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后,林知予回想起这一刻,都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有一点点刻薄,这时候的盛洵应该是委屈的。

    只是此时的林知予只有短短的几年记忆,可也仅仅是这几年的记忆就足以让她知道害怕和逃避。

    她逃避六年前的过去,她逃避父亲和弟弟的死亡,她逃避来自平城外的所有,她的舒适区仅仅局限平城这么个方寸之地。

    她也想念十四岁之前的自己,想念自己与父母那可能的温情,想念自己也许无忧的童年,可她对中间空白的六年充满恐惧。

    她本可以继续这么逃避地欺骗自己地活下去,但是盛白的出现让她发现有些事是逃不掉的,他的出现太突兀,太自然,他从不掩饰他的来历出身,也不刻意讨好自己,他对自己的关心和善意太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到让她觉得好像他与自己无比熟稔。

    六年前的林知予被迷雾笼罩,这六年里迷雾纹丝不动,坚如磐石,可盛白的出现让这片迷雾突然松动,然后岌岌可危。

    这让林知予离从前的自己越来越近。

    她很不喜欢变化。

    思及此,林知予的目光变得不善,她的话语也变得尖锐:“既然如此,能否告诉我,你来平城的真实目的,是不是与我有关。”

    盛白沉默了很久,回答道:“是。”

    果然…林知予眼底一沉。

    “那你不达目的,是不是不会离开平城了。”

    这次他回答得很快:“你之后会离开平城。”

    这话很暧昧,因为他的意思可能是“我之后会让你离开平城”,也有可能是“你之后会离开平城,我要跟着你”。

    其实无论哪一种意思林知予都不喜欢,她思考的时候突然看见从远处有个由小变大的黑点,她眨了眨眼,发现原来是一只鸟。

    这只鸟笔直地,以远超寻常鸟类的速度飞过来,然后稳稳地落在了盛白手上。

    林知予这才看清,这只是一只做工精巧的机关鸟,通体灰白,机关处精巧细致。

    “这是玄衣阁内部传物的机信鸽,”盛白一边从机关鸟肚子里拿出一个卷起来的小纸条,一边解释道,“可日飞千里,不易被人发现,只是……”

    “什么?”

    盛白抬头:“钟祥抓到了。”

    钟祥是在城郊被盛白的手下逮回去的,原来他是要偷偷离开平城,却没想到盛白早让手下暗中跟着他,却没见他跟任何人偷偷往来,只是伤好了后一个人逃离平城。

    “啊!”

    钟祥的腿被敲断,他的一只胳膊被扭到身后,另一只胳膊软软垂下,浑身湿透地跪倒在地,偏偏扭着他的那只手还在用力,他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盛白坐在他面前,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你最好全交待了,不然有的是苦头要吃。”

    钟祥不堪折磨,断断续续地交待了实情。

    原来他与汤瑞则早就断了往来,只是他时常思念好友,时不时便到汤宅走走。半月前他像往常一样走在汤宅的花园内,隐隐听见一丝笛音,他心中大骇,却又好奇,一时间鬼迷了心窍往笛音处寻去,却看见消失了三年的好友汤瑞则正吹笛操纵着一个黑衣傀儡举刀砍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他当即吓得失魂落魄。被汤瑞则发现后,汤瑞则却没杀他,只是给他下了毒药,让他诬控林知予,事后他再没见到汤瑞则,身体也无毒发之症,他因为害怕才想偷偷离开平城。

    林知予对钟祥还活着这件事感到意外:“汤瑞则居然没杀他。”

    盛白道:“他可能有恃无恐。”

    汤宅是一所废弃多年的老宅,当年因为汤家人失踪这所宅子被官府回收,然而因为汤家的事无人敢住,便一直荒弃了下来。

    然而除了宅子内外花草茂盛些、落尘厚重些,倒也看不出什么破败之景,甚至走在其中还有几分“一心愁谢如枯兰”[1]的萧瑟之意,怪不得钟祥没事喜欢来这里走走,落第三次是该不得意一些的...林知予走在汤宅里漫不经心地想着。

    她已走遍了大半个汤宅,并没见到什么特殊的痕迹,除了钟祥所说的那处地方没有落尘并没什么其他古怪,甚至她连一丝异味都未闻到。

    她又转悠了一圈,正打算离开时,忽听到一阵笛音,那笛音宛转悠扬,抑扬顿挫,在这片寂静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音桥。

    林知予挑眉,这姓汤的除了邪魔歪道,连笛子都比三年前吹得好了。

    不多久,她察觉到这汤宅四处传来动静,不止一处的动静,那不是活人的动静,是…傀儡!

    林知予察觉到那些傀儡正朝两个方向靠拢,一个向西,看样子好像是笛音方向,还有一个便是她自己!

