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人并不好见。

    白去问街上行人,在哪里能找到韩相,却只得到一个个古怪的眼神。

    “韩相也是你我能见到的?”路人看着她,眼中的惊艳很快变成无语。

    只有一个背着书箱的年轻书生愣了愣,红着脸给出了回答。

    “要不姑娘,去宰相府前看看?”他给她大约描述了一下路线。

    白道了谢,扯着满脸不情愿的黑衣少年,穿过大街小巷,走到宰相府门口,就被护卫客气而冷漠地赶走了。

    望着依旧在警惕地盯着她、手已经按在刀柄上的护卫,白站在街角发呆。

    “怎么办呢……”她喃喃自语。

    直到一声响亮的肠鸣响起,她才恍然惊醒。

    她看向身边的少年,对方抿着唇不说话,神色极为凶狠,黝黑的脸上却升起了一点难以分辨的潮红。

    白默了默,试着提议:“我们去买些东西吃?”

    长青冷笑一声:“没钱。”

    对方话语中似有指戳,白清咳一声,径直拉着他走到街上。

    少年脸色依然冷淡,但目光已经不自主地投向一旁香气逼人的包子铺。

    白问了问价格,要了四个香喷喷的大肉包。

    长青瞪着拿着油纸包的少女。

    少女却茫然抬眼:“看我做什么,钱给老板呀。”

    长青咬牙。

    他真的不想顺她的意,但肉包子实在太香了。

    他攥着拳头,颤抖地掏出了最后四十个铜板。

    两人坐在路边。

    长青拿着油纸包好的四个肉包,一边被烫得哈气,一边近乎凶狠地咬着,仿佛在咬某人的肉。

    “好吃吗?”白托腮望着他。

    “不给你。”长青又撕下一口雪白的包子皮,锋利的犬齿显露,如同幼狼。

    “……不会跟你抢的。我辟谷很久了,不用进食。”白也沉默了一下,方道。

    长青没再说话。

    四个大肉包很快消失在黑衣少年的口中,长青用手背随意一抹嘴角,铁灰色的眸子看了一眼天色。

    不知不觉,日已渐斜。

    “没钱,了。”他冷冷道,“晚上,睡,哪里?”

    白迟疑了一瞬:“那就……赚点钱?”

    她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

    装满河沙的袋子,其实很沉很沉。

    长青咬牙扛着两个袋子,拼命拖动着几乎抬不起来的脚,一步一步朝前挪动。

    白走在他身边,同样肩上扛着巨大沙袋。

    但她扛的不是两袋,是两组。

    每组五袋,摞得高高的,几乎看不见她的脑袋——但少女步态悠闲,好像在花前月下散步。

    甚至气也不喘,平静地叮嘱身边的少年。

    “你要注意呼吸的频率,在发力时呼气。另外腰不要用力——腰只是枢纽,力要从脚下起。”

    长青咬牙,不愿回话,甚至不愿朝她的方向偏半点头。

    码头各色人等的窃窃私语传入他的耳中,指指点点也映入他的眼里。他尽可能不去分辨他们说的内容,也尽量不去分神瞥他们一眼,但哪怕用脚指头去猜,他也知道,这些风言风语的主角,不是他。

    是他身边的白衣少女。

    一身跟码头格格不入的雪白衣裳,身形窈窕,容貌美丽,但做的事情——完全不像正常人。

    好不容易到了正在修堤的河滩,长青喘着粗气,将袋中的沙,全数倒在隆起的沙丘上。

    白也将双肩扛着的、比她人还高的、两组五个一捆的沙袋,往地上一扔。

    山崩一样的声响,甚至压住了围观人群的惊呼。

    发放工钱的小吏面上神色已经由震惊到麻木,目光空洞地递给少女一百个铜板。

    白接过,催促:“还有他的二十文。”

    小吏又茫茫然地数了二十个铜板,递给脸色漆黑的长青。

    少年一把攥住铜板,扭头就走。

    他回到了码头堆沙处,咬牙再度扛起两个沙袋,但力没用好,腰间突然一阵不祥的剧痛。

    意识到自己腰可能要折的刹那,长青只觉肩上重量一轻,同时自己还被托了一把。

    他没有跌倒。

    白一手提着刚刚还在他肩上的沙袋,另一手松开他的胳膊,转而在少年腰间按了一下。

    一阵热流顺着她手心流入,少年龇牙咧嘴的神色消失了。

    他揉着腰,瞪着白衣少女。

    少女目光落在少年脸上,纯黑眼眸中是纯粹的担忧:“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不注意发力方式,很容易受伤的。”

    她补了一句:“也会长不高。”

    长青铁灰色的眸子,没有情绪地望着少女。

    他忽然伸手,在她头上按了一下。

    沾染沙土和泥尘的手蹭上她的发顶,白茫然抬眼,却见黑衣少年昂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嗤笑了一声。

    “我,比你高。”

    他确实比白高上一两寸。

    一阵沉默。

    白衣少女装作无事发生,拿下少年满是沙土的手,拍了拍头顶的灰尘,清了清嗓子:“……爆发力与协调力,是武学之基。你还是要多练。”

