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女懒得理会他先前的话语,更不会体谅这要将她埋骨此地的鹰犬。

    她伸手,随意自然地捋了捋散落的鬓发,将它们拢到耳后。

    “我自然还有话要说。”

    罗刹女终于将目光从那滩血泊中抽出,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此身辗转红尘数年,只为寻到杀兄仇人,一雪旧恨。无奈空耗几十年光阴,一事无成。直到那日机缘巧合之下,我受人所托,去了夺天圣地,于沧海阁中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怜青神女,又从圣主口中得知了一道预言,方知此生悲剧,皆起于一道荒谬的预言!”

    言及此处,她的语气中再次有了波澜。

    那是深深的恨,是浓浓的怨,是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的凛冽杀机。

    罗刹女曼声吟哦,重复着记忆中那一道刻骨铭心的预言:“双生之子,承天命而生,具绝世禀赋,将重开天门,令仙迹再临红尘。”

    说罢,她于月下冷然一笑,嘲道:“尔等听来可觉得熟悉?与那神女背负的天命何其相似?那日我于沧海阁请愿的众生中见到了那位尊贵的云端神女,竟看见了一张与我兄妹二人一般无二的面容!”

    石破天惊,人群中躁动不已,波澜丛生。

    “荒谬!妖女妖言惑众,尊主清名岂容你肆意污蔑!”

    那人厉声说罢此句,立时飘然而出,一双铜浇铁铸的肉掌直直拍向跪地的罗刹女。

    却只听见“噗”的一声,鲜血长溅三尺,那人立时倒地不起,只一颗头颅上怒目圆睁,鲜血汩汩地自他眉心洞口中涌出。

    清月使的面上依旧不见怒容,对方才那人的生死,也似乎并无多少在乎。

    他看着地上那位罗刹女,看着她于风中飘摇的染血衣袖,面上的笑意终究是淡了几分。

    “金姑娘慎言,无稽之谈虽说荒谬,说来也无人会信。但始终是有伤风化,还请金姑娘缄口。”

    接着他将目光移开,不再看地上那冒犯尊主的妖女。只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时辰不早,也该送金姑娘上路了。剩下的话,也不必再说了。”

    罗刹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染血的身影,支着长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无边月色映照她丑恶面容,也依稀照清了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无碍,说不说完都无碍了。”罗刹女站直了身子,环视四周,近乎疯魔地大笑起来。

    “反正今日之后,我之生平便会传遍天下。那所谓的应家神女虽说是你世家明月,但想取她而代之的人想必如过江之鲫。天下人心莫测,遑论世家宗门万众一心。料是她怜青尊贵为神女,怕也敌不过有心人的细看。天下谁人经得起细看!我且在黄泉中等着,等那妖孽的画皮揭去,看尔等愚人后悔莫及!”

    那鬼泣一般的声音回荡在这清冷的月夜,惊得满池莲花不住摇曳。露珠纷纷落池,敲起涟漪片片,似乎这中通外直的莲花,也为这位凄然的罗刹所打动。

    听闻满池莲音,罗刹女忽然古怪一笑,那张恶鬼般的面容愈发可怖狰狞。

    涟漪阵阵中,月光倏然更盛了,清风送来莲花香,驱走氤氲血气。

    随风而来的,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神女。

    神女衣若流雪,发如流夜,足踏红莲而来,又像是长风要将她托举到云巅。

    罗刹女面上笑意渐渐收敛。

    她看着那如仙如梦的神女,看她无瑕的身躯,看她疏尘离俗的容颜……看她那如霜雪如冷月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满池莲花。

    她方才扫过的目光明明平视着她,却好似明月于云端投下视线,无心地看了一眼地下的尘泥。

    应家神女,天边明月,浊世青莲。

    清月使等人先前听闻罗刹女那疯狂之语,还未来得及生气,便见自家本应在死关当中的尊主蓦然出现在了这污秽之地。

    罗刹女何时处置无关紧要,既是尊主出了死关,定是有要事要办。眼下之急,还是得问尊主到底有何需求。

    清月使脸上的笑意终于多了几分真实,与此同时,几分若有似无的忧虑也从他的面上浮现。

    他恭声道:“尊主出关,为何不让明露摇情等人随侍?眼下您正是紧要的时刻,有些事情,大可让我等去做。为尊主分忧,我等心甘情愿。”

    说罢,他双手垂下,抬眼凝望着那位宛若身在云间的神女。

    应家神女身在尘世,在世人眼中,此刻望向众人的眼神,却好似隔着云端望来。

    无论是垂手侍立在她身畔的清月使等人,还是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的罗刹女,看见的都是那仿佛看着草木枯石般的眼神。

