,看起来柔弱可欺,就有些地痞流氓骚扰她。

    她两下子就把人打跑了,虽没让那些人伤经动骨,但浑身一动就疼,满身青紫,简直不忍直视。

    这一震慑,风玖凶悍的名号就此传遍。

    众人口口相传,三人成虎,飞跑的流言比那圣旨还快。

    周自珩是扶风城中闻名的浪荡公子,流连美人花丛中,一掷千金,欢笑年年,常新如故。

    花酒喝得正在兴头上,听闻西街来了位凶悍道姑,甚是貌美,遂携三两友朋,一同看个新鲜,猎个新奇。

    见到风玖,周自珩只觉过往丽人皆如浮云,只有眼前这位,深刻于心。

    这红衣女子身畔似有落霞轻笼,那双纯净双眸望过去,只一眼,他恍惚间像是见到山巅白雪,遥不可及,只能仰望,不可触摸。

    他轻摇折扇,端足了风流倜傥的潇洒姿态,想留下个好印象。

    江湖术士一般是瞎子,要么是仙风长须的老者,没想到这位年轻姑娘,果然是个算命先生,真是稀奇罕见,一下子勾起了周自珩兴趣。

    周自珩道,“我对姑娘一爱如故,不知,美人你,愿与我共度良宵?”

    一爱如故,在遇上你之前,我已经爱你很久了。

    绵绵的爱意,缠绵悱恻。

    这话有些肉麻搞笑,说话的人却是风流不羁,潇洒轻佻的年轻男子,看起来,好像有几分真诚深情。

    风玖却是无感,心中还觉得有点好笑有趣,不知这位风流公子对几位女子说过同样的话了?

    没理会这些纨绔子弟的隐晦调戏言辞,风玖不慌不乱念起招牌句号,随即将目光看向那位杨二郎,一派谦谦君子的书香气质,实者是看向他眉宇间的玄气。

    送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

    风玖端起隐世高人的作派,掐指一算,坦然说,“这位蓝衣公子,今日必有血光之灾,眀日有大凶之兆。”

    蓝衣公子,杨昭杨二郎也。他掩藏尽内心不屑,温和一笑,没放在心上。

    周自珩放声嘲笑,只当趣谈,“未曾灵验,又当如何?”

    风玖摇头,笑而不语,“一日见分晓,明日再说,何必急于一时。”

    这般笃定?周自珩难得心生兴趣,不过短暂一日,便爽口答应。

    他吩咐手下仆从到城门守卫打个招呼,随即回了家,那杨昭作为褚家的门生,也一道同回。

    皎皎明月高悬当空,风玖的预言果真应验。

    周家主为了唯一的幺女,担心她情思挂身,减短余寿。

    他终于下定决心、杜绝后患,于是连夜让心腹将杨昭迷晕放倒,秘密施以宫刑。

    周自珩今早醒来,还没消化完‘好友变太监’这一事实。

    一脸懵然的他,又闻小厮快跑来报,说是“杨二郎被抬去到衙门收监,他杀死一对夫妻,现在夫妻俩膝下外地学艺的独女查明真相,敲鼓鸣冤,要这杀人凶手以命相偿。”

    死得其所哉?

    宫得其所乎?

    周自珩简要说下今早发生的,嘴角的笑意有些僵硬,垂眸闪过一丝的愤怒。

    勾搭、连累自家的小妹,应千刀万剐了这伪君子,都不能消解他的恨。

    风玖神色波澜不惊,各人的命数自有其道,谁也没资格插手。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她比较关心那位杨昭的下落,他身上的玄气纯粹,藏得真深,只道,“褚公子,不知那位蓝衣公子如今怎样?”

    周自珩悠悠长叹,只一句,“他死了。”顿了一下,他补充道,“辰时才收监入狱,还没一刻钟就服毒自尽,就走了。”

    风玖点头,她只预测到今日卯时(早上五点),含糊说是大凶征兆,未曾想是死相。

    死的有一个多时辰了,现在去牢狱也来不及了,估计蓝衣公子的魂魄都飘到冥界鬼门关了。

    玄气的线索,断了。

    风玖正在思索杨昭是玄气的身怀者还是携带者,却听身旁一道声音语带恳求,“风道长算无遗漏,在下钦佩,有一事相求。”

    迎上风玖通透目光的示意,周自珩再三在心中来回翻滚那些即将说出口的话,手下狠狠捏紧扇柄,只道,“我的小妹,自幼病虚,心绞发作,经常疼得昏晕过去。她现年十六,大夫都说精细养护,也活不过双十。可小妹偏偏心悦上杨昭那个伪君子,情思缠心,又得知那伪君子收监入狱一事,气急攻心,吐血不止,竟不省人事。”

    鎏玉还为了这副伪善面孔,生死未卜,可恨!

    先前早已经派人去请瞿老大夫了,不过,周自珩是另有一番想法。

    见这位风流公子转而满面愁容,不住长叹,风玖却事先点明话头,“在下不过略会些岐黄之术,也不是江湖流传的神医等人。人之生死,自有定数,我可不能保证,将令妹从鬼门关拉回来。周公子你的请求,我必须见到令妹的面,才能决定答应与否。”

    周自珩惨淡一笑,风流自眼梢眉宇间流露一二,才缓缓吐露真意,“非也,褚某知道您是得道高人,通彻世事。唉,在下想相求的是,烦请道长看看小妹,还有几日能活。若是时日不多,我想让小妹能够无痛快走,免受病痛煎熬。”

    这也是小妹在若逢庙所求的,他作为兄长,会竭尽全力帮助她所求的唯一。

    他初初以为小妹也是去求姻缘,琴一将所愿誊抄过来,他看着看着,恍若未觉便落了泪。

    男儿不掉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小妹表现得乖巧懂事,她承载着身体上的疼痛,还要兼顾大家的情绪,太让人心疼了。

    他如果想让小妹快乐,就要舍去小妹离世,怎会舍得?但小妹日日挨着日子过,他更舍不得。

    他要成全小妹,就像小妹照顾大家一样。

    是小妹所求,他便达成所愿。

    风玖并未吃惊,脸色如常,这种要求,不算罕见。

    求人速死,风玖也遇到过这种事。

    疾病缠身,整日以汤药参片吊命或无力等死,不得解脱,受苦的人期期艾艾,想求个痛快。

    看苦的人,悲戚交加,心头也不好受。

    周自珩说这番话时,显露出些许向往。

    风玖不知这人前半生经历几许,或许纨绔子弟只是他的表面,再者他这变脸般的喜怒无常,神色捉摸不透,家世显赫,这小公子大有作为诶。

    不以偏概全,当然这也仅仅是她的猜测,不可作为结论。

    各人的命,各人走,旁人不得干涉一分,天地万物,谁也没有遮蔽一切的能力。

    能力越大,责任也越大。而天神的能力,不是用来偏爱的。

    风玖作为天神,经历了这么多,比常人,更懂得何为天道、何为天命、何为命数纠缠。

    神的脚下是红尘,红尘里是浮沉的生灵。

    某种意义上,祂们是天地的双眼,用以看看红尘世事,不得指手画脚,扰乱命数。

    因为这后果,再来一次,祂们承担不起。

    ~~~~~区域分界线~~~~~

    周自珩在前方引路,风玖进了垂花门,转过正中的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

    又走过右边的曲折游廊,转过歇山拐角,取近道快走了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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