    她将手中沙袋,又还到了他手上,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踱到一边去了。

    长青眯着眼看着她,轻嗤一声,像是嘲讽,又隐约有点像笑。

    这一天的收获是两百文。白搬了一趟,十个沙袋;长青搬了五趟,也是十个沙袋。一个沙袋十文钱,也就是一个包子的价钱。

    然而搬了十个包子价钱的少年,已经累到几乎脱力。

    他感觉自己要吃二十个包子才能缓过来。

    但夜色已暮,白没有带他去吃包子,而是自告奋勇,要带他去找住的地方。

    对生存常识似乎一无所知的少女,并不欠缺问人的勇气。她问路人,问摊贩,甚至问巡逻的守卫——在对方露出怀疑神色的时候,长青黑着脸将她扯走。

    他反过来拽着少女,去找客栈。

    问了好几家客栈的价钱,长青最后选定了一家最便宜的,二楼的一个小房间,一晚一百五十文。

    交完房费,白掰开他紧紧攥着的手指,从他手里强行抠出剩余的五十个铜板,交给店小二。

    “麻烦你,再送些能吃饱的东西上来。”她道。

    店小二接过钱,古怪而探究的眼神还在长青和白之间来回逡巡。

    长青本来便累到半死,此刻更为不耐:“怎么?”

    店小二的目光有些暧昧:“就……一个房间啊?”

    长青铁灰色的眸子慢慢移向了店小二的方向,声音危险地低了下来:“你,还想,赚?”

    眼看着少年拳头已经攥起,白赶紧拉着他上楼了。

    他们的房间狭小拥挤,只有一张床。长青二话不说,往床上一躺,几个呼吸后就睡着了。

    白怔了怔。

    此时店小二送吃的上来,白开门,接过一盘粗面饼。

    关上门阻隔店小二探头探脑的视线,白将面饼放在桌上。

    她走到床边,朝熟睡中的少年伸出手。

    柔和的白光,没入少年眉头紧锁的额间。

    长青黝黑的面容神情舒缓些许,翻了个身。

    白拉过一旁叠好的被子,展开,轻轻盖在他身上。

    她轻轻叹了口气。

    开窗,跃出,空中折身——白衣少女漂亮利落地跃上了客栈屋顶。

    瓦片之上,星夜之下,少女闭上眼,盘腿而坐。

    第二天一早,白带着夜间饿醒、把粗面饼全吃光了的长青,又来到了码头。

    又是一天枯燥乏味的艰辛劳动。

    白依旧在轻松扛沙袋的同时,教导着吃力的少年,对旁边越来越多的围观人群视而不见。

    一天下来,他们赚了不少——将近两千文,也就是二两银子。当然,其中大部分是白赚的。

    “昨天我问了那个客栈里的……小二?”白道,“他说,要想住得便宜点,可以去租个宅子。他给我介绍了一个人——好像叫什么牙人。”

    长青皱着眉头:“你不是,找人?”

    怎么还住下了。

    少女却笑了一下:“这是我妙计的一部分。”

    长青嗤了一声,但还是没什么反抗地、任她拉着自己走。

    他们见到了一个四十许的妇人。

    此人面目精干,脸上带笑,口舌伶俐,衣着整洁,很是热情,谈笑间给他们介绍了京城的地块。

    京城里,三六九等并不杂居。皇宫居城正中以至北,四周由禁军守卫,达官贵人宅邸在城西。城外,西北方群山连绵,是天然拱卫。

    “藏风聚气,才配得上大人物嘛。”妇人啧啧感叹。

    而京城之东,住户就更多了:最靠近皇宫的是富户豪族,更东一些的是小官吏、有功名在身的士子聚居之地,再东边便是集市——这里有大小商贩的住宅,也有一些客栈,或是用于租赁给流寓之人的宅院。

    至于京城最外围,已经靠近城门码头。这里建筑最为破败混乱,码头上的苦力、渔民工匠、卜相艺人还有流民等等,都鱼龙混杂地杂居在此处。

    妇人鼻子皱起,很是嫌弃:“那边宅子虽然便宜,但住的都是贱民,看两位器宇不凡,恐怕不适合住那边。”

    长青目光冷漠:“我,也是,贱民。”

    妇人被噎了一下。

    白想了想:“就给我们介绍那边的房屋吧。”

    妇人目光中透出失望之色。她埋怨地瞪了眼长青,正要说几句挖苦的话,对方铁灰色的眸光,冰冷地扫了过来。

    “……行行行。”妇人一缩,不甘地开口,“那边的,我知道了。”

    最终,白与长青花费了一两银子,定下了一座靠近城门码头小院子。

    他们走进曲折的巷弄时,四周杂乱的民居中探出几个老人和小孩的好奇脑袋,有个小女孩似乎还想跑过来,却被身边的老妪一把捞了回去。

    妇人站在门口,将租契拍到白面前:“别忘了,一两只是一个月!后面不交就得滚!”

