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梧桐苑小小的庭院之中,两拨人面对而立,瞧着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

    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霍凌燕蜷缩着身子躲在霍凌风身后。上一秒还心有不甘、叫嚣着要求哥哥给嫂子一个教训的小姑娘,在自家兄长一个犀利的眼神下瞬间变成了惊弓之鸟,生怕目光稍一斜视,便会与对面那位男子对上视线。

    东靖的男女大防并不严重,未婚男女携手同游的场景屡见不鲜。然而,像百花宴这种闺阁女子的私宴,却是极少会让外男闯入的。

    往严重了说,这是影响名门闺秀清誉的大事。

    霍凌风却是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出现有何不妥。

    他的目光划过倚靠在清河公主身上的纪云挽,与清河公主对视片刻,见她神态倨傲,丝毫没有主动说话的迹象,索性放低姿态躬身行礼:“舍妹顽劣,招待不周,还请诸位见谅。只是霍某现下还有些家事要处理,他日必携舍妹一一登门致歉。”

    此话一出,清河公主方才懒懒地抬起玉手,轻轻一扬:“都听到了?回去后记得把今日的事和自家父兄好好通个气,别让咱们定远将军到时候扑个空。”

    “先散了吧。”

    一群人蜂拥而出,比刚才瞧八卦时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

    不过转瞬之间,梧桐苑内便只剩下四人。

    霍凌风眸光沉沉地看着清河公主。

    清河公主亲昵地揽着纪云挽,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去。

    一阵风起,纪云挽掩唇咳了几声。清河公主迅速调整站姿,为她挡去些许寒风,还温柔地拨开她额前遮挡眼帘的碎发,那副熟稔的样子,看上去反倒比霍凌风更像她的家人。

    自己不想要是一回事,旁人来抢又是另一回事。

    霍凌风咬紧牙关,目光如刀般凝视着清河肆无忌惮的行径,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字字铿锵:“公主殿下,可以把臣的妻子还给臣了吗?臣,要,处,理,家,事。”

    “家事”这两个字,他刻意强调,说得格外重。

    清河公主非但没有松开手,反而轻轻挑起眉头,带着几分挑衅地回应道:“父皇一直想让我嫁给你,你的家事,我如何管不得?”

    霍凌风差点没来得及收回脱口而出的脏话。

    他一忍再忍,胸膛激动地起伏数次后,才冷冷开口:“婚约未成,还请公主自重。”

    清河轻笑:“怎么,难道你不想娶我?”

    霍凌风顿时哑口无言。

    纪云挽瞧出他的尴尬,转身面对清河公主福了福身,解围道:“夫君自是日夜期盼着公主入门的那日。只是如今不过坊间传言,尚无明旨,夫君也是担心自己处理不当,被人弹劾事小,损了公主殿下的名节事大。”

    “云挽多谢公主殿下今日的相救之恩,待公主入府那日,云挽定会执妾礼,好生侍奉公主。”

    她的这些话说得毫无错处,然而清河公主的脸色越听越阴沉,最后彻底冷了面容:“你当真这样想?”

    纪云挽神情谦卑:“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清河一脸失望地凝视着她,最后终是发出一声讥讽的嗤笑,直接甩袖离开。

    鹌鹑似的霍凌燕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轻轻撇了撇嘴:“切,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她一把抱住霍凌风的手臂,正欲向素来宠爱自己的兄长哭诉委屈,然而话还未出口,就被猛地一下重重推开了。

    霍凌风满眼厌恶:“滚!”

    小姑娘微微一怔,气恼地跺了跺脚,哭着扭头就跑。

    纪云挽低眉顺眼地走到他身边,霍凌风的视线扫过她那张终于有了些血色的脸颊,语气冷漠:“进屋说。”

    正值春夏之际,屋内尚存丝丝凉意。

    霍凌风抬脚跨过满地狼藉的碎片,抬手推开窗户,任凭身后的女子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得咳嗽不止。

    窗棂边缘有一道极浅的脚印,他目光深邃地凝望良久才缓缓开口:“过来。”

    纪云挽慢慢走到他身侧,窗外的风势渐大,她原本红润的脸颊再次变得苍白,发现眼前男子面色不虞后,她竭力压下喉咙的痒意,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

    “你本事不小,竟能引得清河公主帮你撑腰。”

    “坊间传闻,清河公主最喜桃花。”说到这里,她终究没能忍住,一声咳嗽脱口而出后竟是停都停不下来。在剧烈的呛咳中,她身子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窗畔,“咳咳……我,我只是想着,投其所好,也,也好为自己的将来早作打算。”

    “呵,你倒是识趣。”霍凌风带着浓浓的嘲讽望过去,却见病弱美人轻倚轩窗,阳光洒在她身上,刹那间竟似仙子下凡,令人恍若梦境。

    他表面上不为所动,心中的怒火却是逐渐平息下去。

    可他气势汹汹而来,并不愿这般轻易地放过纪云挽,干脆偏过头不再看她,继续冷声道:“那尸体的事情怎么解释?我动手的时候你怕成那样,如今尸体和血迹全部消失,你却能面不改色地应对旁人。”

    “纪云挽,你的演技很不错啊。”

    这一次,她久久没有接话。

    “怎么?没法狡辩了?”

