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卷柏早早爬了起来,走进仇羌那间屋子。比她更早的是那位大夫,甚至还把了脉,对她说已经无碍了。

    卷柏当即高兴了起来,动动仇羌的手臂,碰碰那张憔悴的脸,随后伸出食指点在他面颊上的两处小梨涡上。

    仇羌旋即睁开了,与在他脸上玩得开心的卷柏四目相对。

    那双深邃幽深倏地睁开,卷柏眼睛登时睁得极大,眨巴眨巴了好一会,先是掉进了这样深沉的目光之中,随后在那瞳孔内看到了自己愣怔的模样。

    他们两人的距离贴得极近,能感知到微动的气息。

    卷柏目光在他脸颊上流转,随后松开手,讪讪道:“你醒了啊,我都等你好久了。枕姐姐也等你好久了,你就不打算如实告诉她么?她会帮你的,枕姐姐也不是那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仇羌只是嘲讽一笑:“卷柏,是你想的太简单了,人有情,有情便会有难处。”

    “可是枕姐姐也对你有情,你怎知她会帮别人,而不帮你?”卷柏从远处拿过一盏茶水喂到仇羌嘴边,将惨白的嘴唇润了色泽,不似所见那般苍白。

    仇羌道:“她不会信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你?”枕清大步踏进来,裙摆随着她的动作犹如蝴蝶轻轻振翅,屋外的冬日暖阳并不猛烈,虚虚的日光犹如垂垂老矣的沧桑老者,一晃眼便要消失不见。

    而枕清在仇羌心中,就如同这样的光。

    她此话一出,屋内变得出奇安静,就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晰似的。

    仇羌胸腔微微震颤,许多难以言说的事情好像有了一点点出口的迹象,可又哽咽在疑虑中。跟了枕清那么久,仇羌不至于一点心思都摸不清楚,可是他真的能去信任枕清吗?

    良久后,卷柏的腿都站酸了,发觉两人居然还在对峙不下,于是她悄悄地松了松动作,坐在一旁的软垫上面,用余光瞥向两人,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这两人非但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甚至还气定神闲般各自顾各自的,枕清倒是开始喝起了茶水,观赏窗外的景色。仇羌则是闭眼假寐,只有卷柏在这两人之间不上不下的,她正觉得是自己坐在这里碍眼,不方便两人谈话,正欲起身,却听仇羌先开了口。

    仇羌:“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枕清:“很多,就比如我成亲那日,你给他送了一把伞。”

    枕清的眸光扫向他:“所以我不明白你究竟是恨他,还是想要帮他。说帮他,你这番动作倒也不尽然,说恨他,却又送他伞,着实是有些奇怪了。说说你的想法。”

    仇羌斟酌道:“我和你的初见本就是一个意外,我知道你会坐上皇后的位置,因此我故意接近你,可是后来你去见了张宣晟,我才知道你与他有巨大的矛盾,所以在这一世里,你大抵是做不了皇后了,因此我在那日考虑究竟跟不跟你。可惜你给得实在太多,那我就想着赚到了钱,我便跑路。

    “其实我原本是梅海手底下的一处教坊出身,被他所驱使,为他所用,可我随你来到陇右的时候,梅海突然找上了我,你一定不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

    仇羌只是打了一个很短暂的马虎眼,他又继续道:“梅海说他可以放我自由,他让我跟着你,他还说我跟了你之后,我不再属于是教坊里的人,而我完完全全只忠诚于你一人。所以他的解药留在了你这里。”

    枕清听完,只是淡淡喝了一口茶水,轻声笑道:“你这话说得有误,第一,你既然是梅海底下的,那么你所做的事情势必是他知道的,且是他安排的,为何他到了陇右才找上你?说明在此之前,你本就成为了他的弃子。让我想想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你不是自愿入教坊,是被逼迫的,且在之后死里逃生,而你知道他对我还有薄家娘子十分看重,你便猜测到是因为枕家的缘故。

    “这第二,你让我以为我在用我的饵料来引你,其实你本就是奔着我来的。目的是为了让梅海与你见面,所以你和我搭上的那一刻,你就放出消息,而梅海则是寻着味找了过来。这第三,你明明知道解药在我这里,你却不说,这是为何?如果我没发现,那么你是不是就会死去?”

    仇羌突然嗬嗬地笑了出来,笑得泪花都进了出来他费力地抬起手掌道:“枕小娘子果真是聪明至极,我是有所隐瞒,可是这位梅海,对你的情谊是一点都不假,那句话也的的确确是他对我说的。”

    枕清漫不经心道:“我不想听这些,我要你从头说起,比如如何去了梅海底下的教坊,又比如怎么逃出生天。你不敢对我说,不就是因为你觉得梅海对我极好,你怕我不忍心对他下手,是么?”

    “是。”

    仇羌缓缓坐起身子,胸膛半敞,身上有大小不一的伤疤,既有鞭痕、也有烙铁,甚至还有烫伤的蜡油。在极其爱美的仇羌身上,无一不是刺眼的。

    他开口道:“小时候因为家里穷,阿娘养不起我和阿姐,于是阿娘嫁给了村里的一个屠夫,以为这样就可以养活我们三人,但是那屠夫不是个好东西,整日动辄打骂我们三人,口中囔囔我们三个人都是赔钱货,还会在半夜拿起屠刀说要杀了我们。阿娘不免每每胆战心惊,甚至为了自保,把我和阿姐推到屠夫的跟前来,但是我们不怪她,毕竟我与阿姐的性命就是阿娘给的。

    “可是我们也会怕死,也会怕疼,有一天阿姐说她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于是她逃走了,我也跟着一起跑了。我们两以为逃离了那个地方,就逃出了深恶痛绝的地狱。可惜,我们不知道我们正在踏入另外一个地狱。

    “我随阿姐一路朝长安的方向走,却在那条路上被牙子哄骗拐走,之后见我与阿姐有几分姿色,我被卖入了教坊,阿姐却被卖进了花阁,我们念着,虽然很不幸运,但是好在教坊和花阁都是在梅海底下我与阿姐只要活着,便有机会能再次碰面,再次逃出生天。”

    枕清回想到第一次见面,恍惚道:“所以第一次你与我的见面,你故意暴露出似男又似女的娇音,而这声音是教坊被逼练出来的吧?”

