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灵草确实在我手里，你们若是不怕死，尽管过来抢！”
天光明媚，树影斑驳。
镜棠站在繁茂的树林中，身上的青衣被血色洇染，清俊的脸庞毫无血色，持剑的手臂受了很重的伤，翻出血淋淋的皮肉。鲜血沿着他的胳膊蜿蜒流淌，身体摇摇欲坠，修长的节指轻微地颤抖。
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握着剑，不肯后退半步。
镜棠已是强弩之末，堵住他去路的几个逍遥剑宗的弟子，仍不敢放下最后一丝戒备。
三个月前，渭水秘境开启。
他们入秘境寻宝，好不容易在丛林深处找到一株高阶灵草，却不慎惊扰了守护灵草的妖兽。
几个同伴接连受伤，他们只好退下，想着在各自法宝上抹毒，再趁妖兽不备时偷袭，毒杀了那只畜生。
结果一眨眼的功夫，不知从哪冒出个少年。
少年跟妖兽斗得两败俱伤，眼看妖兽想要吞下灵草，竟用秘法强行提升修为，借地脉之力击倒妖兽。
妖兽逃了，少年也毫无还手之力，简直是坐收渔翁之利最好的时机。
剑宗弟子们将镜棠团团围住，领头的伤疤脸表情阴郁，恶狠狠道：“小子，那宝贝是我们先看上的，识相的话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倒是可以饶你不死！”
镜棠不为所动，略微抬眼睑，冷漠地环视众人。
他的眉梢、脸颊及嘴角都擦破了皮，斑斑点点血渍落到那张苍白的脸庞上，衬得整个人透出近乎病态的绮靡。
他将体内所剩不多的灵气注入长剑，手腕翻转，横剑于胸前，竟是决意死战。
“敬酒不吃吃罚酒！”伤疤脸狞笑，手一挥，“动手！”
弟子们得令，纷纷祭出各自的本命法宝，蓄势冲向镜棠。
一时间，杀招纷至沓来。
惊心动魄的刹那，一道红色剑光从高处俯冲而下，擦着镜棠的耳垂，裹挟雷霆之势力，急速钉在地上。
“砰！”
凌厉的攻势不仅击溃了众人的杀招，还将灵力碰撞产生的余威反震回去。
等众人踉跄站稳身形，一个眉心绘着花钿，姿容妍丽的少女惊恐地抬手碰了碰脸颊，爆发出尖锐的叫声。
“啊！我的脸！”
只见少女脸上划开一条细小的口子。
众人不敢大意，当即放弃围攻镜棠，聚拢到伤疤脸身边。
伤疤脸盯着地上的消失红光，脸色异常难看。
那只是一道剑意，剑意速度之快，是他生平仅见，即便是宗门真传弟子的御剑术，也不过如此。
好在御剑之人无意伤他们性命，不然，恐怕不是击退他们那么简单。
伤疤脸心知这是来了个高手，绷紧心弦，连大气都不敢喘，警惕地环顾四周。
“阁下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可敢现身相见？”
“是你姑奶奶我！”女声清透张扬，喝道，“劫道！小混蛋们，都识相点，乖乖把身上的宝贝交出来，姑奶奶我倒是可以饶你们不死！”
众人只觉这话有些耳熟。
这……这不就是伤疤脸劝少年放弃抵抗的词吗？
一样的话术，又用回他们身上。
众人脸色白了青，青了黑，不约而同望向声源处。
南边小土坡上出现一道倩影。
炽烈的天光穿过枝叶罅隙，投映成明灭飘忽的光影，落在少女身上。
她穿着窄袖大红袍，身后背着柄玄色重剑，和一柄绯红轻剑。她长得极明艳，灼若芙蕖，熠如秋兰，眼角微微上挑，眉宇间英气十足。
镜棠见到颜欢，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手腕脱力，长剑坠地。
毁容的少女抓住伤疤脸胳膊，瞪着颜欢，眼里怒火熊熊，咬牙切齿：“师兄，咱们一起上，我要撕了这个贱人的脸！”
伤疤脸还保持着理智，没有贸然出手。
来人不知何方神圣，就她刚才出手的那招来看，应当有几分真本事。
若是惹恼了她，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伤疤脸拂开师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乱来。而后昂首上前，扬声道：“这位道友，这是我们逍遥剑宗的私事，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
颜欢默不作声。
她盯着伤疤脸从眉骨斜飞入鬓角的伤疤，在记忆里扒拉半晌，都没扒拉出有关这人的印象。
几人应该也不认识她。
既然都不认识，那就好办了。
