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敏知毫无疑问是这张桌上最尴尬的人。

    她刚刚在未婚夫和太子面前原形毕露,得罪的还是金枝玉叶,逼得她这会儿不得不绞尽脑汁为自己开脱,又说是丫鬟打的,又说自己以为是刺客。

    但她的解释成了背景音,因为在场并没有人关心她的话。

    每个人都各有心思。

    曹述从刚才就发现,殿下表面淡淡听着,一贯的疏离,余光其实一直在另一个人身上——

    阿福已经好半天没有抬头了,她现在心中天人交战。

    上一次她以进为退,给沈遇留下了极糟的坏印象,这才从得以从他的审视中抽身。

    按说做戏做全套,她现在是不是该维持人设,像于敏知一样冲上去对沈遇极尽谄媚讨好,免得他又生疑心?

    可她的哥哥就在旁边,这戏可怎么演……

    阿福转过身,手臂撑在靠栏上,抬起两手挡住一脸纠结的表情。

    不想刚好和楼下一个人对上了眼。

    方卓衡?!

    阿福一看到他,立刻用口型道:站住,别走!

    方卓衡一看是她,乐了。

    也用口型对她道:有难?求我啊。

    阿福咬着牙,偷偷伸出根手指隔空戳着他,意思是:等死吧你。

    明明事先就交代过找他有事了,现在还来跟她装糊涂。

    她回过头又看向席间,准备找时机溜走,去找方卓衡,却不料正撞进沈遇眼里。

    阿福不禁一愣,他那是什么眼神?

    沈遇眼睛好看,眼睛上下两层睫毛都极深极密,覆盖在眼上,往中间合去,于是看人时那双眼睛总显得幽幽的。分不清是仅仅那么一瞥,还是有意盯着你,只让人觉得不安。

    他一直在看自己?

    阿福不知怎的,被他那种眼神盯得心虚,本来还想迎头而上的念头这时也消散了,下意识避开视线,挠了挠头。

    正被沈遇目光煎得浑身难受时,墨浔过来了。

    一脸严肃,俯身到沈遇耳畔,说了几句什么。

    三两句话间,沈遇眸光转冷,站起身来。

    他一动,其他人也不免跟着起身,一脸惶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沈遇也没看他们,径自离席而去,众人连阿福都在身后恭送。

    阿福心下猜测,是不是和她刚刚看到的那几个神秘身影有关。

    她越想越坐不住,过了一会儿就和哥哥找了个借口,也从亭中溜出去,沿石子路一路下了小山。

    方卓衡正在树荫下摇着扇子打哈欠,显然也是在等她。阿福从身后一拍他肩膀,直接就问:“刚刚太子他们从这条路过,你看到没?”

    方卓衡收起呵欠,慢吞吞把他们身前这条路从头看到尾,然后朝她摇摇头,表示没有。

    合着你现看的呗?

    阿福无语到极致,甩过去一个白眼,“心思这么迟钝,要你何用!”

    方卓衡抱着手,无可奈何地瞅着她,“曹小姐,你能不能有点良心?我替你写卷子写了一夜,现在还要来挨你的骂呀。”

    阿福半点歉意也没有,直接手伸过去手心向上,“卷子呢!”

    入宫做伴读是要答卷的,阿福早几天凭着前世记忆把试题写下来,让方卓衡替她撰写。

    对着方卓衡,她当然说这是让她阿爹打听来的试题。这伴读考试规矩不严,熟识的官员之间睁只眼闭只眼泻个题也是有的,反正到最后真正选谁,也是看宫里未来想要怎么安排势力。

    方卓衡给她拿卷子,故意磨磨蹭蹭,阿福没耐心,直接上手去他衣袖里拽。

    方卓衡反倒扭捏起来了,抬手后退躲着她,“别,别,你一个大姑娘家,光天化日的就来我衣服里掏东西,看起来不像样。”

    两个人连撕带扯,方卓衡被她按到树上了才退无可退,阿福一把抽出卷轴,放进自己袖中。

    不料方卓衡忽然看向她身后,“呀,太子殿下。”

    阿福心头一跳,跟着回过头,果然看到沈遇就站在花树下,不知看了他们多久。

    眼神清冷冷的,掩在阴凉的树影里。

    他怎么又回来了?