    怜青尊被世人奉上神坛,冠以神女之名,其人确已同神龛中的泥塑木胎一般,无心无情,似乎已待芸芸世人如一。

    但罗刹女知晓并非如此。

    若是当真无欲无求,定不会夺人气运、窃人皮囊、杀人兄长,只为成就她的神女之尊。

    若是当真无情无私,便不会助纣为虐,任由应家凭借她的名声,成就九州世家宗门至尊。

    若是当真无喜无嗔,这高高在上的神女,即将成仙的圣者,将铸就不死不灭金身的通天境巅峰,此刻便不会来到这鉴心池前。

    她当然知道今日鉴心池前,应家定不会为了自己这在他们眼中如若尘泥的罗刹请来那位尊贵的神女。

    她心知肚明,可事已至此,她岂容这位神女超然世外,不染红尘。

    她定要她亲眼看见自己铸下的罪孽,定要她当面与她话说当年……定要她血债血偿,悔不当初。

    为此,罗刹女已争得了十分把握,确保这应家神女今日定会到来。

    而当日应家之事以及今日之约,不过是为了将这群助纣为虐之人,有一个算一个地带走罢了。

    应家神女并未回答清月使的问话,只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众人只听闻她仙乐一般的声音,飘渺如隔云端。

    “为何要在此地杀戮?”

    清月使一时讶然。

    他侍奉怜青尊近百年,知晓这位神女素来如神如佛,红尘纷扰不动其心。

    既是冷漠,也是无情。

    虽冠以“怜青”尊名,但神女并不是真正的悲天悯人之辈,也不避讳杀戮见血。往日见了这番情景,也懒得多看一眼,并不在乎分毫。怎的今日竟破天荒地垂询此事?还是在这即将渡劫成仙、闭生死关的紧要时刻。

    而且……清月使敏锐地注意到她话中的那个“此地”。

    此地究竟有何特殊之处?竟让这位超然出尘的神女另眼相待。

    不待清月使回话,便听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的罗刹女又大笑起来。

    她笑得浑身发抖,笑得流出泪来。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曼声吟哦,明明方才在清月使等人面前,她字字句句都在针对神女。可此刻神女当面,她的话中却不见丝毫嘲讽,甚至竟是一片悲凉。

    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下,她凛然不惧,只将目光投向鉴心池处。

    “这鉴心池十里红莲,名为“金缕衣”,是一位自称襄王的刀客为求神女垂青,花费数十年时间方才培育而成的异株。”

    罗刹女注视着神女,语气忽然改换,像是在模仿着什么别的人。

    她复述着记忆中那个人的话,语气中有无限温柔,脉脉而缱绻,任是谁听了,都能明悟话中的情深:“鉴心池前,若红莲得开,便是神女心中悦我。”

    说到此处,罗刹女停顿了许久,方才神情淡漠地说道:“可他苦苦等了许久,直到自己身死那日也未见得莲开。”

    罗刹女的目光如水一般流淌过满池的金缕衣,声音晦涩地说道:“而今日便是他的忌辰。这满池的金缕衣,终是在他死后得以盛开。”

    “那时我便知晓,今日在此处,定能见到你怜青尊前来。”

    烈火一般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了神女的身上,罗刹女轻声说道:“此花灼灼,艳烈无双,甫一盛开,延绵十里,遮天蔽日,只为他心上人一展欢颜。”

    应家神女终于向她看来。

    罗刹女仍在说着,“昔年曾得襄王相助,今日我却利用他的一片情深,来杀他的心爱之人。我虽号罗刹女,生平却未曾做过多少亏心事。今日做出这忘恩负义之举,实是我有负于襄王。”

    她轻声道:“为偿还襄王的一二分恩情,今日有一言,还请神女回答。”

    罗刹女神情肃穆地看着她,看着她伫立在这十里红莲之畔,看着灼灼红莲为她而绽。

    “敢问神女,对那有梦的襄王,可曾有心?”