    林知予勾了勾嘴角,在黑夜中一动不动,歪头看了看四周由远及近的黑影,手指在左手腕裹着的白布上摩挲。

    不多时,那些黑影已一个一个到场,他们像指挥有度的队伍一样,只是盘踞在林知予周围,没有发动攻击。

    林知予的目光从这些傀儡上一个一个扫过,他们大约二十几人,大多身披黑袍,少数没有遮脸,而这些没有遮脸的,林知予认得,有东市口猪肉铺的朱屠夫,有西南布庄的贺老板,有盼江楼的老鸨,最后姗姗来迟的竟然是被关在牢里的钟祥,他的断手断脚竟一夜间好了!

    这些人大多目光空洞,双目无神,他们稀稀拉拉地围在林知予周围,正当她好奇他们怎么还不动作时,最后一个黑衣人到了。

    林知予逐渐睁大了眼睛。

    那个黑衣人身上交织着花香和异血味,分明就与上次打伤杨春他们的黑衣人一般无二!

    原来没有死吗…可上次不是击穿了他的左胸…林知予目光有点凝重,她看着那个黑衣人轻盈地飞踏而来,落在不远处的房梁之上,然后轻轻抬起右手。

    下一瞬,四周毫无动静的傀儡全都动了起来,他们露出凶牙,向中心的林知予发起攻击。

    林知予却是看都没看周围人一眼,她盯着房顶上那个领头的黑衣人,皱眉。

    离她最近的傀儡的手已抓向林知予头颅,林知予足底一点,以极其诡谲的角度和快如闪电的速度躲开几十双鬼气森森的手。一个呼吸后,那十几个傀儡收手不及,撞到一起,而林知予已是十丈多开外,距离领头黑衣人几步之遥。

    林知予手上拿着一支不知何时折下来的树枝,直直袭向领头黑衣人的面部。黑衣人挥手轰出一把花瓣,同时迅速向后退去。

    奇异的是,那些花瓣刚刚靠近林知予三寸,便被一股内力震开,落到地上竟有层薄薄的冰霜覆在上面。

    林知予动作没有丝毫减慢,她一边追着黑衣人,一边避免着伤到其他人,她接下了黑衣人的每一击,却没有发起任何攻击。

    跑了几圈后,林知予突然加快了速度,然后在黑衣人一个踢房瓦的动作中,稍稍使力扔出树枝,她速度很快很快,快到黑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脸上的黑袍便被树枝挑起。

    他,此时应该称呼为她,因为那是一个女子,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她肤白若雪,唇如点朱,面色沉静,眉目如同天外的仙子般高洁,眉心一点红更衬得她不染尘世。不同于其他双目无神的傀儡,她双目紧闭,却也不见一点呼吸。

    林知予愣了一瞬,不是因为美色,因为她看到这个人右眼角有一颗痣,和自己眼角痣的位置一模一样!

    她突然想起不久前公堂上另一个证人的描述,“那会比对了你眼角的痣,大致确定了是你”……

    黑袍好像一个机关,一掀开,那女子停住了,周围追赶的傀儡也不动了。

    不知何时,笛声也消失了。

    盛白停止了吹奏,他放下了手中的笛子,因为已经有一大波神情恍惚的傀儡聚到他身边,以及那个同画像上有七分相似的汤瑞则。

    汤瑞则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变化,就是看起来妖气森森的。他面色苍白,神情却十分邪诡,他看着盛白,张大了笑容:“小小平城,竟能让堂堂的玄衣阁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盛白面色平静,他淡淡撇了周围一圈,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约四五十个人,然后淡淡开口:“毕竟黑市上大部分流萤粉都流向了平城,我不得不来。”

    汤瑞则笑容张的更大了:“司使果然厉害,我买流萤粉的渠道十分隐秘,司使是怎么找到我的?”

    盛白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不夜巷中有个商人,叫李螓,这人武功稀松平常,却圆滑鬼脑,极善察言观色探听消息,我和他做了个交易,我帮了他一个忙,他帮我打探流萤粉这些年的来往,他查不到源头,却查到了流向。”

    “于是我来到平城,巧的是平城正好发生了一桩惨烈的分尸案,我顺着查下去查到了平城镖局。你三年前提亲就是因为你以为林知予服用了流萤粉,就想控制她。”

    汤瑞则笑容消失,提到林知予,他突然面容狰狞起来,然后举起右手,相比他修长的另外四指,他右手小指的伤口是那么可怖瘆人。

    他目光含恨,道:“但是我错了!她竟然是望舒古教的人!她剁掉了我一截指头,我恨她入骨,我将她的消息传给望舒古教,结果那边又来了一个圣女,我将她也做成了傀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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