如今的元泱界，九州动乱，世家林立，大小派系纷争不断。想出头的势力何其多，然而，真正能让所有修士都认可，且向往的，只有三方势力。
——以渭水为界，位于渭水西南的百花谷，位于渭水东南的玉京仙门，以及盘踞北方的逍遥剑宗。
颜欢身为玉京仙门大师姐，已有两年没回仙门，一直在各个秘境辗转巡查。偶遇在秘境历练的同门师弟师妹，也听他们抱怨过近来逍遥剑宗风头极盛，剑宗弟子经常仗势欺人。
不曾想，今天叫她撞上了。
她在树上观战很久了。
剑宗弟子果然嚣张，穿着宗门弟子服到处招摇，仗着人多霸凌落单的修士，夺宝就算了，竟还想杀人。
不教训一下，都对不住被他们欺负过的师弟师妹。
“你们是剑宗弟子？是我有眼无珠冲撞了各位。”颜欢状似懊恼。
伤疤脸心中暗暗庆幸，自报师门果然有效。
剑宗是当世第一宗门，就算是万花谷和玉京仙门加起来，都不及剑宗。天底下，哪方势力不忌惮剑宗，哪方势力敢不给剑宗面子？
伤疤脸再接再厉：“今日之事，你若就此离去，我们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他呢？”颜欢指向镜棠，“他是不是该跟我走？”
“人可以走，但灵草必须留下！”伤疤脸算盘打得飞快。
他是剑宗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近两年，他的修为遇到了瓶颈，一直停留在八阶巅峰，迟迟无法突破。眼看不断有后起之秀超越自己，他开始急了，决定来秘境碰碰运气，想着若能得到什么机缘，一举突破八阶巅峰，说不定会被哪位长老看上，晋升成长老的亲传弟子，到时候，可就是一步登天。
眼看机缘近在眼前，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
颜欢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弹到镜棠脚下。
镜棠果然被她吸引，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过来，眼神干净清澈，无丝毫防备，懵懂得像只涉世未深的小鹿。
颜欢被他看得心软了几分，莫名想揉揉他的脸。
于是，尽量放缓语气，商量道：“要不，咱们把东西给他们？”
镜棠眼眸有轻微的波动。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倔强地咬住下唇，手掌微曲，将地上的宝剑召回。
他用行动，无声地拒绝她的提议。
伤疤脸不悦道：“别给脸不要脸！”
颜欢摇头叹息：“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你们真是我见过最差的一届剑宗弟子。”
伤疤脸见颜欢偏帮镜棠，心下了然，退回小团体中央，压低声音，狠厉道：“杀了他们，速战速决！”
众人纷纷召出法宝，群起而上。
颜欢丝毫不怵，单手施术，喝道：“赤火！”
她身后的轻剑低声嗡鸣，似是回应，分化出七道泛着红光的剑意。
红光在空中划过，拖成流畅的红线，跟众人缠斗。
虚影明明只是几道无形的剑意，却仿佛有生命般，轻巧灵便地在空中飞舞，攻速之快，让人眼花缭乱；明明可以将众人一举击溃，却不紧不慢，如老叟斗顽童，时不时在众人身上削几道口子。
杀伤力不高，但羞辱意味十足。
伤疤脸眼底闪过一丝阴寒，趁着喘息的空当，给众人使眼色。
众人会意，不约而同退出剑意范围，从袖子里拿出什么东西洒到各自法宝上。
不多时，众人的法宝皆冒出一股腥臭的黑气。
他们竟在法宝上抹毒！
颜欢脸色骤沉。
为了抢一株灵草，在法宝上抹毒，欲置他们于死地。
下三滥的手段见过不少，只是她没想到，剑宗弟子也会用这种手段，先辈的风骨和血性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剑宗收徒的门槛降得太低了，什么人渣破烂都收。
颜欢不再客气，直起身子，凝神施术。
七道虚影红光大盛，渐渐地，包裹住剑身的红光化作火焰，再次急迅袭向众人。
众人憋着一口气，不再藏私，艰难抵挡的同时，纷纷祭出杀招，直奔颜欢而来。
伤疤脸看准时机，趁颜欢注意力被分散，跑到镜棠身后，提剑刺向镜棠。
“去死吧！”男人目光阴毒。
让人心跳失律的刹那，颜欢的身形如鬼魅般闪现到镜棠和伤疤脸中间，她急迅伸手，扼住伤疤脸颈脖，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那一瞬间，伤疤脸仿佛看到有条火蛇缠住自己的身体。
