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言,不管是在路上还是到了京城,照顾好小离儿。”

    人满为患的渡口,由一群家丁围成保护圈,姨母拉着沈离和周谨言的手,泪眼朦胧,不住地嘱咐两人。

    沈离连连应声,逐渐哽咽,可碍于身旁的周谨言,她咬牙吞回眼泪,不让这人再有说辞。

    船身高达数十米,可容纳上百人,太阳落在细长的桅杆上,恍如燃烧的灯烛。

    周谨言护在她身后一起登船,沈离抬首,船头旗帜上是大大的“官”字。江南如今水匪猖獗,私人商船不敢通行,故而江南水路各知府共同组织了官府船队,每艘船上安排官兵护卫,官员家眷及举子入京都需乘坐,极为安全,但唯一缺陷是价格不菲。

    “姐姐”

    又是叫姐姐的,沈离不耐烦偏头,是位一身青衣的俊朗少年。

    少年疾步快走到她面前,像只小狗狗一样讨好地朝她笑,露出可爱的两颗虎牙。

    “恪表弟,可是一同进京赶考?”

    沈恪与周谨言互相见了个文人礼,“谨言表兄,离姐姐就劳烦您多照顾了。”

    少年是沈惜的双胞胎哥哥,沈离的弟弟,对着他那张和沈惜极为相似的脸,她实在难以装作正常地与之交流。

    “恪表弟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已是府试头名,想必今后我们都要指望表弟了。”

    周谨言这个人,永远能把阴阳怪气的话说得貌似真心夸奖,那小子被他说得尾巴都摇起来了,果然是所有脑筋都用在读书上了,全然不像妹妹沈惜。

    沈离虽对他冷淡,但并不反感,沈家三姐弟除了会溜须拍马的沈惜外,都不得母亲待见,这么重要的事竟只让一少年自己前往,连个书童都不备。

    “姐姐,这是我从家里拿的绿豆饼,你尝尝。”

    沈离不接,又被周谨言轻蔑地扫了一眼,他自己接过,不光吃下去了,还大为夸赞。

    环视一圈沈恪,他除了书箱外还有一个大包袱,绿豆饼就是从那里拿出来的。

    “他们给你带了多少钱?”

    沈恪笑容一僵,嘴角很快瘪了下去,沈离轻哼,“里面都是干粮,盘缠估计也是父亲偷偷塞给你的,足够你在京城的花销吗?”

    沈家并不富裕,父亲是个书呆子,所有土地、店铺租金都掌控在母亲手里,连外室都差点养不起,长得最像父亲的弟弟若不是读书好得父亲欢喜,又是个男孩不能卖出去,想必处境比她还不如。

    不顾少年快哭的神情,沈离径自回到自己的船舱里,周谨言估计又要骂她无情了。

    房间很小,仅容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套桌椅,小小一盏油灯便将整个屋子照亮。

    床上的被子不知用了多久,连棉絮也发黄变黑,味道甚是刺鼻。因是几个州府合力,船上达官显贵未知凡几,姨夫周旋许久也没给她换上一张上等舱票。

    腐朽的木门被敲响,沈离打开房门,见是周谨言。

    “你去我那间,咱们互换。”

    “多谢表兄,不过几晚而已,我没那么娇气。”

    沈离不打算接受一个轻视自己之人的任何好意,他不过是出于惺惺作态的怜悯,自己接了说不定还要被人暗地里嘲笑。

    周谨言早已料到这种回应,可他做决定的事并不会轻言放弃。“一位合格君子不会让自己相识的女子居住恶劣环境,自己反而独自享受。”

    沈离生怕他再念自己,乖乖前往上等舱,路上忽逢一位熟面孔。

    “沈姑娘,许久不见了。”

    来人一身蓝色锦袍,长相虽不如那晚的男人但也是俊美非凡,一双凤眼常带笑意,年岁已过而立,为其平添一股成熟男子之气韵。

    “见过王爷,只是沈离如今已为人妇,并非姑娘了。”

    男子名讳封天擎,是天启六位异姓王之一的江南王,封地就在江南,除朝廷直属州府外其他地界都归其统领,沈离也只在周府见过他几次。

    “可在本王眼里,你还是从前那个聪明懂事的小姑娘呢。”