    仇羌垂眸:“是。他们一直逼我承认我是一个女娘,让我去魅惑男人,可是我不能接受,于是姐姐一直花钱打点,也一直在帮我。”

    “她还活着么?”

    “死了。”

    说到此处,仇羌眸色泛滥无尽的悲痛和憎恶。

    他厌恶道:“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日日.逼着女娘们去接客,倘若是接客少了,不给饭吃,藤条和皮鞭都是轻的,甚至还有钢针把他们折腾得死去活来,而接客接得多了,浑身都是病,皮肤溃烂。姐姐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她躺在我怀中,说让我逃离这个地方。”

    卷柏轻呼一声,震惊又心痛,她猛然捂住嘴,怯怯道:“可是,这里面没有好人吗?难道不是寻常恩客,拿钱办事。偶尔还有一些富家公子常去的......”

    听到这话,仇羌轻蔑一笑,他嘲弄道:“你当那什么地方,会有达官显贵?皇亲贵胄?长衫折扇的清秀郎君?小卷柏,你怕是画本子看太多了吧,这些人哪里会去那样的地方?他们大可以买几个干净的来。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兜里有几个钱的贩夫走卒,又脏又臭又粗野!”

    卷柏当下只觉得自己被人当头一棒,脑子变得迟钝缓慢,枕清没有了原本的气定神闲,她目光定定地望着杯中的茶水,无论如何都喝不下去了。

    仇羌以为自己能压住心中的情绪,可当日事重提他还是咽不下去,喉咙充斥着酸涩的疼意。

    “我听阿姐的,最后跑了,但是没有成功,我又被人抓了回来,被打得奄奄一息,我以为我要被打死的时候,是阿姐的好友哀求,才把我救下来。我养了近乎一年的伤,等伤疤好了,我再次逃走了,这一次我成功。可是我心里还是很痛、很恨,所以我隐忍蛰伏,我蓄意接近你,想要借着你的手,来帮我......”

    枕清用力蜷缩手指,指甲嵌到肉中,她缓解眸中深深的戾色,叹出一口污浊气,接着道:“你想杀他?”

    仇羌承认道:“是,我想杀他,我想为阿姐报仇,为死去的所有姐姐报仇。”

    枕清沉吟道:“我帮你。但你要先告诉我,七年前的那件事,是不是梅海做的。”

    仇羌缓缓一笑,他说:“是,他做的,都是他做的,为的就是替枕家报仇。”

    仇羌静静观察枕清的反应,可是没有看到枕清心中有任何动容的神色,她非常地平静,神情自若,毫无波动。可在下一秒,她的脸庞毫无预兆地浮起一抹怒意。

    她克制地冷笑道:“枕家的仇又何须他来报?他到底算个什么东西,既不姓枕,也从未见他在枕家出事后帮衬一把,现在又出来当什么好人!”

    仇羌蜷动手指,垂下眸光,他知道信任一旦出现了裂口,那么就会有所怀疑,甚至不被人相信,可是没想枕清居然......

    他忽地茫然道:“我这么说,你真的信我?”

    枕清道:“自然没有。”

    仇羌:“?”

    枕清:“但我知道这件事你没有骗我,况且,你也不知道枕家的仇人到底有谁,柳家知道吗?禹王知道吗?符家知道吗?秋家知道吗?先皇知道吗?”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个姓氏和人物,仇羌面露疑惑,他都听过,却不知道这些人与枕家那件事有关系还没琢磨回味过来,枕清又说:“我也会查清楚是不是有这回事,而你把七年前,以及柳家的那位小娘子如何死的,告诉我。”

    仇羌当即道:“梅海找到我,让我把尸体带入都护府中,至于之后的事情都交给他,我原本想要把尸首放在符生枝所住的院子,但是我害怕被人发现,只好藏在你的院子里,而之后的事情,便不是我动手了,是梅海那边的人。他有很多死士,忠诚于他一人。所以杀他,很难。”

    枕清轻蔑一笑,她微微挑眉道:“难么?”

    仇羌突然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毕竟对于枕清而言,确实不在话下,上一辈子杀了禹王,提了圣上的头颅,而在前不久,甚至让王闻礼也死了。所以他才会选择枕清。

    枕清当即站起身,深吸一口气道:“你觉得梅海会在哪里?”

    仇羌道:“应当还没出陇右。”

    枕清摇头:“就在庭州,掘地三尺,都要把人找出来。”

    枕清抬步要走,又退了回来,笑盈盈朝仇羌道:“看在你如实说话的份上,送你两个人。”

    在仇羌疑惑的神情中,仇羌突然看见两个近乎十年未曾见过的人,他面无喜色,只是静静看着越来越远的人影,和那两道越来越近的身形,忽然轻笑一声。

    怪不得会信他,原来是早在之前就把他查得清清楚楚。

    那一对翁媪面露惊疑,不敢往前,却也不能后退,最后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儿啊。”

    这声音中,饱含了委屈与无奈,他们不知道最后会落到怎样的地步,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他们一声又一声的喊着儿郎,却又不敢靠近一步,但又似想唤起他最后一点的“良知”。

    这两人不是他的阿娘和屠夫,还能是谁?

    仇羌双目猩红,憎恶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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