浑身像是被火焰灼烧，火辣辣的疼，脖子上的手缓缓收缩，死死勒住咽喉。
他脸色涨得紫红，痛苦得喘不上气，根本挣扎不开。
其他人也没好过多少。
灼热的剑意瞬间刺穿众人肩胛，将众人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
“啊！”
哀嚎此起彼伏。
伤疤脸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压迫，恐惧填满心扉。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带了那么多人，其中不乏六阶和七阶的高手，他们竟然防不住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实力有多强？她到底隶属哪方势力？为什么要帮那个少年？
伤疤脸方寸大乱，艰难开口：“你不能杀我……我……是剑宗弟子……”
“剑宗弟子？”
颜欢不屑，嘲讽道，“既然是剑宗弟子，那就更不能放过你们，万一你们回去通风报信，把剑宗长老引来，那姑奶奶岂不是要倒大霉？”
毁容的少女见状不妙，忍痛拔出钉在肩胛的轻剑，艰难地爬起来，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我们知道错了，求您饶了师兄吧！我发誓，今后绝不再犯，若违此誓，就罚我天雷鞭身，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把冒着黑气的玄骨鞭，以及身上的丹药全部扔到颜欢跟前。
颜欢松手，放下伤疤脸，又扫了一圈众人。
众人实在害怕小命交代在这儿，只得照做。
伤疤脸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看同伴们一脸丧气，心怀不甘。手偷偷滑进袖子里，握住藏在袖中的瓷瓶。
——拼一把，势必要让这妖女死无葬身之地！
颜欢眼角眸光扫到伤疤脸，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一脚踩住伤疤脸的胳膊。
瓷瓶里黑色的液体尽数倾洒在男人的手臂上。
“唔！”
一声闷哼。
顷刻，黑色的液体不停地腐蚀着伤疤脸的手臂，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一股浓郁腥臭味弥散开来。
颜欢反手拔出轻剑，握着剑，剑尖对准伤疤脸的手掌，缓缓刺穿他的掌心。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密林。
剑身燃起幽幽火焰，灼烧着伤疤脸整条胳膊，同时，还在灼烧他的神魂，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白眼一翻，直接疼晕了。
众人看得触目惊心，却不敢开口替伤疤脸求饶。
只见黑色的液体被火焰蒸成黑气，慢慢升腾，最终消散在天地间。
颜欢收剑回鞘，冷漠地盯着众人，厉声警告：“再有下次，必取尔等狗命。”
说完，欢手一挥，火焰烧尽众人法宝上的黑气。
众人忙道不敢，搀起伤疤脸，捡起地上的法宝，头也不回地逃了。
待众人跑远，颜欢转过身，恰好对上镜棠的目光。
少年额前几缕碎发垂下，遮住眼尾弧度，显得孤寂又脆弱。
他拿出一株灵草递给颜欢。
灵草株形清丽，色泽翠绿，根茎长而细软，叶片形如柳叶，叶缘呈锯齿状，是极其罕见的凤尾蕨。
这种灵草喜湿耐寒，通常生长地脉灵气浓郁的河流边，常用于炼制祛除魔气的清心丹，在市面上售价不菲。
刚才那几名剑宗弟子来抢灵草时，他殊死相搏，都没有把灵草拱手让人，现在却主动献上。
颜欢没接。
她双手环胸，目光停留在镜棠受伤的那条胳膊上，红色很刺眼，不过好在血已经止住了。
“你……不要吗？”
镜棠声音闷闷的，怯怯的，显得有些无力，跟方才凶巴巴的少年判若两人。
颜欢抬眸，再次对上他的目光。
镜棠似是有些羞涩，惊慌地别过头，错开她直白的目光。
很精致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流畅的下颌，脸颊有些许消瘦，眼眶有些许泛红，透出一股脆弱气质。
