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被大卸八块的棺木里掉出来的,是一个人。

    ……大概是人。

    对方一身脏污腐朽的红衣,身形高大,裸露在外的双手,部分已经是白骨,只有些许血肉挂在手骨上。

    想到刚刚抱住自己的是什么东西,白脸变绿了。

    她不由自主地看向此人的脸——

    枯焦的长发遮掩之下,是一张融化到看不清五官的面庞。

    “……”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另一旁,澜介原本正要下手解决云破夜,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

    看到破裂的棺木,少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双手翻飞,正要结阵——此时地上疑似尸骨的东西,却慢慢站了起来。

    澜介细长的双目瞪大了,手上的动作也僵住。

    “什么……东西?”他结巴起来,难掩震惊,“活的?!”

    红衣“人”已经缓缓站直,身形笔直高大,虽然血肉腐朽掉落到露出不少白骨,却也依稀能分辨出,是个男人。

    或者曾经是。

    如今称之为怪物,或许更加合适。

    他的脸仿佛融化的蜡像,极为恐怖,但被蓬乱头发半遮半掩的额间,却悬着一颗洁白光润的珍珠。

    那是一颗至美的明珠。

    珠光生晕,仿佛有水波在流动,卷动着空气中的水气,凝成淡淡的水雾。

    白望着这颗明珠,原本发青的面色渐渐变成苍白,而原本颤抖的身躯,也渐渐静止下来。

    她动了动嘴唇。

    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什么,另一个嘶哑而粗噶的声音便响起。

    “渊生珠则崖不枯,珠与水,本是同源。”水峰的天才瞬间不再关注地上生死不知的剑仙,直直朝红衣怪物走了过来,声音乍听还算冷静,却隐约透着狂热,“原来,这才是极阴之水的真面目。”

    他死死盯着这颗绝美的明珠,伸手结阵——

    然而在他动作开始的刹那,洞中温度突然急剧升高。

    异象突现。

    原本阴冷潮湿昏暗的湖底洞窟,眨眼之间变成了一片广袤原野。原野之上,青青碧草被火龙席卷,燃起漫天火光。

    而天上,有着无数张脸。

    没有身体,没有头发,只是突兀浮在空中的巨大脸庞。

    那些脸,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有的在叹息,有的在喃喃自语,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大笑——唯一相同的,是神情执迷而癫狂,带着入骨的贪婪、绝望与憎恨。

    像是恶鬼的面容。

    天上鬼面无数,地上红焰无边。燃烧的野草卷起火龙,一直蔓延到无限远的地方,而烈焰照亮的远方,耸立着一棵苍天大树。

    树下,红衣男人笔直而立,融化的面庞分不出五官,更不辨神情,只有额间明珠,闪闪发亮。

    这诡异的情景,让澜介与白都愣住了。

    火焰没有卷到他们身上,但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澜介率先发出声音。

    “还是幻术。”他嗤了一声,“看着诡异,实际上毫无用处。”

    少年再度结印:“不过小技罢了!”

    伴着他冷厉的语句、翻飞的手指,之前破除幻象、让黑棺显现的阵法,再度浮现于地面。

    刺眼得让人无法直视的强光一闪,又迅速消失。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天上万千张面庞。

    澜介脸上浮现矜傲的笑容。

    “终究是不上台面的法术。”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天上,带着胜利的神色——却在扫到某个东西的刹那,突然一僵。

    已经清净了许多的天空之中,还剩下一张脸。

    那张脸看着很熟悉。

    细长的眉眼,细长的嘴,细长的鼻,凑成了满是奇气的相貌,顾盼流转间带着逼人的傲气,像是睥睨世间一切。

    澜介的表情渐渐消失了。

    他一语不发,阴沉地注视着天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只是等比例放大的面庞,而那张脸也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的法阵,不太行啊。”空中的巨脸开口了,是与桀骜不驯的少年天才完全如出一辙的嘶哑粗噶之音,“连不上台面的幻术都没法破除,是心虚了?还是本来就不行?”

    澜介僵硬地站在原地,脸颊愤怒地抽动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被巨脸打断了。

    “真有意思。那个女人把你的法阵改成了那样,你却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巨脸的眼珠移向地上被涂改过的简易法阵,嘲笑的意味拉满,“你害怕了吗?”

    “……胡言乱语。”澜介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而阴郁,“别以为你一介幻象,就可以动摇我——”

    “我是因你而生的幻象,是你内心的显化。”巨脸嘶声开口,细长的双目微微眯起,像是在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因为我就是你。我知道你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你心里无比害怕——”

    “住口!”澜介厉声喝道,声音前所未有地暴烈,“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你阵道的根基被否定,你害怕她所画的阵法才是大道!”巨脸的声音比他还要大,响彻在空中,如同轰然的雷霆,“你怕水峰数千年的传承都走了歧路,哦不对,你不在乎水峰——但你害怕你的地位动摇!”

