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缓缓抬脚,朝异兽走了一步。

    她的声音在颤抖:“你竟敢。”

    尽管异兽在高台上俯视少女,尽管二者体型相差悬殊,但似虎的异兽却缓缓后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少女却朝异兽走近。

    风吹乱她的长发,遮住她的面容:“我放过你,只是因为你还不曾吃人——”

    似是感受到杀意,异兽一声怒吼,双翅展开,几乎遮天蔽日!

    随着咆哮声逐渐高亢,四周围墙也开始微微震动,而高台之上,兽类腥黄的双目已经染上赤红!

    就在这一瞬。

    圆形场地的入口处,出现了一个黑色劲装的身影。

    那人提着桶,黑色劲装,肤色黝黑,皱着眉看了过来。

    白愕然睁大双眼。

    ——那赫然是长青。

    这突然的动静,却也吸引了高台之上本来便躁动不安的异兽的注意,怪物瞬间腾空而起!

    巨翅掠过天空,带起极长的铁链,几乎是眨眼之间,异兽便冲向了黑衣少年,朝他张开了巨口!

    而黑衣的少年,却没有逃跑也没有闪躲,只是呆在原地,抬头望着突然冲过来的异兽。

    白呼吸一窒。

    来不及过多思考,她一个箭步便赶到了他身边,将他拦腰揽起,跃至一旁。

    她将长青放下,根本来不及说话,那头已经红了眼的异兽,咆哮一声,双翅横展,再度朝她扑来!

    白衣少女神色一凛,不退反上——

    一声巨响,白玉砖的碎屑,四处飞散。

    异兽重重砸落在地上,已经昏死过去。

    白衣少女坐在其颈上。她左手依旧裹着白布,右手五指,却紧扣着怪物的头颅。

    “既然吃了人,就不能再留你了。”她低声道。

    纤细的手指逐渐用力,渐渐要扣入其头骨。

    却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开口:“等等。”

    白缓缓抬头。

    是长青。

    铁灰色眸子的少年望着她,神色莫名。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陡然一偏头,跪倒在地,开始干呕。

    肉眼可见的大片红疹,再度浮现于他暴露在外的黝黑皮肤。

    白想起上次与恶少搏斗后少年突然呕吐不止的狼狈模样。

    她顿了顿,还是先从昏死的巨兽身上起来,走到他身边。

    她沉默着半跪在地上,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背,直到少年剧烈的干呕终于缓和,才冷不丁地开口:“为什么不让我杀它?”

    长青慢慢瞥了她一眼,道:“那是,谢,谢家,财,财产。”

    “……可它吃了人。”

    长青嘴角咧了一下。

    “我们,不,不算人。”他淡淡道。

    白拍着他后背的手陡然僵住。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谢府兽园的管事和仆役们也进来了。

    管事捂着鼻子,指挥着仆役们赶紧将尸体搬走,清理地面血迹,同时还目光怪异地瞟了一眼白衣少女,和她身边的黑衣少年。

    白迎上他满是探究和古怪意味的眼神,冷冷道:“今天捆住魔兽的链子变长了。为什么?”

    管事一愣:“这有什么为什么?本来就要定期放长链子,让它活动一下的。”

    “……可是有人死了!”白猛然站起身。

    她身上煞气未退,管事不由自主往后一退,反应过来后颇有些恼羞成怒:“死了又怎样?兽奴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要喂魔兽,有时候还要斗兽给贵人们看,不是一直这样吗!不想干就别干啊!”

    他看了一眼攥紧了拳的少女,又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嘟囔:“就算你是少爷的人,但我们也是按吩咐办事!你有本事,找少爷去啊!”

    一直到仆役们将地面擦洗干净,甚至将开裂的白玉砖打碎撬走、铺上新的,白都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望着刚刚铺上替换的白玉砖。

    砖面洁白无瑕,是整块切割的美玉。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其实无比明显,但她却始终忽略了的事实:

    这满地淡粉色的白玉砖,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个颜色。

    那是染上的色泽,是被无数次染上鲜红,然后再擦去——经年累月,岁岁年年,横亘谢家数百年的光辉岁月。

    白衣少女的手指,微微颤抖。

    长青慢慢站起身来。

    背对着他的少女,忽然开口了。

    “你刚刚,为什么不躲。”她轻声道。

    长青沉默了一会。

    “躲,躲到,哪去。”他淡淡道,“不是这,这次,就是,下次。”

    少年铁灰色的眸子里一片空无。

    “世间,就是,粪坑。”他淡淡道。

    白衣少女纤薄的脊背,陡然一震。

    天色渐渐暗了。黄昏为乌云卷上金边,也在谢家少主本就绣着金线的华服上,又撒上一层碎金。

    昏黄的光线似乎尤为宠爱这位年轻的天骄,将他精致的面容衬得光华熠熠,遮掩住他眉宇间的疲色。

    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房,步履匆匆,却在看到门内那个白衣身影的时候,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少年慢慢踱到书房里,那个身影却还没有回头。

    谢明流轻咳一声:“我回来了。”

    白微微一震,仿佛从沉思中惊醒,回过身来。

    谢明流原本正在褪去外袍,手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皱着眉头望着白:“你怎么身上都是灰?”