她这才发现，少年眼尾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耳廓有一点红，应该是方才不小心被剑意划伤。
“你……你别看我……”
镜棠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柔软的山风，抚过颜欢心尖，勾起她心底的劣性。
她曲起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胳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镜棠，眼珠子滴溜一转，踱步上前。
凑近再凑近，缩短和少年之间的距离。
接近男女大防的边界，近到能看清少年浓密纤长的睫毛，以及微微抿起的唇线。
她多情的眼眸中满是狡黠，幽幽笑道：“灵草这种东西，不值什么价，反倒是小道友长得如此貌美，甚合我心意，你今日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在秘境里横着走。”
闻言，镜棠不可置信地转头，忿忿瞪着她：“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只是再次别开脑袋，抿着唇，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
他的脸颊慢慢泛红，白皙的肌肤透出粉色，眼眶涌出晶莹的泪水，眸子里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眼神迷离又模糊。
像是被风雨摧残后，柔弱无助的海棠花。
颜欢愣了一下，心跳搏动如鼓点，骤然加速。
糟糕……
好像，更想欺负他了。
这就哭了？
还娇羞上了？
为什么还不反抗？
那股勇敢小修士不惧赴死的气势呢？
这个反应，衬得她很像欺辱小郎君的畜生啊！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小道友……”
话刚开头，就看到镜棠身体摇摇晃晃，双腿微曲，整个人软绵绵往地上栽，手里的灵草和长剑统统掉到地上。
她眼疾手快搂住他肩膀，让人靠到自己身上。
“小道友？”
无人回应。
她给他输了些许灵气，发现他体内一丝灵气也无，识海有魔气缭绕。他浑身都在发烫，像个不停冒热气的小火炉。
颜欢草率下结论：“差不多熟了。”
难怪，他刚才一动不动，反应也不对劲。
还好还好，只是灵力耗尽和魔气侵体，外加中毒而已。
小问题，还能喘气就死不了。
她给镜棠喂了颗清心丹和百毒散，这时，有个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
那是个系着青穗的坠子。
坠子由寒魄翡翠雕刻而成，只有节指大小，外形呈竹枝状，质地通透，触手冰润，底部刻着小小的“棠”字，内里蕴含着磅礴的灵气。
颜欢皱起眉头，摩挲着手里的坠子，翻来覆去地端详。这块坠子对比自己的印鉴，材质、大小、外形别无二致，只有底部刻的字不同。
竟是自家师尊的信物？！
想到师尊，颜欢不复先前嚣张气焰，眉眼都耷拉下来，像株被晒蔫的野草。
她看了眼怀里昏迷不醒的……小师弟，顿感棘手。
半年前，她确实接到过师尊传来的讯息，说是新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叫镜棠，让她有时间回去见见。
她当时没放在心上。
多个小师弟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在仙门的辈分仅此于几位长老，只要是仙门弟子，无论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抑或哪个长老的亲传弟子，都是她的师弟师妹，都要喊她大师姐。
只要师尊高兴，只要师尊不折腾她，别说再收一个弟子，就是再收十个百个弟子，甚至自贬身份，去当别人的弟子，她都没异议。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跟小师弟初次见面，竟闹出这种乌龙。
就……怪尴尬的。
忽然，林子里起风了。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随阴风穿林，沉重的杀意铺天盖地袭来。