    天空中的巨脸,细长的嘴角拉起,昭昭明示着幸灾乐祸的癫狂:“你完了,你完了啊!她用脚画出那几笔之后,你就不再是天骄!她才是!这个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女人,她随随便便就把你踩在了脚——”

    “我说了住口!”

    随着澜介声嘶力竭的怒吼,天空中的巨脸陡然被无数道灵光击碎。

    站在地上的少年喘着粗气,目眦欲裂,先前眼睑上愈合的伤口再度崩开,看起来无比可怖。

    他双手微微发抖,新结出的法阵在地上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正是这些光芒,刚刚骤然暴起,击碎了空中的巨脸。

    澜介刚刚平缓了呼吸,就见空中如烟尘般散开的巨脸,再度凝结成与他同样的面容。

    “我是杀不死的。”巨脸笑道,“我是你的内心,是比你本人更加真实的你。”

    澜介僵立不动,忽然扭头,看向地上白衣少女刚刚涂改过的法阵。

    “那我就让你亲眼看看。”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字句。

    “这种东西,不可能生效,永远不可能。”

    少年走进简朴粗疏的图案之中,梗着脖子,直直望着天空中的巨脸,神色是孤注一掷的偏执。

    “我的阵道没有错,我不会错。这种东西不可能——”

    然而他的话,连同他的人,都一并被突然腾起的黑雾吞没了。

    阵法生效了。

    少年与天空中的巨脸对峙的时候,白衣少女其实完全没有关注。

    在幻象出现的刹那,白的目光,便锁在了树下的红衣怪物身上。

    更具体一点,是在他额上闪烁着幽微光芒的明珠上。

    少年与巨脸的对峙吵闹如斯,白却陷入了一种近乎寂静的怔愣,直到身旁阵法的黑雾乍然腾起、吞没了少年,她才恍过神一般,动了一下。

    但她依旧没有看一旁的黑雾,而是朝树下的红衣怪物,迈出了脚步。

    “你是谁?”她问道。

    离着一段距离,对方似乎注意到她的提问,长发蓬乱的头颅动了动,融化般的面容,转向了她的方向。

    随着少女一步一步走近,原本烈火无尽的原野幻象,被新的景象所取代。

    尸山骨海,血河蜿蜒,河道上飘着的都是肿胀腐臭的尸体,有人,也有兽类;地上都是嘎吱作响的白骨,这些白骨仿佛有生命一般,密密麻麻地围过来,抓住白衣少女的脚踝,有的甚至站起来,拽住她的手臂。

    白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

    但她还是往前走,仿佛被拽住脚踝和手臂的不是她,无视刺耳的哀嚎和无数白骨的拉扯,拖着无数骷髅,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你为什么会在那具棺材里?”她又问。

    她已经渐渐走近了。

    少女望着怪物融化般的可怖面容,紧紧盯着那颗珍珠,发问的声音尚算平静,眼中却不知何时流出了泪水。

    透明的泪珠,滑过宅三为她点出的泪痣,折射出破碎的光。

    红衣怪物面容融化得已经不辨五官,却莫名像是在“看”她。

    他缓缓抬起半是白骨半是血肉的手。

    空气中卷起无形但有质的气流,地上法阵腾起的黑雾也被吹散,显露出被其吞没的澜介的身形。

    而原本躺在洞窟一角、如今却躺在野草之上,一动不动宛如死尸的少年剑仙,也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伴随着空气的波动,天空中与澜介同样面貌的巨脸消失了,先前被澜介阵法破除的其他巨脸之象,再度浮现。

    男女老少各色面容重新出现于天空,居高临下地朝白衣少女投来视线。

    拽着少女手臂、脚踝的白骨也加大了力道,将她本来便破烂的白衣又撕得更破。

    但白还是在往前走——直到脚踝上传来与白骨攥握不同的触感。

    她低头一望。

    是澜介。

    少年跪坐在地上,周身残留着些许黑雾,神色颓然,手紧紧抓着她的脚踝。

    “你毁了我。”

    他的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嘶哑轻微,没有任何生气。

    白低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会。

    “是吗。”

    她慢慢用手背擦干眼泪,轻声道:“如果你活着,就是为了不择手段地追求权势和力量……那我很难感觉愧疚。”

    少女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仿佛哭泣的不是她。

    然而这平静似乎激怒了澜介。

    水峰的骄子死死盯着她。

    “你不也一样吗?”他忽然道。

    他仰头看着白衣少女,攥着她纤细脚踝的手越攥越紧,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她脚骨捏碎:“你身份诡异,又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你敢说你没有图谋?!你不也一样不择手段!”

    少年细长的眉眼中满是憎恨,而天上的各色面容,同样浮现出憎恨的神色,死死瞪着白衣少女,共同发出交叠的声音:

    “你也一样!”