    他眉头蹙得越来越紧:“还有血。”

    白后知后觉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白衣,确实在先前的搏斗中,沾染了灰尘和血迹。

    “你是就这一件衣服吗?”谢明流拧着眉问。

    白愣了愣,点了点头。

    谢明流神色凝固了一瞬,然后头疼般地捂住了额头:“……亏得你有异术。”

    他深呼吸了几次,表情反而困惑了起来:“你从来不换衣服,身上怎么还是这么……”

    “……香。”

    说到最后,少年声音微微小了些,撇开头,微微卷曲的黑发荡在颊边,遮住他泛起浅浅潮红的面颊。

    白却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她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我身上有味道吗?我闻不到。”

    谢明流却似乎没有仔细听她说什么。他只是侧着脸,沉默不语,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

    少年关上了书房的门,然后拽住她右手手腕。

    他深深望进白衣少女的眼睛,眸中情绪变幻。

    最后,他低声道:“跟我来。”

    白第一次知道,书房之中,还有这样的机关暗道。

    曲折密道中,以夜明珠照亮。白能感觉到这条路逐渐深入地下,好几次她想询问,谢明流却一声不吭,只是握着她手腕前行。

    他们穿过了好几扇沉重的大门——开门时谢明流回头看了她几眼,只得到少女疑惑的表情,于是他沉默片刻后,还是当着她的面,打开了机关。

    走了很久,他们才停了下来。

    谢明流松开了手。

    在巨大的府库中,在琳琅满目、堆积成山的金玉珠宝、绸缎绫罗、刀枪剑戟的辉煌流光中,少年回身,看向怔愣的白衣少女。

    他没有说话,而是专注地凝视着白的眼睛。

    这双黑玉一样的眼,依旧纯黑通透,此刻似乎陷入了某种茫然之中——

    但没有一分惊喜,更没有贪婪。

    少年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走到挂满各色绸缎的架子旁,扯下几匹熠熠生辉的华美布料,打量一下,又扔到一边。

    如此反复,他最终挑中了一匹雪白的、轻如云烟的素锦。

    他取下这匹素锦,走到白身边。

    “……你干什么?”白衣少女怔怔问道。

    谢明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素锦抖开,披到她肩上。

    雪白的素锦披在少女身上,让本来便清美的少女更加惹人怜爱,仿佛披了一片洁白的云。

    谢明流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天天穿得像个叫花子,怎么走在我身边。你身上这件,扔了吧。”他淡淡开口。

    白垂下眼,望着自己皱巴巴的、此刻更是沾染了尘灰和血迹的白衣。

    她低声道:“虽然我很多事情记不太清楚,但是我还记得,这是我师尊送我的法衣。”

    谢明流微微一顿。

    “……那就换着穿。”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并没有发作,又走到她身前,将布料在她身前拢起,眉微微扬起,“但很显然,这个料子更衬你。”

    白只是望着他,眉宇间没有他想看到的喜悦。

    谢明流微微一愣。

    他放下手,皱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白迟疑。

    少年微微沉下脸:“有话就说。吞吞吐吐,都不像你。”

    白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睫,又下定决心般抬眼。

    她问:“为什么,要有兽园?”

    地下深处的府库里,一瞬间安静到令人心慌。

    谢明流慢慢眯起眼睛。

    白望着他,声音很轻:“兽园里养的,你们叫异兽的东西,其实是魔兽。虽然那只魔气已经很淡,血脉不纯,但依旧是魔兽。”

    她沉默了一会,又道:“即使是忘记了很多的我,也清晰记得,魔兽非常凶残,而且狡猾。养那种东西,一定会有人受害的。”

    谢明流盯着她。

    府库四周,与谢府地上的部分相同,也以夜明珠照亮。但这些明珠尽职尽责地照亮了昏暗,却照不亮少年面容上的阴影。

    过了很久,少年方淡淡道:“就像十年前的我?”

