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浔大人,怎么连日来都不见你在府中,殿下又让你做什么危险任务去了?”

    墨浔面对下属,苦笑一声:“哪是什么危险任务,殿下是让我去盯着一个女人呢,你说我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情?”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竟会让殿下注意?”对方惊讶。

    墨浔叹了口气,若果真是个有价值的女子倒也罢了

    ,“你不知道,那位曹小姐,我盯了这么久以来,分明只是个娇生惯养生活豪奢的千金小姐而已,每日无非走走玩玩,停停看看。连我每日禀报时说着都觉得乏味,殿下却总要默默听完,从来也不叫停。”

    连日来唯一的新鲜事,是那位曹小姐不知是何缘故,和礼部侍郎方守敬家中一个刚接进京的私生女——名唤作柳月吟的——往来十分密切。不仅对柳月吟十分热情,给吃给穿嘘寒问暖,还时常主动带着她外出赏花游春。

    本来墨浔对曹小姐的行为举止还觉得十分奇怪,直到有一天,太子府收到了来自曹家的回礼。

    那天看门的下人来报,说曹家来人了。

    殿下当时正在看一纸密文,一听到曹家两个字便抬起了头,“谁?”

    太子府上向来各路贵客络绎不绝,殿下从来波澜无惊,那个下意识的抬头是墨浔看到殿下最大的一次反应。

    然而来的人只是曹家的管家。

    曹威以朝廷封赏的回赠为由,将上回的礼物送回了太子府,为避嫌,甚至不曾亲自登门。

    太子府的下人收整这些礼物时,从箱底的丝绸中找出了一样东西,拿在手上一看,脸色就有些异样。

    梅侍监注意到那边的动静,问道:“什么?”

    下人犹豫片刻,低着头,将东西递了过去。

    梅侍监拿在手上,原来是一张信笺,他随意瞥了两眼内容,神情也异样起来。

    “看到什么?”沈遇问道。

    梅侍监也犹豫片刻,才将信笺捧在胸前,低头趋步上前。

    沈遇将信笺接了,端详片刻,信是桃花笺,字是簪花楷,熏着芙蓉香,显然是女儿家手笔。东西是曹家亲自派人送来的,是谁藏在箱子里的不言而明。

    信笺上题着一首词,名为惜花词。大致上是表达女子如落花般身不由己,希望有人怜惜的意思。一旁的墨浔虽然看不大懂,但他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觉得这词写得极好。

    然而,这词是写来送给男子的,还是用桃花信笺,压在箱底的石榴裙里,这普普通通的惜花词一下子便有了暧昧的暗示意味,带点轻挑,带点挑逗。

    一时间,墨浔和梅侍监脑海中都闪过同一个念头:那曹家小姐看起来粗枝大叶的,想不到倒会使这种不安分的小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遇把这词上下看了几遍,脸上看不出是轻视还是恼怒,他眸光转向墨浔,只问了一句:“这是她自己写的?”

    文如其人。这词里透露出来的口吻心境,却和沈遇认识中的曹福临不大一样。——虽然他始终也看不明白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拿到这张信笺后更看不明白。

    墨浔憋了半天,终究还是说出实话:“殿下,其实这信的确不是曹小姐写的。我亲眼看到,曹小姐这连月来一直和礼部侍郎方家一位小姐柳月吟走得极近,一日赏花,她请方家小姐写下了这首词,然后称要自己收藏,便取走了。想不到她却会以自己的名义将这首词送到殿下手上。”

    墨浔之前一直因为殿下对这位曹小姐有些另眼相看,所以从来不敢随意非议她,但事到如今他也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位曹小姐,摆明了就是个想攀权附贵的主,从她第一次见到殿下就有意与众不同,吸引殿下注意。如今索性都不装了,赤裸裸地勾引殿下。这么一个人,哪值得殿下这么花费心气?

    沈遇不言,片刻后,问道:“你没有在她面前暴露么?”

    墨浔没想到殿下竟然连他们的职业水准都怀疑起来,颇为委屈,“殿下是以为她故意演戏?太子府暗桩便衣潜行,从未出过纰漏。哪怕是朝中卫所也不曾辨认出我们,何况一个闺阁之中的官家小姐?”殿下这话简直是把他们作为暗桩的尊严放在地上踩踏。

    沈遇理智上也知道不可能,所以没有接话。

    梅侍监在旁边看了许久,抓住一个空档,也开口了:“殿下,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应该让殿下知道。”

    “……说。”

    “曹小姐也私下让人收买过门口的门僮。说是殿下有什么偏好习惯,多向她透露一些。”

    “怎么知道是她让人打听的?”

    “来的人特意换过打扮,不过身上有曹小姐院中的挂牌,门童眼尖看到了,说给小的听的。”

    事已至此,就算不说破,这个曹福临的真实面目也已经很清晰了。

    心思不纯,投机钻营,偏偏手段还不高明,又急功近利。说得更难听些,蠢和坏两样都占齐全了。

    沈遇很难说清楚他此刻心中是什么感觉。

    失望么?怅然么?大概也不至于。他对她还谈不上这种真情实感。

    只是看着手上这张信笺,忽然就觉得兴味索然了。

    原来也是这样。

    他让所有人都下去。殿内人影晃动之后,一时显得昏暗了些。

    沈遇手上还拈着那张散发甜腻香味的信笺,他无表情地盯着看,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五岁之前,沈遇住在冷宫,无人问津,没人愿意搭理一个出身低微且随时可能丧命的小皇子。那时他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待他极好,给他做饭,给他梳头,从皇后宫里那些下人不怀好意的眼光中保护下他。

    他那时以为这是世上唯一一个待他好的人,对她极为依恋。

    直到有天晚上,他半夜醒来,看到老嬷嬷就坐在他床头,用一双干燥苍老的大手不断抚摸着他,从头到脚。

    发现沈遇醒了,正在望着她,她咧嘴一笑,窗外月光照进来,黑洞洞的嘴里有森白的牙齿在闪,她看他的目光里不是慈爱,而是痴迷。

    她痴迷地喃喃念着:“你是我在这宫里翻身唯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了……你要好好争气,千万别死了,否则我就白花这些力气……只要你还有一条路走,我就能骑在你的背上,和你一起出去……”

    ……沈遇后来成为太子,他确实把这老嬷嬷接出来赡养,可惜她好日子只过了三天就死了。

    他看着她死后的遗容,心里没有半分怨恨或伤感。

    他只是从五岁那年就冷静地接受了一个事实,从他生在这深宫里的那一刻,没有人在他身上是没有所图的。

    和生老病死一样,这不过是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一条规律。

    起初他以为他梦境中那个女子是个例外,或许那是他寄存在真实人世之外零星的一点幻想。

    后来那份幻想走进他的现实,走到他眼前。

    然后,她就暴露了,原来她也不外如是。和他从小到大见到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不同。

    深藏于心的最后一点执念就这样碎灭,他也没什么锥心刺痛的感觉。

    他只是抬起手,将那张信笺放在烛火上,一点一点看着它烧掉了。化成灰烬,落在桌面上,风一吹,四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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