    轻如飞羽的声音落下,众人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流水光阴,在这一刻静止。

    似一瞬间,似千万载。

    襄王之梦终于成真,红莲之畔,鉴心池前,神女终是为他展颜。

    神女展颜一笑,一笑艳绝尘寰。

    罗刹女心头一桩大事终于放下。可她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神女说出了今日的第二句话。

    她道:“君应怜我。”

    无边怒火倏然席卷脑海,将理智吞噬殆尽。

    “住口,你不配唤这个名字!你岂敢唤这个名字!你竟有脸唤这个名字!”罗刹女声若泣血,字字痛彻心扉。

    怒色铺满她的面容,怨毒的火焰在她眼中蔓延,由脑海蔓延至心口,由心口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罗刹女在风中颤抖着,终于流下泪来。

    “你怎有脸面,在杀死我的阿兄、夺走他的命格之后,还颠倒他的名字为己所用,只为镇住这一身失却主人的气运?”

    她声嘶力竭,悲凉之声回响在这空旷的天宇之内。似乎有鲜血随着她的悲鸣自声音中流出,浓重的血气弥漫开来,就连那十里馥郁的莲花香也未能完全掩盖。

    清月使等人惶然跪下。

    应家神女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不像在看人,也不像在看尘泥,直直地看向她的心底,将这被七情六欲充斥的丑陋皮囊看了个透彻分明。

    神女在想:君应怜我。

    心念忽然转圜,她又想到:无需怜我。

    最后她想:我应怜君。

    一刹那眼前天地变色。

    神女无嗔无喜的面容终于生出了一丝波澜,似乎有什么事物在她的眼波中破碎,又有什么在她的眸底萌生。

    君应怜我,我应怜君……卿非神明,岂可无心。

    天亦有情。

    十里红莲一瞬凋零,神女低眉,看着满地落红随风而来。

    心中却有一阵花开,神女落下泪来。

    似乎在这一刻,尘世中的神女终于拥有了人类的情感。

    也是在这一刻,她终是成仙了。

    没有日月颠倒、河海逆流,亦无霞光满天、神鸟来贺。但九州众生在这一刻都有了明悟:应家神女终于成了真正的仙神。

    清月使等人匍匐在地,声音中是压抑不住的狂喜:“恭喜尊主,功行圆满,成就真仙。”

    声势恢弘。

    罗刹女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发冷。

    她心想,难不成苍天真的无眼吗?为何这欺世盗名、瞒天过海,连本真都不敢面对世人的妖女也能成仙?

    在这一片喧嚣中,神女无动于衷。

    她忽然轻声唤她:“君应惜。”

    那是罗刹女早已遗弃在旧日时光中的真名。

    罗刹女眼中含泪,怒视着她,“你怎配唤我姓名。”

    睫间仍然盈泪的神女看着她,眼神却终于与他人有了区别。

    罗刹女却无心去理解她眼中的情感,这一切并无意义。

    她仰头望月,长叹一声,似喜似悲,说道:“你竟成仙了。”

    不待神女反应,她又猖狂大笑,已抛却了所有束缚,似疯似癫,“可看来苍天还是怜我,辰怜青,你这夺人命途、杀人兄长的妖孽,今日便以命偿还罪孽吧!”

    神女只静静地看着她,既无言语,也无动作,似乎在这一刻她的心神已脱离了躯壳,飞去了不知名的远方。

    这般反应,便显出十二分的轻慢来。

    罗刹女没有看她。

    炽热焰火一瞬延绵,灼灼倒映在世人的眼前。它自罗刹女的身上燃起,蔓过断壁残垣,漫过鉴心池水,光焰遮蔽九天,黯淡天上明月。

    三生殿外,鉴心池中,再次生出了盛烈的红莲。

    它在风中摇曳着身姿,灼灼的光辉令世人惊艳。

    “红莲业火!”清月使惊呼一声。

    “红莲业火,焚尽罪孽。纵你成仙,也难渡这业海无边。”

    罗刹女笑中含泪,状若癫狂地朝天问道:“苍天,你可怜我?将这欺世盗名的妖女连同她的罪孽一同焚尽?”

    神女冰冷的面容终于破碎,那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情感,似乎名为恐惧。

    这无心的神女,终于懂得惧怕了吗?罗刹女忍不住在心中讥笑道。

    可她当年做下那等事情之时,怎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不过此时,罗刹女已无心再将心神分给这所谓的应家神女了。

    业火燃起,一瞬将她自人世斩去。

    她闭上眼睛,轰然向后倒去。

    玉山倾颓。

    这一生的颠沛流离,这刻骨的仇恨纠葛,在这一刻皆化作红莲业火中的灰烬,尽皆归于尘土。

    在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间,她似乎又看见那年晨光熹微,明艳花枝自窗外探来,扫过那人垂落的长睫。那个熟悉的人从梦中惊醒,倏然绽开笑靥,温柔向她看来。

    耳畔似有梦里的琴声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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