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慢慢睁开眼。

    微茫的晨曦透过窗户,照在床前。

    带着朦胧睡意,白衣少女想要起身——却没有起来。

    她茫然而艰难地扭头,发现坐在一旁桌边的谢明流。他正撑着下颌,望着窗外,仿佛有所感知一般,扭过头来。

    他眼下青黑比昨天更重,一眼看去,便知一夜没睡。

    少年顿了顿,走了过来,无声地望着躺在床上的白衣少女。

    “谢明流。”白轻声开口,“我好像,不能动了。”

    室内一片静寂。

    少年垂了垂眼,手指抚上她的面颊,拂去少女睡乱了之后、贴在脸上的发丝。

    “没事,只是暂时的。”

    白衣少女纯黑的眸中,渐渐浮现一丝水光。

    她的声音很轻:

    “那茶,是怎么回事?”

    谢明流转过身,避开了她仿佛揉碎了的湖波一般的眼神。

    “这是我母亲给她面首用的药。几个时辰之内会身体麻痹,但接下来就能行动自如了。”

    他话语平板。

    白衣少女闭了闭眼,声音微颤:“还有呢?”

    “……”谢明流沉默。

    “还有呢?”白固执地询问。

    贵族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

    “会忘记很多事,也不再具有思考的能力。你会变成一张白纸,天真无邪,对我百依百顺。”

    谢明流低声开口,目光中有迷茫,也有遗憾,但更多的是释然。

    他好像终于松了口气,眉目感慨,如同最深切的大愿,终于得偿。

    “以后,你就不会再和我起冲突了。”

    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少女,缓缓闭上了双眼。

    一滴水珠,缓慢从她眼角滑过,坠入枕中。

    谢明流回身,见到她脸上泪痕,怔忪片刻,坐在床头,握住她的手。

    “没关系的。”他定定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我也会对你好的。”

    白没有睁眼,眼泪却簌簌落下。她嘴唇轻动,仿佛在说着什么。

    谢明流将耳朵贴在她唇边,终于听清了她所说的话。

    虽然艰难,却一字一顿,虚弱而清晰。

    “你将众生,视为草芥,又怎会,独独善待我。”

    谢明流一顿,慢慢站起身来。

    他脸色苍白,眼下青黑,神色却冰冷,甚至愤怒。

    “明明是你做了错误的选择!”他声音嘶哑,“你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和我作对——”

    少年在屋内烦躁地来回走动,一脚踢翻了屏风。

    “十几代人苦心经营的一切,数百年的世族!怎么能在我手上走下坡路?”他语调逐渐激烈,“谢家原本富可敌国,最盛时宗族遍布天下!如今人口凋零,甚至沦落到偏安黄州一城——甚至要提防其他世家的算计,提防军队的叛变,提防权臣的打压——凭什么!”

    凌乱的脚步声中,白衣少女艰难而轻地开口:“你不是,不在乎吗?”

    但显然,这么轻的话语,还是被听到了。

    谢明流骤然停下脚步。

    “一个没有背景的城守,一个没有功名的书生。”少年阴沉地开口,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连这样可以一手捏死的蝼蚁,都敢想着扳倒谢家。”

    他猫一般的眼瞳眯起:“我确实不害怕那封信送到姓韩的手里。但是,他们万万不该起这样的念头。”

    “如果人人都敢起心动念,那还怎么得了。”

    白目光微动,凝视着站在屋中的少年。此刻天光照进窗楹,却照不亮这个站在昏暗中的少年。

    她神色有些空茫,有些陌生,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

    谢明流目光移到她脸上,与她视线相交的那一刻,骤然转头。

    “……我是谢氏子。”少年低沉地开口,“我生来便是天骄,也必将永远是。这是世间的秩序,任何人都不能破坏。”

    少女沉默地望着他。

    许久,她轻声开口:“书生,死了吗?”

    谢明流顿了顿,方回答:“安心吧。他走得很快。”

    白衣少女刚刚虽然落泪,脸上表情却是浅淡的。

    但此刻,她眸中第一次升起剧烈的、深不见底的哀恸。

    她颤抖着嘴唇,许久说不出话来。

    屋外开始传来嘈杂的声响,仿佛很多人开始了忙碌。

    谢明流望向外面,低声道:“宴会快要开始了。宴会之后就是典礼——等我回来。”

    他望向床上的少女,顿了顿,还是走到她身边,半跪在地上,捧起她的手。

    “等我回来,你或许就不认识我了。但是没关系。”

    谢明流从袖中,掏出一支金簪。簪头上是一只黄金雕成的小鸟,鸟喙尖尖,形貌可爱,尾羽根根分明,是巧夺天工的珍宝。

    他将金簪放入少女无力的手中,缓缓合拢其手指,帮其握紧。

    “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初遇。”

    他犹豫片刻,还是微微低头,吻了吻少女的指尖。

    谢明流离开了。

    昏暗的室内,不能动弹的白衣少女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床幔。

    她颤抖的手指,慢慢握紧了金簪,直到鸟喙扎入掌心。

    谢府内外,奢华胜往日十倍。各种金银玉器不要钱似地缀在谢府各处,绫罗绸缎拉出了各种繁复精美的花式,装点着门楣。

    谢府门口同样是车马如流,来贺喜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是大多只是恭恭敬敬地送上了贺帖,与管事说些好话,求其传达,便恭恭敬敬地走了,并未获得进门的权力。