    他的笑意直达眼底,沈离猛地直觉毛骨悚然,连忙福身告退。

    几乎是小跑到了房间,宽敞明亮还有一扇窗可赏景,船已启航,窗外水波荡漾,日光直照水面折射出星星点点。

    明明是温暖美好的景象,然而沈离心头冷意难以散去。

    二人初见时她才十三岁,正去周府给姨母送自己做的生辰礼物,太过兴奋不小心冲撞到一人,便是封天擎。

    他没让随从动手,自己耐心地帮她捡起地上双面分别绣着嫦娥和玉兔的手帕。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沈离还未对男人有防备之心,并且封天擎已经接近而立之年,年纪和父亲相仿。

    于是,小小年纪便已看出是美人胚子的少女欣喜地朝他分享了自己做给姨母的礼物。

    但后来年长一些,沈离才意识到这位王爷每次看自己的目光都极具侵略性,虽从未有传言他好美色,且其有妻有子,但她仍不敢掉以轻心。

    封天擎凝望走远的人,目光冷凝,挥手招来贴身侍卫,低声交代了几句,侍卫表情震惊,但触及那冰冷的眼神,不敢多言听候吩咐。

    沈离晕船,一股浊气在肠胃里翻云覆雨,她只能蜷缩在床上强睡过去。

    日轮悄然转过一圈,绚烂霞光转瞬即逝,窗外被漆黑所笼罩,周围只有浪花翻滚跳跃的声音,无端酝酿出令人不安的气氛。

    莫名的香气飘散在屋里,沈离鼻头一皱,悠悠醒来。

    情况不对!这气味使她全身无力,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

    飞快拿手帕蒙住口鼻,沈离从衣襟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一整排的银针。

    用银针在头上几个穴位穿刺后,身上无力感稍有缓解。沈离把屋内所有桌椅都推倚在门口,防止有人强行闯入,唯一出口便只剩了窗户。

    “救命啊!有水匪!”

    门外开始有了激烈的打斗声,刀剑相接,奈何这莫名香气始终幽灵般四处游荡,无力的抵抗终归徒劳。

    “砰!砰!砰!”

    有人在大力敲门,这时在外面的人是何身份不言而喻,沈离决不能让他们进来。

    “沈姑娘快开门!属下是王爷派来营救您的!”

    王爷的手下?沈离眉头紧锁,咬紧下唇,森冷的眸光几乎要把门穿透。

    比起水匪,这位封王爷也不是很值得信任,要么是想趁人之危,要么是更可怕的一种猜测。

    “沈姑娘!水匪要回来了!您快出来跟属下走吧!”

    沈离不肯出声,倘若她是全身无力,没在门口设置障碍,那外面的人恐怕就会直接进来掳走她。

    良久,门外再无声响,沈离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这无声息更加恐怖。

    “咔嚓”

    一把长刀猝然捅穿木门,连同木门一起狠狠劈开倚着的桌椅,沈离身体紧绷,冷汗直流,手中紧紧抓着银针。

    巨大的响声后,门被撞开,一个小山般的男人手执大刀,堵住了门口。

    “原来船上还有这么一个绝色美人,乖乖跟哥哥走吧,当我的压寨夫人,以后保你逍遥快活。”

    男人宽面阔鼻,面目狰狞,脸上还有一道长疤,乍一看到美人连眼睛都不会转了,一步一步走向颤抖的猎物。

    大手眼看就要握住香肩,脖子突然插上了一根银针,低头一看,刚才柔弱的美人眼带狠意,把针插的更深,小山轰然倒塌。沈离趁他昏迷,又在他的不同穴位扎了好几针,直到探出他再无气息。

    门已经坏掉,这里不能再留,沈离收起银针跑出门,外面已是满地尸体,几乎满是守船的各府士兵。

    诡异之处是,死去的除了士兵,上等舱的其他人全不在其中,连舱门也是完好无损。

    “那女人在这里!”

    一个水匪发现了沈离踪迹,召集同伴前来捉她,银针亦用光了,最后她被一群水匪团团包围。

    他们脸上猥琐的笑容令人几欲作呕,手里最后一根银针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沈离不能容忍一群水匪玷污自己。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穿一个水匪的头颅。

    “趴下!”

    嗓音分外熟稔,沈离不及反应便趴到地上,更多支箭连续射出,水匪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溅上她的衣裙。

    这景象太过可怕,沈离捂住双眼不肯抬头,一双大手穿过纤腰将她打横抱起。

    “睁眼,是我。”

    沈离做梦也想不到,居然又遇到了这个男人,还是在自己最无助准备自尽的情况下,他带兵及时相救。

    火把的光打在对方棱角分明的脸上,沈离竟莫名在其眼中看出了几分温情。

    “这次可扯不平了,你要怎么报答?”