颜欢顿住，猛然抬头望天。
一团阴影遮住了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天光，渐渐的，阴影愈盛，天光愈暗。不过须臾，太阳几乎被完全遮住，最终形成闭合的圆形冕环。
天空彻底变黑。
入夜了！
天光明媚，树影斑驳。
镜棠站在繁茂的树林中，身上的青衣被血色洇染，清俊的脸庞毫无血色，持剑的手臂受了很重的伤，翻出血淋淋的皮肉。鲜血沿着他的胳膊蜿蜒流淌，身体摇摇欲坠，修长的节指轻微地颤抖。
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握着剑，不肯后退半步。
镜棠已是强弩之末，堵住他去路的几个逍遥剑宗的弟子，仍不敢放下最后一丝戒备。
三个月前，渭水秘境开启。
他们入秘境寻宝，好不容易在丛林深处找到一株高阶灵草，却不慎惊扰了守护灵草的妖兽。
几个同伴接连受伤，他们只好退下，想着在各自法宝上抹毒，再趁妖兽不备时偷袭，毒杀了那只畜生。
结果一眨眼的功夫，不知从哪冒出个少年。
少年跟妖兽斗得两败俱伤，眼看妖兽想要吞下灵草，竟用秘法强行提升修为，借地脉之力击倒妖兽。
妖兽逃了，少年也毫无还手之力，简直是坐收渔翁之利最好的时机。
剑宗弟子们将镜棠团团围住，领头的伤疤脸表情阴郁，恶狠狠道：“小子，那宝贝是我们先看上的，识相的话乖乖把东西交出来，我们倒是可以饶你不死！”
镜棠不为所动，略微抬眼睑，冷漠地环视众人。
他的眉梢、脸颊及嘴角都擦破了皮，斑斑点点血渍落到那张苍白的脸庞上，衬得整个人透出近乎病态的绮靡。
他将体内所剩不多的灵气注入长剑，手腕翻转，横剑于胸前，竟是决意死战。
“敬酒不吃吃罚酒！”伤疤脸狞笑，手一挥，“动手！”
弟子们得令，纷纷祭出各自的本命法宝，蓄势冲向镜棠。
一时间，杀招纷至沓来。
惊心动魄的刹那，一道红色剑光从高处俯冲而下，擦着镜棠的耳垂，裹挟雷霆之势力，急速钉在地上。
“砰！”
凌厉的攻势不仅击溃了众人的杀招，还将灵力碰撞产生的余威反震回去。
等众人踉跄站稳身形，一个眉心绘着花钿，姿容妍丽的少女惊恐地抬手碰了碰脸颊，爆发出尖锐的叫声。
“啊！我的脸！”
只见少女脸上划开一条细小的口子。
众人不敢大意，当即放弃围攻镜棠，聚拢到伤疤脸身边。
伤疤脸盯着地上的消失红光，脸色异常难看。
那只是一道剑意，剑意速度之快，是他生平仅见，即便是宗门真传弟子的御剑术，也不过如此。
好在御剑之人无意伤他们性命，不然，恐怕不是击退他们那么简单。
伤疤脸心知这是来了个高手，绷紧心弦，连大气都不敢喘，警惕地环顾四周。
“阁下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可敢现身相见？”
“是你姑奶奶我！”女声清透张扬，喝道，“劫道！小混蛋们，都识相点，乖乖把身上的宝贝交出来，姑奶奶我倒是可以饶你们不死！”
众人只觉这话有些耳熟。
这……这不就是伤疤脸劝少年放弃抵抗的词吗？
一样的话术，又用回他们身上。
众人脸色白了青，青了黑，不约而同望向声源处。
南边小土坡上出现一道倩影。
炽烈的天光穿过枝叶罅隙，投映成明灭飘忽的光影，落在少女身上。
她穿着窄袖大红袍，身后背着柄玄色重剑，和一柄绯红轻剑。她长得极明艳，灼若芙蕖，熠如秋兰，眼角微微上挑，眉宇间英气十足。
镜棠见到颜欢，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手腕脱力，长剑坠地。
毁容的少女抓住伤疤脸胳膊，瞪着颜欢，眼里怒火熊熊，咬牙切齿：“师兄，咱们一起上，我要撕了这个贱人的脸！”
伤疤脸还保持着理智，没有贸然出手。
来人不知何方神圣，就她刚才出手的那招来看，应当有几分真本事。
若是惹恼了她，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伤疤脸拂开师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乱来。而后昂首上前，扬声道：“这位道友，这是我们逍遥剑宗的私事，我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惹祸上身！”
颜欢默不作声。
她盯着伤疤脸从眉骨斜飞入鬓角的伤疤，在记忆里扒拉半晌，都没扒拉出有关这人的印象。
几人应该也不认识她。
既然都不认识，那就好办了。