    让阿福更愣神的是,沈遇此刻的眼神很少见。

    她前世只有两次看到过他那种眼神——表面平静,只有定睛相对时,才会发现眼底藏着一片不可见的阴晦。甚至因为被欺人的平静覆盖着,根本看不透他的不悦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一次是师流青被俘虏斩首之时,行刑前,师流青被押着跪在沈遇面前,脸上带笑,和沈遇说了几句话。

    阿福那时远远坐在城楼上,只看到师流青嘴巴一张一合,不知他说了什么。

    师流青说话时,朝这边看了过来,随后沈遇也看向她。

    还有一次,是阿福被关在冷宫的第一年,有个小太监感念她曾经救命之恩,时常来探望她,陪她说笑作伴。

    后来阿福发现沈遇原来会在角楼上看她,连她和别人的谈笑都看在眼里。

    隔着秋日凉薄的空气,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对,那时候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的。

    后来那小太监就再没来过。

    阿福一直不明白沈遇的这种眼神是什么意思,也找不到这两个场景之间的任何相似点。

    从前她还会自我怀疑,后来她也不在意了,反正她从来也没弄懂过他,后来更没兴趣管他在想什么。

    但眼下,又被他那种眼神看着,阿福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方卓衡的距离似乎有些暧昧了。

    她退开两步,做出避嫌的样子,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殿下事宜处理完了?”

    却没料到这副样子,落在沈遇眼里,更有了几分背人的心虚感。

    沈遇把目光转到她身后的方卓衡身上。

    正恭敬地同他问安,自我介绍说是礼部侍郎方守敬的儿子。

    沈遇知道他,也知道他和曹福临之间的关系。

    青梅竹马,订婚对象。

    所以,才这么肉眼可见的亲密。

    所以曹福临在他面前,才嬉笑怒骂,神情生动。

    是从来不在他面前表露的样子。

    既然有了订婚对象,却还要三番两次在他面前耍小手段有所觊觎。

    既然觊觎了,又在引起他注意之后就退了回去,和别人不清不楚。

    手段低劣,目光短浅,心思轻浮。

    沈遇看透了她。

    即便这样,还是烦躁。

    他抬起手,问:“这支扁簪是你的?”

    阿福一呆,抬手摸了摸发间,果然头上的扁簪掉了。可他怎么会知道?

    她只好道:“是我的,多谢殿下。”

    上前两步,准备从他手上接过。

    沈遇却在她指尖触碰到他之前,先一步松了手,扁簪便落到地上。

    阿福有些诧异,然而沈遇一眼也没多看她,扭头离去。

    阿福没料到这种情况。沈遇这人,无论什么情况下,至少都会把表面功夫做到位。

    还没见过这种装都不装了的时候。

    还是说,她之前的战术太成功,让他对她厌恶到这种地步了?

    方卓衡上来替她把地上的扁簪捡起来,给她戴了回去,“你跟太子有过节啊?”

    阿福懒得在这件事上多说,“不要你管。”

    她刚准备和他交代一会儿考试的事情,忽然看到绿罗急急忙忙从外面跑了进来,神情极为惊惧。

    一看到阿福,绿罗第一时间冲了过来,声音颤抖,浑身冷汗。

    “怎么了,绿罗。”阿福没见过她这么害怕的样子。

    “快走,有……有刺——”绿罗好像忽然想到什么,抓住阿福逼问道,“少爷呢,少爷在哪里!”

    阿福也被吓到了,“他在假山上,和于敏知在一起!”

    话音未落,他们头顶已经传来一声暴喝:

    “刺客!”

    ……

    沈遇从来看得清自己,也看得清别人。

    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刚才在曹福临伸手过来的时候缩回了手。

    他在生气。

    怎么会那么在乎?

    明明已经盖棺定论,没什么值得在她身上纠缠的地方了。

    今天考核会开始之前,他们就抓住了一个刺客,他现在本来应该对他提刑审问。

    可曹福临一出现,就全都乱了。

    最让他生气的,甚至不是她的虚伪、肤浅、轻浮、愚蠢。

    而是……

    她宁愿和别人打闹,也不肯好好看他一眼。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沈遇便将手上的刺客供状捏皱了。

    第一时间闪过心底的,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种冰水漫过四肢百骸的危险。

    有这种心情,很危险。

    任由一个扰乱他心绪的人存在,不可控制,不可捉摸,沈遇知道,不能放任事情这样下去。

    他几乎是熟练的,心里闪过一个冰冷的不可言说的念头。

    既然不能控制,这世上就不该有可能成为他软肋的东西存在……不论是东西,还是人。

    他视线久久停在那份带血的供状上,供状末尾询问他对这个刺客的处置意见。

    他提起笔,在上面写下一个“杀”。

    笔尖还未收起,墨浔闯了进来。

    “殿下,又出现了一个刺客!”

    沈遇猛的抬起头。

    墨浔不等他问,已经主动把事情交代清楚:“那刺客是冲着于敏知去的。她惊慌之下将曹述推到前面挡刀,想不到刺客武功奇高,曹述差点死在他刀下。结果是曹家的一个婢女冲出来,挡在曹述面前,替他挡了一刀。”

    沈遇立即开口,他应该第一时关心刺客现在的下场,以及他和早上那个刺客有无关联。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

    “那曹福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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