    林清灼抱她到一个相对干净没有尸体的角落,在墙角放下,大大的影子遮盖住全身。

    沈离手里的银针还没放下,一点寒芒吸引了他的注意,大掌将其抽出扔远。

    即使被拒绝了,他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女人受任何侮辱,所幸,他赶上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双唇被堵住,沈离并未抵抗,任由不属于自己的舌长驱直入,疯狂纠缠扭动。

    那几具水匪尸体具是死于致命穴位上的银针,这小女人下手属实够狠。林清灼不敢去想,自己若再晚到一刻,她手里那根针是否就要用来自我了断。

    “放开我罢!我弟弟和表哥可能还在船上,我不放心他们。”

    嘴唇都被咬疼了,这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亲吻,沈离怕稍后肿到没脸见人,趁其亲得入迷无防备之际推开他的脸。

    林清灼不作声,放她离开怀里,她家人也在,自己这个奸夫自然不该出现。

    “上等舱的人已经被江南王救走了,他们现在另一艘船上,而今这里只剩下等舱的人和你。”

    自己只是误打误撞替他解了药,且不是出自本心,可这个人已经为自己解围数次。

    纤腰一转,沈离回过头,双臂环抱住他的腰身,“谢谢你,请你就当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吧。”

    嗓子有些哽咽,“这恩,我还不起。”

    她的声音非常轻,饶是林清灼耳力极佳也只勉强听清。

    “你去罢!我会派人在船上,直到护你们回到京城。”林清灼眷恋地连连啄吻,沈离乖巧闭眼承受。

    “你是我第一个女人。”林清灼顿了顿,“以后,别让我有第三次机会。”

    要过的女人就该属于自己,幼年经历养成了扭曲的价值观,不强取豪夺已经是他手下留情,更何况这是自己长大后——第一个如此亲近的女人。

    沈离决绝转身,不再回头看一眼,那个曾在夜晚紧抱她的男人却依旧立在原地,双拳狠狠攥紧。

    沿着楼梯来到下等舱,底下一片混乱,尸陈满地,哭喊声不绝于耳,黑铠将士正将他们逐一安置。

    “姐姐!”

    沈离猛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少年身高与自己相仿,抽泣声音就在耳边。

    “沈恪,我没事。”为安慰少年,沈离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

    “姐姐,对不起,我又没救到你。”

    沈离打眼一看,这家伙连眼睛都哭红了,令她一时忽视了那个莫名的“又”字。

    “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是谨言表兄带我躲起来了,那群水匪目的是抢财物,不找躲起来的人。”

    抢财物?可那些水匪只劈开了她的门。

    “他呢?”

    沈恪指向上面,“表兄正在甲板帮忙抢救掉进水里的人,我不会水,他便让我在这等。”

    姐弟俩第一次相依为命,沈恪不知从哪找出自己那个大包袱,掏出一包散碎点心。

    “姐姐。”这次看着递到手中的点心,沈离轻轻捻起一小块放进嘴里,甜得发苦……眼中兴起了一片水雾。

    时间飞逝,三日路途须臾之间便已度过,心里那道身影还未模糊,终点便已出现在眼前。

    沈离走下船,回首看去,甲板上站满黑铠士兵,朝阳打在他们身上,既温暖亦森冷。她和那个人,甚至还没有交换过姓名。

    侯府派来接她的小丫鬟笑眼弯弯,拼命朝她挥着手臂,又被旁边冷脸嬷嬷按了下去。

    一切终归还是回到了原点。

    ***

    偌大的会客厅里,几十位林家族人你一言我一语,沈离看着荒诞的一切,抱紧怀中号啕大哭的儿子。

    公婆似乎就要被他们说动,话里话外无非就是一点——不肯信她,宁可求助族人。

    沈离嗤笑,正要反驳他们。

    “看样子人都在这里了,我是不是来得太晚?”

    沈离猛地定睛一看,来人步入大敞的门,一身象征一品官员的红袍被他穿得邪气无比,腰间甚至还垂着一柄长剑,也不知他是来凑热闹还是准备杀人。

    这张脸熟悉得很,正是她那萍水相逢共度一夜的枕边人。

    “初次见面。堂,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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