    白愕然。

    谢明流背过身。

    “十年前,那东西发狂,我被咬了一口,奄奄一息。”少年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在金玉满堂的地库中传出隐约的回音。

    “那个男人——我的父亲,”他的声音中饱含着憎恶,与讥讽,“在那时,也没打算杀了那畜牲。因为拥有那种珍奇怪异的东西,是谢家财富与势力的证明。”

    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嗤笑一声:“万幸,当时领地中,有农户献上宝物。那家伙拿到了那东西,母亲让我吞服下去,我才捡回一条性命。”

    白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她不安地垂下眼,但谢明流偏偏在此刻回身,走到她面前。

    他微微屈身,以一个平行的高度,注视着白的眼睛。

    少年轻声道:“你在紧张什么?”

    白眸光闪动,最终落到了少年脸上。她的声音中带着愧疚:“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谢明流凑近,额头几乎与她相贴。

    他嘶哑地开口。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呆子,看我的第一眼起,就什么都不遮掩。”

    他捧起她用白布包裹的左手,定定地注视着。

    少女白衣袖口短了一截,与白布是同样的质地。

    一眼便能看出,她曾在某个时刻,扯下了自己的左袖,用这法衣的碎片,包住了自己的手。

    谢明流将少女潦草包裹的手抬起,慢慢置于自己心口。

    “你总是盯着这里。”谢明流轻声道,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脏。

    “一开始我以为,你想要我的命。后来我意识到,答案要更加简单直接——”

    他将她的手,缓缓移到心脏下方。

    “你要的,是我胃里的东西。”

    少女慢慢地低下了头。

    这在谢明流眼中,无异于一种默认。

    “你想要的,正是我吞下去的那个宝物——我当然能感觉到,它一直在我胃里。”

    他极轻地开口:“你想剖开我的胸腹,取到它。”

    少女被白布包裹的手,冷得像冰块。

    谢明流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寒凉,而寂寞。

    “——我不会让你出事。”

    白终于抬起了头。

    “我的手很快,而且可以用灵力治疗你的伤口,你不会有事。”少女诚挚地望着他,眼眶微红,“我从没打算伤害你,我绝不会伤害无辜来满足私利——”

    白衣少女猛然顿住,漆黑眸中荡漾着些许水光,如破碎的星河。

    她声音已经哽咽:“……我犯过大错,所以我对天道发过誓的。真的……我发过誓的。”

    谢明流看了她一会,那神色难以言明。

    忽然,他笑了一声。

    眸中的寒凉之色褪去,少年直起身来。

    “我知道。”

    白伤心的神色还未褪去,便被这突然的一句话弄得茫然睁大了眼。

    “因为你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表里如一的傻瓜啊。”世家贵胄、少年天骄摇了摇头,取下披在她肩头的素锦,仿佛刚刚的对峙只是一场幻觉,“还是得有几件替换的。”

    他又在那堆华贵布料里挑挑拣拣,最终又挑了一匹绣着暗纹的银白绸缎,重新在她身上比划。

    “我会跟你交换的。”白却没有被带偏思绪,仍然执着地盯着他,“我从一开始就是想跟你做交易。我想要那个东西,但你有什么愿望,我会帮你达成。”

    谢明流没有回答。

    他只是绕到她身后,端详了一下背面的效果,然后从身后,将银色锦缎拢到她身前。

    他双臂拢住她的腰,攥着布料的手,合在她腰前。

    一个近乎于拥抱的姿态,但是少年却维持着隐约的距离,没有真正触碰到她。

    “很简单。”温热的气息轻触少女的耳廓,“呆在我身边。”

    “……”

    白僵住了。

    谢明流在她身后,看不到怀中少女的神情。

    他凝望着眼前充满奇珍异宝的府库,淡淡开口。

    “呆在我身边,别去管乱七八糟的,别人的事情。等我继位典礼结束,就让你取走那东西。”

    白微微一顿,有些沙哑地开口:“可是——”

    “没有可是。”谢明流却打断了她。

    他垂下眼,眼中情绪不明。

    “谢家三百年,这兽园也存在了三百年。不论是为了搜寻奇珍异兽证明权势,还是为了满足贵族们的血腥欲望、笼络人脉……”少年的声音轻如叹息,“存在已久的东西,就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但是——”少女还是想要说话。

    谢明流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你已经获得了我的承诺。”

    他低声道,脸慢慢埋进少女乌黑的发间。

    “我这样的人,真的很少给出承诺的。”

    白衣少女沉默着。他只能听到她轻而细的呼吸。

    “谢家确实没有善类。我也不是善人。”少年低低地开口,“但是我会对你好的。你不用再过野人一样的生活,不用担忧自己的性命,可以活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富足,快乐……”

    他抬起另一只手,从身后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少女的眼和口,如今已被他双手遮住。

    “只要你乖乖的。”谢明流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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