    霍凌风轻蔑一笑愤然转头,却不想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行晶莹的泪光。

    那双泪盈盈的眼眸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他,让他的满腹质疑再也说不出口。

    “你心里早就给我定罪了,不是吗?”纪云挽笑容哀婉,“你是觉得,我这样一个病秧子,能搬得动尸体,擦得尽血迹吗?”

    说着说着,她忽地笑出声来,眼中的悲伤与绝望几乎凝成了实体,紧紧扼住了霍凌风的喉咙。

    “我醒过来的时候,房间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吗?”这个原本温柔纤弱的女子突然间提高了声音,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倾泻而出,“可我想着,我是你霍凌风的夫人,我不能给你丢脸,我忍着害怕讨好清河公主,你却一上来就怀疑我!”

    霍凌风被她突如其来的怒吼震得有些茫然失措:“我只是问……”

    “你不信我!”纪云挽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若真的怀疑我,不如再喂我一碗药一了百了,如何?”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直接打断了霍凌风原本的思绪。

    他一脸震惊地望向纪云挽:“你怎么会知道……”

    “阿风,你我同床共枕多年,你瞒不过我的。”纪云挽缓步上前,满是眷恋地抬手抚上男子饱经风霜的脸庞,“每天一碗的补药有毒,我知道,可你想让我喝,我便喝了。这屋子里燃着的绮罗香,女子久闻易嗜睡乏力,可你点了,我便闻。”

    “阿风,你可以嫌我身份卑贱,可以憎我阻你前程,唯独不能怀疑我对你的一片赤忱之心。”

    霍凌风自诩见多识广,却也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炙热而又滚烫的情感。在他呆愣之际,一道银芒从他眼前闪过,他下意识抬手去抓,等到掌下触感冰凉方才惊觉,纪云挽竟然直接拔出了他腰畔的匕首,意图自刎!

    锋利的匕首已经刺破了她细腻的皮肤,殷红的血珠缓缓渗出,沿着脖颈无声坠落,悄然染红了雪白的衣领。

    幸好纪云挽久病无力,划出的伤口并不深。霍凌风惊魂未定地夺下匕首远远抛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横抱着放回床榻。他皱眉打量了一阵,又觉得她的衣衫过于单薄,视线嫌弃地扫过地上的锦被,径直走到美人榻前取过薄毯,细致地盖到了纪云挽身上。

    “我不过是随口问问,你气性怎么这么大。”他有些心虚地坐到床边,偷偷看了眼默默垂泪的女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现在眼睛红彤彤的,像只小兔子。”

    “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惹哭我了还说我是兔子!”

    她软绵绵的怒喝中又带着几分娇嗔,愈发娇俏动人。霍凌风笑着上前将她拥进怀里,感受到她微弱的挣扎,毫不在意地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劝哄着:“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怀疑你了,好不好?”

    话音刚落,微弱的反抗立刻消失。

    他刚想取笑她几句,胸口突然传来一阵湿润,他垂下头,才发现纪云挽在无声抽泣。

    他的心瞬间软化成了一滩水:“乖,别哭了。”

    纪云挽闷闷的声音传了出来:“才没哭!”

    霍凌风忍不住笑出了声,对上那双怒气冲冲的眼睛,又立刻讨饶认罚。

    一片和谐的气氛中,他迟疑着开口:“你真的觉得,我还和小时候一样?”

    纪云挽面露疑惑:“对啊,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霍凌风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战场厮杀久了,有时候连我都要不认识自己了。”

    纪云挽坐直身体,捧着他的脸神色认真:“你是我的大英雄霍凌风,永远都是。”

    噗通。

    噗通噗通。

    周遭的声音呼啸着远离,霍凌风的耳边只剩下胸腔里愈发急促的心跳声。

    他突然红着脸站了起来。迎着纪云挽困惑的眼神,握拳抵唇轻咳几声,故作沉稳:“突然想起来,我得先去查一查兰知不翼而飞的事情,你好好休息。”

    他微微转身,走出几步之后突然驻足,声音透出不同寻常的柔和:“我待会给你请个大夫,你脖子上的伤和……和之前的暗疾,都让他给你好好调理调理。至于熏香,都换成你自己喜欢的吧。”

    “以后……我们好好过。”

    在他背后,纪云挽斜倚床榻,眼神冰冷,回答的声音却带着三分娇羞、七分欢愉:“好。”

    她目送霍凌风红着耳朵快步离开,久久没有回神。

    空荡的房间,一道只有她能听见的电子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宿主,您刚才,是在骗人吗?】

    “当然不是。”纪云挽抬起手,感受着微风拂过手掌,喃喃自语,“霍凌风永远都是我的大英雄,我会和他长长久久地相守一生。可是,他是霍凌风吗?”

    她比谁都清楚,从两个月前班师回朝的那一天开始,她深爱的阿风,就已经被换了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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