如今的元泱界，九州动乱，世家林立，大小派系纷争不断。想出头的势力何其多，然而，真正能让所有修士都认可，且向往的，只有三方势力。
——以渭水为界，位于渭水西南的百花谷，位于渭水东南的玉京仙门，以及盘踞北方的逍遥剑宗。
颜欢身为玉京仙门大师姐，已有两年没回仙门，一直在各个秘境辗转巡查。偶遇在秘境历练的同门师弟师妹，也听他们抱怨过近来逍遥剑宗风头极盛，剑宗弟子经常仗势欺人。
不曾想，今天叫她撞上了。
她在树上观战很久了。
剑宗弟子果然嚣张，穿着宗门弟子服到处招摇，仗着人多霸凌落单的修士，夺宝就算了，竟还想杀人。
不教训一下，都对不住被他们欺负过的师弟师妹。
“你们是剑宗弟子？是我有眼无珠冲撞了各位。”颜欢状似懊恼。
伤疤脸心中暗暗庆幸，自报师门果然有效。
剑宗是当世第一宗门，就算是万花谷和玉京仙门加起来，都不及剑宗。天底下，哪方势力不忌惮剑宗，哪方势力敢不给剑宗面子？
伤疤脸再接再厉：“今日之事，你若就此离去，我们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那他呢？”颜欢指向镜棠，“他是不是该跟我走？”
“人可以走，但灵草必须留下！”伤疤脸算盘打得飞快。
他是剑宗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近两年，他的修为遇到了瓶颈，一直停留在八阶巅峰，迟迟无法突破。眼看不断有后起之秀超越自己，他开始急了，决定来秘境碰碰运气，想着若能得到什么机缘，一举突破八阶巅峰，说不定会被哪位长老看上，晋升成长老的亲传弟子，到时候，可就是一步登天。
眼看机缘近在眼前，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
颜欢蹲下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弹到镜棠脚下。
镜棠果然被她吸引，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过来，眼神干净清澈，无丝毫防备，懵懂得像只涉世未深的小鹿。
颜欢被他看得心软了几分，莫名想揉揉他的脸。
于是，尽量放缓语气，商量道：“要不，咱们把东西给他们？”
镜棠眼眸有轻微的波动。
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倔强地咬住下唇，手掌微曲，将地上的宝剑召回。
他用行动，无声地拒绝她的提议。
伤疤脸不悦道：“别给脸不要脸！”
颜欢摇头叹息：“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你们真是我见过最差的一届剑宗弟子。”
伤疤脸见颜欢偏帮镜棠，心下了然，退回小团体中央，压低声音，狠厉道：“杀了他们，速战速决！”
众人纷纷召出法宝，群起而上。
颜欢丝毫不怵，单手施术，喝道：“赤火！”
她身后的轻剑低声嗡鸣，似是回应，分化出七道泛着红光的剑意。
红光在空中划过，拖成流畅的红线，跟众人缠斗。
虚影明明只是几道无形的剑意，却仿佛有生命般，轻巧灵便地在空中飞舞，攻速之快，让人眼花缭乱；明明可以将众人一举击溃，却不紧不慢，如老叟斗顽童，时不时在众人身上削几道口子。
杀伤力不高，但羞辱意味十足。
伤疤脸眼底闪过一丝阴寒，趁着喘息的空当，给众人使眼色。
众人会意，不约而同退出剑意范围，从袖子里拿出什么东西洒到各自法宝上。
不多时，众人的法宝皆冒出一股腥臭的黑气。
他们竟在法宝上抹毒！
颜欢脸色骤沉。
为了抢一株灵草，在法宝上抹毒，欲置他们于死地。
下三滥的手段见过不少，只是她没想到，剑宗弟子也会用这种手段，先辈的风骨和血性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剑宗收徒的门槛降得太低了，什么人渣破烂都收。
颜欢不再客气，直起身子，凝神施术。
七道虚影红光大盛，渐渐地，包裹住剑身的红光化作火焰，再次急迅袭向众人。
众人憋着一口气，不再藏私，艰难抵挡的同时，纷纷祭出杀招，直奔颜欢而来。
伤疤脸看准时机，趁颜欢注意力被分散，跑到镜棠身后，提剑刺向镜棠。
“去死吧！”男人目光阴毒。
