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国发生了两件大事,致使朝野震动,天下沸腾。

    其一是有修士两次打散飞升雷劫,拒绝飞升。其二,这样一个天子骄子,竟是多年前入京为质途中失踪的东极王独女——栖梧郡主,风仪。

    且说风仪是如何得了机运,却又弃之如敝履的呢!

    那日她出碧溪县入扶风,取道龙须河经寡妇桥时,发现异象。她跳上拱桥抱鼓石,轻灵地跨过望柱,稳稳落在桥梁栏板上,挥手将萦绕在鼻尖的腥臭味打散,然后手搭凉棚四下张望了一番。

    西边的碧溪县,山清水秀,麦秀风摇,再向东望,扶风县境遇则截然不同,如同遭受诅咒了一般,久旱无雨,山草衰黄,田野枯焦。同一个日头,落在碧溪县是天气晴好,裨益麦子抽穗,照在扶风县,却是如同烈火烘烤大地,加剧旱情。

    在臭味再次汇聚之前,风仪跳下栏板,再向河中扫视,龙须河作为两县分界,河底淤泥裸露,鱼虾暴毙,臭味绵绵不绝。

    臭鱼烂虾熏得寄居在桥上的亡魂失了理智,大白天地竟然晃晃悠悠地提着快要被晒散的魂灵儿,一步一踉跄地朝风仪扑来。

    将亡魂带到石桥旁柳阴处,问清缘由,风仪就地将其超度送往来世,攒下一份功德。

    旱情危急,她即刻奔入扶风县,如一朵耀目红花,飘在灰蒙的天地间,荡荡悠悠舞在龟裂的大地上,挟着花朵扑进干涸的溪流,尘土飞扬,花朵打了个弯儿,又飞上满是枯叶的山峰。

    攀上灵秀山,远远瞧见山上有一道观,道观据险而筑,骑卧在石林之上。立在宫观门前,但见枯叶与黄土齐飞,山石与道观共衰。

    道观名飞仙观,主殿中两碟瓜果并几缕檀香,供奉着名为群芳的神官,殿前广场上法坛与祈雨物件一应俱全,东厢房中不时传出人声。

    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带着震惊与惊喜:“你亲眼所见?”

    一个少年的声音,轻快又慵懒:“我亲眼所见。”

    厢房们吱呀一声打开,果真走出一老一少。

    小道士身材颀长,一袭白衣,朗目疏眉,神仪明秀,极是美貌。他拽住老道士的宽大袖袍,悄声道:“就是她。”

    老道士细瘦身材,脸色灰白,似活不过明天一般,他捋着山羊胡子,有气无力道:“就是她?”

    风仪不解:“就是我?!”

    小道士眼睛提溜一转:“让她布云。”

    老道士颔首回望:“叫她施雨。”

    风仪抱手行礼:“我想借贵宝地布云施雨。”

    两道士赶忙还礼:“万般皆备,但请道友做法。”

    三人互报身份,一拍即合,老道士既观主,提供场地,小道士为观主弟子,名穹灵,负责给风仪打下手,开坛求雨的时辰便定在翌日未时。

    前头一切顺利。开坛后,法阵中便升起风窝,不多时就有风听从号令,从四面八方裹着滚滚黑云而来。霎时间天地之间阴沉晦暗,只听暴风呜号,只见林木摇晃,飞沙走石,不辨日月,只剩风仪的一袭红衣飘摇。

    随着云层越来越厚,飞仙观外目睹仙人求雨盛况的人也愈发多了起。他们跃上枯树,踏上屋顶,群情激昂,为风云欢呼,为即将到来的大雨庆贺。

    风仪大呼:“观主,小道士!”扭头看到穹灵正在一张案前奋笔画符,阔袍大袖在风云中翻滚,姿态颇为高雅,大有名士风貌。

    穹灵听到呼喊,抬首冲她斜睨一笑。这一笑极美,却将高洁不染尘埃的气质全数冲散,很是轻狂不羁。

    风仪百忙之中瞧过一眼,他手上的是普通纸张,但画出的符可谓是上上品,极具灵气。她走南闯北八载,鲜见如此明净纯粹的符箓。

    穹灵画了十数张避风符,发给风窝近处的人,以防发生意外。但观礼的人远远超过预期,足有数百人之多。眼看着云层黑成墨汁儿,风窝大到足以吞没整个飞仙观,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上仙设有符咒,可防止被大风刮飞。