    白顿了顿。

    这些声音里,唯独有一个,不太一样。

    那声音虚弱,却清冷如金玉,即使混在这么多声音里,也依旧分明。

    而且,内容也不完全相同。

    不是“你也一样”,而是“汝也一样”。

    白衣少女的视线,准确地移动到某个方向。

    在那里,白发如霜雪的少年颤颤巍巍地站起。

    刚刚双目紧闭的少年,如今睁开了双眼,容颜稚嫩而俊俏,仿佛一个仙童。

    但他冰雪一般的目光,却与孩童完全没有关联。

    他冷冷扫过坐在地上的澜介,又移到了少女面上。

    “闻得汝声,吾方才醒悟。”

    少年吐出的声音也与成年时无异,清冷而矜傲,如金声玉振,又因为愤怒而凛冽如冰雪。

    “汝,是那日山巅,与吾一战而逃之人。”

    虚弱的白发少年艰难地站直了身躯。他仍旧肉眼可见地虚弱,衣衫也过大而不合身,却站得兀兀如松。

    “汝改换容貌,瞒过吾之眼目,参与五峰选拔。”

    他慢慢抬起双手,过长过大的衣袖滑落至手肘,两只手,都空空如也。

    “又趁吾衰弱之时,夺走斩苍龙。”

    少年看着白衣少女,一字一顿道:“尔等,何别?”

    他幼稚而俊美的脸上满是讥讽,而天上无数张脸,也同时变为了嘲讽的表情,全部注视着被白骨拖住手脚、又被澜介抓住脚踝的白衣少女。

    站在这无数嘲讽的中心,白顿了顿,伸手甩开拽住她手臂的白骨,又将脚从澜介、以及其他白骨的紧握中抽了出来。

    她面无表情,突然抬手,大力地揉搓自己的脸庞。

    近乎粗暴的动作下,白皙的脸蛋被揉得通红,眼角也通红,唇上的口脂也被毫不留情地擦去——

    在沾了一手的脂粉螺黛之后,勾魂的泪痣消失了,妩媚的眉眼恢复成了原本的清丽,原本白皙到过于冷清的皮肤经过这般暴力卸妆,变得白里透红。

    “……”

    霜雪般的少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动作,神色愈发冷冽。

    “汝究竟何人?”

    白看着他,红着眼睛,干脆利落地开口。

    “不告诉你,大猪蹄子。”

    云破夜冷峻的容颜,空白了一瞬。

    眼见他要动怒,白衣少女率先开口。

    “我以为你只是认不出上了妆的姑娘,没想到连朝夕相处的佩剑都感知不到。”她道。

    “……什么?”

    “你醒来的时候,没感觉头硌得慌吗?”白面无表情,“也不觉得脑袋冰凉?”

    云破夜愣了愣,顺着她的视线回头,却见他刚刚起身的地方,安然躺着一柄细长的骨剑。

    剑身四周的地面,甚至凝出了冰霜。

    云破夜怔然。

    下一瞬,他几乎是冲到剑旁,或许因为动作太猛,又吐出一口血。

    但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强行扭头,血喷在一边,没有弄脏剑。

    霜雪般的少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柄骨剑,缓缓抚摸,似乎在确认。

    白注视着他的动作,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开口了。

    “摸够了吗?”

    退回少年时期的剑客,以比之前小了许多的手,紧紧攥住斩苍龙的剑柄。

    他回头看向白,嘴角尤有血迹,神色极为复杂:“……为何?”

    “因为你灵力大损,不但修为减退变成了小孩子,神魂也动荡。”白淡淡道,“所以我把斩苍龙放你脑袋底下了。它的灵气和寒气帮你稳固了神魂,你才能这么快醒过来。”

    云破夜抿了抿唇,死死盯着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少女。

    “为何。”他重复道。

    白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望着天上万千张男女老少的脸。

    那些脸上,讥讽的神情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只剩下与云破夜如出一辙的复杂。

    “我确实想要斩苍龙。只是……”

    她轻声开口,像是在叹息。

    “人性或许确实无别。但是人的所作所为,却可以有别。”

    白看着实力大损的昔日剑仙,慢慢道:“我只交换。我不抢夺。”

    云破夜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白的目光,从沉默不语的少年剑仙身上移开了。

    澜介呆呆地看着她,天上无数张巨脸也在沉默地望着她。种种安静到渗人的视线之下,白转回身,又朝着红衣怪物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再没有任何阻碍。

    尸山、骨海、血河,都随着她坚定不移的步履渐渐消失。无边的草野再度出现,火焰席卷,火光漫天。

    火焰在怪物的脏污腐朽的红衣上跳动,也照亮怪物如融蜡一般模糊不清的面庞。

    白走到了他面前。

    他很高。

    少女仰着头,望着那张烂泥一般不辨五官的脸。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棺材里?这颗珍珠……又是哪里来的?”

    她再度抛出这些疑问。

    然而回答她的,是红衣怪物闪电般的伸手一击!

    白愣了一下,慢慢低头。

    骨爪从她身前当胸穿过,洞穿了她的身体。

    她呆呆发出一点声音:“……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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