让人心跳失律的刹那，颜欢的身形如鬼魅般闪现到镜棠和伤疤脸中间，她急迅伸手，扼住伤疤脸颈脖，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那一瞬间，伤疤脸仿佛看到有条火蛇缠住自己的身体。
浑身像是被火焰灼烧，火辣辣的疼，脖子上的手缓缓收缩，死死勒住咽喉。
他脸色涨得紫红，痛苦得喘不上气，根本挣扎不开。
其他人也没好过多少。
灼热的剑意瞬间刺穿众人肩胛，将众人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
“啊！”
哀嚎此起彼伏。
伤疤脸生平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压迫，恐惧填满心扉。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带了那么多人，其中不乏六阶和七阶的高手，他们竟然防不住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实力有多强？她到底隶属哪方势力？为什么要帮那个少年？
伤疤脸方寸大乱，艰难开口：“你不能杀我……我……是剑宗弟子……”
“剑宗弟子？”
颜欢不屑，嘲讽道，“既然是剑宗弟子，那就更不能放过你们，万一你们回去通风报信，把剑宗长老引来，那姑奶奶岂不是要倒大霉？”
毁容的少女见状不妙，忍痛拔出钉在肩胛的轻剑，艰难地爬起来，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我们知道错了，求您饶了师兄吧！我发誓，今后绝不再犯，若违此誓，就罚我天雷鞭身，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把冒着黑气的玄骨鞭，以及身上的丹药全部扔到颜欢跟前。
颜欢松手，放下伤疤脸，又扫了一圈众人。
众人实在害怕小命交代在这儿，只得照做。
伤疤脸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看同伴们一脸丧气，心怀不甘。手偷偷滑进袖子里，握住藏在袖中的瓷瓶。
——拼一把，势必要让这妖女死无葬身之地！
颜欢眼角眸光扫到伤疤脸，把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她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一脚踩住伤疤脸的胳膊。
瓷瓶里黑色的液体尽数倾洒在男人的手臂上。
“唔！”
一声闷哼。
顷刻，黑色的液体不停地腐蚀着伤疤脸的手臂，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一股浓郁腥臭味弥散开来。
颜欢反手拔出轻剑，握着剑，剑尖对准伤疤脸的手掌，缓缓刺穿他的掌心。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密林。
剑身燃起幽幽火焰，灼烧着伤疤脸整条胳膊，同时，还在灼烧他的神魂，他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白眼一翻，直接疼晕了。
众人看得触目惊心，却不敢开口替伤疤脸求饶。
只见黑色的液体被火焰蒸成黑气，慢慢升腾，最终消散在天地间。
颜欢收剑回鞘，冷漠地盯着众人，厉声警告：“再有下次，必取尔等狗命。”
说完，欢手一挥，火焰烧尽众人法宝上的黑气。
众人忙道不敢，搀起伤疤脸，捡起地上的法宝，头也不回地逃了。
待众人跑远，颜欢转过身，恰好对上镜棠的目光。
少年额前几缕碎发垂下，遮住眼尾弧度，显得孤寂又脆弱。
他拿出一株灵草递给颜欢。
灵草株形清丽，色泽翠绿，根茎长而细软，叶片形如柳叶，叶缘呈锯齿状，是极其罕见的凤尾蕨。
这种灵草喜湿耐寒，通常生长地脉灵气浓郁的河流边，常用于炼制祛除魔气的清心丹，在市面上售价不菲。
刚才那几名剑宗弟子来抢灵草时，他殊死相搏，都没有把灵草拱手让人，现在却主动献上。
颜欢没接。
她双手环胸，目光停留在镜棠受伤的那条胳膊上，红色很刺眼，不过好在血已经止住了。
“你……不要吗？”
镜棠声音闷闷的，怯怯的，显得有些无力，跟方才凶巴巴的少年判若两人。
颜欢抬眸，再次对上他的目光。
镜棠似是有些羞涩，惊慌地别过头，错开她直白的目光。
很精致的侧脸，高挺的鼻梁，流畅的下颌，脸颊有些许消瘦，眼眶有些许泛红，透出一股脆弱气质。