    昂扬的人群开始失控,男女老少伴着风沙狂吼之音欢呼雀跃地往飞仙观中聚来,不少人因太过兴奋失去理智,以至于冲进风窝里手舞足蹈,而后毫无意外地被狂风卷飞。

    风仪见状立刻停下手决,开始手忙脚乱地救人。可要救的人实在太多了,才救起这个,那个又被吹飞,哭嚎声与兴奋声乱起,场面极其混乱。

    眼看是大雨将至的情形,倏忽之间风收云净,重又烈阳当空。

    灰头土脸的村民满脸惊恐不解与小心翼翼,人们未料到是这个结果,个个呆若木鸡,不明所以,发现无人伤亡后,才又交头接耳起来。他们看向风仪,嗫嚅着问:“这......人......打断了仙人法事吗?”

    风仪摆手摇头,她皱眉仰看碧空,道:“时辰已过,祈雨之事须得等到明日进行了。”

    众人闻言得知鲁莽行为没有惹得仙人不快,在老观主告诫众村民再不可打搅仙人后续施法后,欢天喜地地各自归家去了。

    翌日,风仪依照计划施法招雨,如同昨日一般,风起云涌后,一切如旧。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清夜无尘,大殿中,三人围坐,烛火与月色交织,忽明忽暗地在神像上流淌。小道士伸手去摸一颗蔫了的桃子,被老观主一把拍下:“不敬神明,该打。”

    风仪回过神来,问道:“观主,你以前求雨也是这么个阵仗?”

    老观主被突然提问,老脸一红:“没有的事。”

    穹灵捂嘴嘿嘿一笑,不忘补刀:“哪里有这样的阵仗,风都起不来一丝儿。”

    风仪重又做回原地,手肘支在膝盖,手掌托腮问道:“法阵选址、开坛时辰、求雨法决,两位可觉得有错?”

    老道士与小道士的头齐齐摇成了拨浪鼓。

    风仪:“即无任何问题,享受人间供奉,当为生民解忧,只能请神明说个清道个明了。”

    老观主脸色由红转白:“请神容易送神难,还是要三思。”说着他一把将小徒弟护在身后,生怕风仪请神出了问题连累到小徒弟。

    穹灵边往师父身后躲,边道:“神明不容易请的,否则扶风县早就降下大雨了。”

    风仪沉思片刻,袖口一抬,飞出一张白纸,她轻划食指,挤出一滴鲜血抹在白纸上。

    做完以上,风仪低吟法决数声,唱到:“请神明指点迷津。”然后将法力汇于指尖一处,再灌入纸张,此后便停下来聚精会神地观察白纸,等待神明给出答案。

    大殿中,风仪立身不动,两道士亦不敢轻举妄动,其他物体也静得似乎都被定住了一样,室内寂寂无声,只剩下檀香的青烟笔直上涌。

    如此等了半天,白纸毫无变化。

    老观主劝道:“扶风县旱情连月,食物匮乏,想是神明看不上这点儿供奉。要我说,还是算了......”

    风仪则破口大骂:“受了人家的香火,却搁这尸位素餐,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道士穹灵火上浇油:“不错,岂有此理,掀翻他们的供台。”

    话毕,猛然间狂风大作,殿中火光尽数熄灭,白纸陡然晃动起来,那沁入纸张的血渍,像虫子一样开始缓缓蠕动,不多时,爬出了两个殷红大字,借着门外皎洁的月光一看,竟是“不敬”两个大字。

    一老一小两道士抱作一团,又哭又笑半晌。老观主:“天谴,果真是天谴......”