    偌大花园之中,谢家少主正在宴客。

    客人只有四位。

    今日天气明朗,并非像往日一样乌云蔽日,苍天深湛,日光隐隐。但尽管如此,五张整块白玉雕成的长桌上,依旧撑起了巨伞。

    伞面是比烟云还缥缈的轻绡,长到几乎垂落于地,用于隔绝可能的灰尘与蚊虫。

    近百人的侍女列队而入,空气中都弥漫起了香风。

    她们手上端着各色珍馐,穿着统一的华服,衣上金线在碎步行进中,流光溢彩——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绝不敢制造一点杂音、惊扰贵人。

    谢明流坐在主位,他今日盛装打扮,敷粉遮去眼底青黑,无论服饰还是发饰都比以往更华丽尊贵百倍,衬得十六岁的少年容貌灼灼,仿佛要烫伤人眼。

    另有四张长桌置于他的对面,其中间两张离他更近,一左一右,分别坐着一个一身身形强壮、神色倨傲的青年,和一个裙裳层叠、环佩叮当的妙龄少女。

    而位于两边的两张桌子,则离他稍远一些。位于左侧的,坐着一个神色松垮、脸上青紫未消的华服青年;位于右侧的,则是一位清俊如竹的佳公子。

    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几位世家贵胄,温文尔雅地进食、谈笑,一派繁华景象。

    谢明流饮完一杯酒后,眉间露出些许疲色,被对面的妙龄少女敏锐发觉。

    少女关切问道:“怎么了,明流?”

    谢明流摇了摇头:“没事,最近有些累了。”

    他脸色和缓些许,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些浅淡的笑容:“不知饭菜可合你口味。”

    少女微笑着低头,眼波如春水明丽宛转:“甚好,婉婉甚是喜欢。”

    身形强壮的青年却笑道:“婉婉明明跟我一样久居京城,谢家口味这么寡淡,竟也吃得惯?”

    少女还没回答,那位脸上青紫未消的华服青年却趁机插嘴,脸上带了些讨好之色:“李家门第高华,门客都是文人雅士,想必府中饮宴本就清淡为主吧。”

    李婉婉脸上的微笑淡了些许。

    她眼睛甚至不曾朝他瞥一下:“与门客有何关联?只不过祖母茹素,李家上下口味清淡罢了。”

    一脸青紫的青年讷讷,不知所措地开口:“也是……我们家最近得了些山中珍味,改日我给李老夫人送去。”

    李婉婉淡淡道谢,气氛有些尴尬。

    在此时,清俊如竹的佳公子放下杯盏。

    他衣袖滑落,露出手上一块巨大的烫伤疤痕,与他修长漂亮的手,格格不入。

    青年温文尔雅地开口:“周氏族地近山林,多得造化所钟,灵芝野蕈丛生,当真让人歆羡。不像在下,欲孝敬长辈,竟不知送些什么。”

    闻言,一脸青紫的周家公子松了口气,笑道:“程兄生意遍天下,还怕没有贵重礼物送人么?”

    强壮青年突然发出一声嗤笑。他嗤笑的声音不算大,但是却很清晰。

    “此言差矣啊,周慎。”他懒懒道,“世家的积淀,可是买不到的。”

    他拖着腮,健壮如虎豹,眼神却讥讽:“说起来,程歇。你母家的事情,从没听说过呢。今天咱几个难得聚聚,不妨聊聊家常?”

    场面瞬间寂静了下来。

    清俊如竹的佳公子,程歇,脸上完美无缺的笑容渐渐冷淡。

    他淡淡道:“家母姓黄。”

    强壮青年摸着拇指上的红宝石扳指,意兴阑珊:“……没听过的姓氏呢。”

    程歇目光微阖,一语不发。

    其余两人也并不吱声。

    沉寂之中,谢明流淡淡开口:“王圭。”

    强壮青年一挑眉:“怎么了,明流表弟?”

    谢明流放下了手中琉璃盏,杯盏敲击白玉案,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听外面吧。”他道。

    几人都是一怔。王圭皱起眉:“今天街上确实嘈杂。我以为是你为典礼安排的人手太多——不是说简单办下么?”

    “是打算简单办,我也确实安排了人手。”谢明流淡淡道,“但如今,天下连年荒歉,小民蠢蠢欲动,各位也不是不知。当下,不是我们五家内讧的时候。”

    几位世家贵胄,神色各异。

    花园在谢府的一偏,离谢府的围墙,并非很远。

    围墙之外,传来隐隐约约、整齐的脚步声。

    是军队才有的整齐步伐。

    在其他贵族青年男女异样的神色中,谢明流神色不变,遥遥举杯:

    “谢王李周程,天下五家盛。希望我们——都能让自己的家族,继续走下去。”

    王圭顿了顿,率先举杯回应。随之,李婉婉、周慎、程歇都纷纷举起手中杯盏,共饮此杯。

    谢明流最先一饮而尽。

    他目光有些迷离,望着远处的天空。

    忽然,他站了起来。

    少年猫般的双眼瞪大,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让他心中陡然一沉的景象——

    原本应该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白衣少女,此刻正屹立在宅院高墙之上。

    她孤影独立,背后只有苍湛的天空,缥缈得如同一个幻梦。

    风吹起她披散的乌发,露出她冰一般透明的后颈,纤细而笔直,如同濒死也昂着头的,高天的孤鹤。

    这只鹤……

    飞出了谢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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