她这才发现，少年眼尾有一颗小小的泪痣，耳廓有一点红，应该是方才不小心被剑意划伤。
“你……你别看我……”
镜棠的声音又轻又慢，像柔软的山风，抚过颜欢心尖，勾起她心底的劣性。
她曲起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胳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镜棠，眼珠子滴溜一转，踱步上前。
凑近再凑近，缩短和少年之间的距离。
接近男女大防的边界，近到能看清少年浓密纤长的睫毛，以及微微抿起的唇线。
她多情的眼眸中满是狡黠，幽幽笑道：“灵草这种东西，不值什么价，反倒是小道友长得如此貌美，甚合我心意，你今日若是乖乖从了我，我保你在秘境里横着走。”
闻言，镜棠不可置信地转头，忿忿瞪着她：“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憋出个所以然，只是再次别开脑袋，抿着唇，一副不堪受辱的模样。
他的脸颊慢慢泛红，白皙的肌肤透出粉色，眼眶涌出晶莹的泪水，眸子里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眼神迷离又模糊。
像是被风雨摧残后，柔弱无助的海棠花。
颜欢愣了一下，心跳搏动如鼓点，骤然加速。
糟糕……
好像，更想欺负他了。
这就哭了？
还娇羞上了？
为什么还不反抗？
那股勇敢小修士不惧赴死的气势呢？
这个反应，衬得她很像欺辱小郎君的畜生啊！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小道友……”
话刚开头，就看到镜棠身体摇摇晃晃，双腿微曲，整个人软绵绵往地上栽，手里的灵草和长剑统统掉到地上。
她眼疾手快搂住他肩膀，让人靠到自己身上。
“小道友？”
无人回应。
她给他输了些许灵气，发现他体内一丝灵气也无，识海有魔气缭绕。他浑身都在发烫，像个不停冒热气的小火炉。
颜欢草率下结论：“差不多熟了。”
难怪，他刚才一动不动，反应也不对劲。
还好还好，只是灵力耗尽和魔气侵体，外加中毒而已。
小问题，还能喘气就死不了。
她给镜棠喂了颗清心丹和百毒散，这时，有个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
那是个系着青穗的坠子。
坠子由寒魄翡翠雕刻而成，只有节指大小，外形呈竹枝状，质地通透，触手冰润，底部刻着小小的“棠”字，内里蕴含着磅礴的灵气。
颜欢皱起眉头，摩挲着手里的坠子，翻来覆去地端详。这块坠子对比自己的印鉴，材质、大小、外形别无二致，只有底部刻的字不同。
竟是自家师尊的信物？！
想到师尊，颜欢不复先前嚣张气焰，眉眼都耷拉下来，像株被晒蔫的野草。
她看了眼怀里昏迷不醒的……小师弟，顿感棘手。
半年前，她确实接到过师尊传来的讯息，说是新收了个天赋异禀的弟子，叫镜棠，让她有时间回去见见。
她当时没放在心上。
多个小师弟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在仙门的辈分仅此于几位长老，只要是仙门弟子，无论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抑或哪个长老的亲传弟子，都是她的师弟师妹，都要喊她大师姐。
只要师尊高兴，只要师尊不折腾她，别说再收一个弟子，就是再收十个百个弟子，甚至自贬身份，去当别人的弟子，她都没异议。
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跟小师弟初次见面，竟闹出这种乌龙。
就……怪尴尬的。
忽然，林子里起风了。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随阴风穿林，沉重的杀意铺天盖地袭来。
颜欢顿住，猛然抬头望天。
一团阴影遮住了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天光，渐渐的，阴影愈盛，天光愈暗。不过须臾，太阳几乎被完全遮住，最终形成闭合的圆形冕环。
天空彻底变黑。
入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