    小道士穹灵从老观主怀中抽身,讥笑道:“水落石出,师父呀,咱们也该死心了,神要亡这片土地。”

    风仪收起白纸,问道:“此话怎讲?”

    老观主道:“青阳国东域有上元节敬神游的习俗,以向神明祈求风调雨顺百姓安康。敬神队伍由水陆两支组成,陆上队伍负责迎神,水上队伍负责上供,最后汇于连接水与土地的桥上,神受香火供奉,这才算完成敬神游。

    “以龙须河为界,东为扶风,西为碧溪。两县千年来的传统便是,每隔百年要在龙须河上进行水上巡游上供,今年便是百年的起始。上元佳节,扶风县水上船队浩浩荡荡,从南面出发,碧溪县船队声势浩大,从北面出发。两支队伍一路上锣鼓齐鸣,炮竹喧天,直到终点。”

    风仪:“巡游河流定在龙须河,终点不会也在同一座桥吧!”

    穹灵瞅准二人聚精会神谈论敬神游的空挡,摸到供台旁,拿下桃子,冲着伸手阻止的老观主嘿嘿一笑,一口咬下,汁水横流。

    老观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不错,可叹两县素来不睦,都希望己方队伍先行来此汇聚,一马当先占得头筹先机。最后关头,万众期待下,一东一西两支陆上敬神队伍,用大轿抬着群芳神祗的塑像奔来,一南一北两支水中敬神队伍,用大船载着香火供台划水而至。”

    风仪:“便在最后时刻出了差池?”

    老观主点头:“可真是巧了,两县队伍同时抵达,两边百姓为谁能率先登桥吵闹不止,摩肩接踵之下少不得叫嚷吵骂,好在有神祗塑像坐镇桥头,倒也没谁真敢率先发难。但船行水中,舳舻相接,水力难控,两边的船队撞在了一处。"

    穹灵虽意犹未尽,却仍将最后一口桃子塞进了老观主口中。

    他接过老观主的话头,比划着道:“咚的一声,碧溪县头船上摇旗呐喊的男童,猛然间被甩到了扶风县的船中,带倒了扶风县呐喊助威的女童,女童被连碰带撞地推向了供台,供台倒塌,香火贡品下饺子似的撒落船舱或滚落水中。”

    老观主双手直往大腿上狠拍,激动道:“本是神明赐下福运的吉祥时候,就这样成了降灾的大祸源头啊!”

    穹灵上前拖住老观主的双手,安抚道:“师父,别拍了,腿若肿了,明日观里扫地的活计就只能我自个儿做了。”

    风仪越听越奇,不自觉地起身,随手拿起盘中最后一个桃子,还未送入口中,见穹灵眼巴巴望了来,便随手抛给了他。

    风仪看向老观主问道:是在哪座桥出的事?”

    老观主吸溜一下口水,破罐子破碎,啃了一口徒儿递过来的桃子,道:“寡妇桥。”

    风仪不解:“这就奇了,怎的选了个亡魂不散之地?”

    老观主摆手道:“寡妇桥原名龙珠桥,是神明显灵的福地,女鬼作祟倒是后话了。不过道友也是道行高深,竟能说得动女鬼转世,老头子带着小徒儿苦口婆心劝解多少年了,人家根本不理俺们。”

    这话说得风仪心里发虚,那女鬼魂魄羸弱,再不超度就要消散于人间,哪里是她以理服人,分明是恐吓威胁。但她佯装镇定地问:“为何?”

    老观主悲叹道:“一百年前,有一名妇人久等良人不归,在桥上寻了短见。她因心有执念而死不瞑目,魂魄不散,一到夜间便化形守在桥上,不过她从不害人,只逮着过桥的人盘问丈夫消息,人家不理她,她也不恼,是个好鬼呢!”

    小道士穹灵啃完桃子,惋惜叹道:“鬼命甚苦!”

    大殿中众人才谈到鬼,一道凄厉的呼喊声穿过广场,刺入殿中。

    “鬼......杀人了,道长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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