    长青马上要挥出的拳头,被白按了下去。

    她关上吱嘎作响的门,将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隔绝在门外。

    白衣少女的心情好像并没有被影响她神色好奇,拉着满脸冰霜的长青,将这间宅子逛了一遍。

    一个很小的院子,有一口水井,一只水桶,一根扁担,一个小板凳,拉着数根晾晒衣物的绳子。

    两间放着破破烂烂木板床的卧房。

    一间转身都困难的、毫无食材的狭小厨房。

    一间只有一张饭桌四张条凳的堂屋。

    太阳已经将近落山了。

    长青的肚子又叫了。

    白的手指,慢慢绕了绕鬓边长发。

    拿剩下的钱去街上采买了床褥、衣物和食材后,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

    然后白进了厨房。

    长青一愣之后,立刻上前,按住她伸向米袋的手。

    白茫然回头,只见少年推开她,从米袋中抓了一小把,自顾自清洗起来。

    少女满眼感动:“没想到你这么孝顺。”

    长青顿了顿,表情鄙视,似乎想到了什么难吃的东西。

    他咬牙道:“你,只会,浪费,粮食。”

    白衣少女萎靡了。

    最终上桌的是两碗米饭。

    白原以为他要吃两碗,却发现板着脸的少年拿了两双筷子,并将其中一碗一筷推到了她面前。

    冷漠的少年配着咸菜垂头扒饭,一声不吭。

    白犹豫着,拿起筷子,望着碗中莹润的米饭,还是放下了。

    她把碗推回长青面前:“我辟谷,真的不用吃东西的。粮食珍贵,不用给我。”

    长青抬头,铁灰色的眸子没什么情绪。

    白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开口:“……我没动筷子。”

    长青似乎有些无语,翻了个白眼,又把碗拿过来,埋头苦吃。

    等他吃完,白望向屋外。

    “天黑了。”她道。

    长青站起身,端着碗碟到了厨房,简单清洗以后,揉着酸痛的肩膀,准备去睡觉。

    结果被站在厨房门口的白,拦住了去路。

    堵在门口的身影明明纤细,投下的阴影却像是巨大的怪物。

    长青心知不妙,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少女逼近一步,以清爽的声调吐出魔鬼的言语。

    “该练武了。”

    夜色中,长青脸色很冷,扎着马步的下盘也有些颤抖。

    “这玩意,还要,多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

    白轻轻碰了下他后腰:“才半个时辰呢。专心于一点,腰背挺直,不要前倾。”

    她动作很轻,但长青却仿佛被蛇咬了一口,猛然一个激灵,跳开一丈。

    少年捂着后腰,又惊又怒:“你!”

    白懵了一下,迟疑地拿起水井旁靠着的扁担:“那……我用这个纠正你动作?”

    长青脸色有些古怪,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夸张。他别扭地胡乱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重新扎起马步。

    “基础要打牢,不可贪功冒进。你没有灵力,要想解决眼睛的问题,必须由武入道,所以光学招式是没有用的。”白解释道。

    长青冷哼,却被扁担从后心怼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仆倒在地,最后硬是凭着腰腿的力量恢复了平衡。

    好不容易站稳,黝黑少年气得要死,喉咙里甚至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咕噜,听起来无比骇人。

    而白并不害怕,只是望着他。

    “你确实有天赋。但是有天赋的人,比最后成器的人,要多很多,很多。”

    她看着一脸恼色的少年,如琼花堆雪般的脸上神色清淡,有种清到极致的冷:“再有天赋,你现在还是在山脚。勤奋与沉着,是你唯一攀登到高峰的途径。”

    她跟他说话的语气大多数时候都柔软,长青第一次听她这般近乎冷峻的话语,怔了一怔,没有再说什么。

    他闭上眼睛,尝试放下种种不明原因的焦躁,静下心来,按她所说,放松,沉下来,专注于呼吸。

    渐渐地,时间变得难以估摸起来。

    看到少年脸上神色由躁入静的改变,白微微笑了起来。

    然而此时,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长青倏然睁眼,皱眉有些不悦,也有些不解。

    他们在这里,哪有熟人。

    白也回头。

    但她脸上却并不惊讶,慢慢走到院门口,开了门。

    门外站了一个奇怪的、灰扑扑的人。

    夜色深沉,来人身形普通,相貌普通,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灰色衣裳,看上去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中年男人,掉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见。

    他低着头,很是恭敬的样子,声音也很是恭敬而普通:“我家大人请姑娘一叙。”

    长青走了过来。

    瘦削而矫健的少年神色冷峻,站在少女身后,眯着眼睛望着来人,一语不发,却散发着十足的压迫感。

    白却歪了歪头。

    “你家大人,姓韩吗?”

    那人依旧不说话,也不抬头。

    但是少女注意到他头颈处,细微的颤动。

    长青眉心皱起。

    白衣少女回头,对他道:“你在家里等我。”

    因为这句话中某个字眼,长青一愣,看了她一眼。

    白已经重新看向中年男人:“那就,走吧?”

    月色下,少女嘴角勾起,目光灼灼。

章节目录

天下第一当然能击沉各色天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酌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酌神并收藏天下第一当然能击沉各色天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