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段日子如此大的风波,无论是身为皇城天师,抑或是行商,定是听说了朝中的那些事情,所以这才与她相隔甚远,没有故意拉近距离的意图。

    见陈琅行礼,旁边的人也敢忙朝枕清见礼,枕清略微颔首,目光只落在陈琅身上,她缓缓道:“天师?”

    陈琅知道有旁人在,不好与枕清有亲近之态,他恭敬道:“是。”

    枕清现如今都已经到了我行我素的地步,她没有特意撇开两人的关系,略过旁人留意的目光道:“何时回来的?”

    “不久前。”陈琅索性也不装了,“你怎的这般瘦了?这皇宫也不是会少你吃喝的地方,还是说这阵子太过忧思了?”

    这仿若是在说废话。

    现如今本就是内忧外患,太后薨逝,新皇登基,朝中的党派都被好好洗了一番,却发现难以动辄到根基,又知晓到师傅与叔父的离世,一时间,好像就连悲伤的情绪都调节不过来。

    枕清默默想着,她嘴角提起淡淡哀伤道:“陈无极,我师傅死了,北叔父也死了。我还找不到阿姐,我心里难受,能找你说说话吗?”

    陈琅心中不禁一颤,他的视线在枕清面上停留,不知道是想看出点什么,还是惧怕看出点什么,他讪笑道:“好。”

    自旁人看来,两人都极其亲近,甚至有些过分地好了。可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这不是什么亲近的表现,他们两人都是情绪不外露之人,倘若真的外露,只是需要这股情绪,抑或是这样的神情以达到某种目的。

    他们两人果真是太相熟了。

    陈琅深深垂下眼睑,亦步亦趋地跟在枕清身后。重活两世,枕清对于皇宫内的路都已是极为熟悉,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所知道的领域之中。可是这皇宫这么大,宫内的人那么多,又怎么能毫无遗漏?

    她推门进入大殿之上,身形拖曳着厚重的裙摆,缓步走至殿内中央,那里有一盘未下完的棋局,可枕清的步伐从棋盘掠过,径直走到了梨花木的桌案旁,目光落在慢她一步的陈琅身上,笑着道:“我要你替我写一个字。”

    陈琅也跟着笑,心中却不免有些许慌乱,他依言坐下,抬首望着枕清,温和道:“何字?”

    枕清微微俯身,腰间香囊的气味掠过他的鼻尖,垂挂的穗子擦过他的脖颈,激起丝丝点点的痒意,他刚想要抬手去抚摸,可有另一只手的动作更快,拉过他的思绪与目光,枕清倾身点了点那平铺开来的宣纸,道:“杀。”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可说这个字极为凌冽,就好像是知道些什么,陈琅依旧感知脖颈游荡的动作,在这锐利的声音里,竟也不能将这股情绪消散到荡然无存。枕清缓缓站直身子,目光低垂,她再次开了口:“陈琅,我要你写杀字。”

    陈琅的手微微顿住,他抬手摸过脖颈,发现痒意一直存在,他压抑喉中的苦涩,笑着抬头,对上枕清胁迫地挑眉,陈琅没有担忧,他嘴角一翘道:“你这是在怀疑什么吗?你不是说你信我吗?枕清。”

    他的每一句话都咬得极轻,就好像是含在舌尖,也像是苦味回甘。

    现在枕清对上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仿若自己在做一个错误的决定,那双眼睛逐渐泛起红晕,如同晃荡在水中,她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之中,俨然有溺水之势,可身前的陈琅,恰似知道无法反抗,静静等待着死亡。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正在被陈琅牵引,她敛眸,忽而沉声道:“我说我信你,但你现在又在担忧什么?不过是让你写个字而已,能让你这么为难吗?”枕清蹲下身子,平视陈琅,“我们是这个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所以,陈琅,你不要妄想着骗我。”

    良久后,枕清妥协了,她坐在蒲团上,没有逼着陈琅。

    陈琅默了一瞬,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轻笑出声道:“你怎么变得这么容易妥协,你要我写我就写,我听你的。从小到大,我哪一次没有听你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到现在都还在怀疑我,是不是我真的得把心刨开来放在你面前,你才能真的相信......”他见枕清眉梢一凝,他发觉自己失言了。

    他哀叹一声:“你帮我研磨吧,我给你写,要是错过了今日,那么就过期不候。”

    枕清拿着墨条在墨盘上转了两圈,便停了手,陈琅见状也没有责怪,他无奈道:“罢了,反正你对我向来没有什么耐心。”

    “就一个字,你还想让我磨多久?”枕清丝毫不让着。

    陈琅瞧了瞧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枕清,嘀咕道:“谁能说得过你啊。”陈琅写完一个字,特地换了另一只手写。

    枕清小时候见过陈琅的字迹,比儿时更为端正漂亮,不是那张纸条上的字迹,她沉思道:“陈琅。”

    陈琅不解:“嗯?”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也难以跟陈琅说出口,她轻轻道:“你走吧。”

    如果江诉在这里,她一定会飞奔到江诉怀中,告诉江诉,自己真的好害怕,害怕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

    长期积压的情绪,招致枕清心中郁闷更甚,甚至到了每日每夜都难以入睡。

    陈琅走在前边,他回看失魂落魄的枕清,他当然明白枕清心中所想的是什么,枕清在害怕,但是不愿意把害怕与怯弱袒.露在他眼前。其实枕清说错了,他们很早就已经不是最熟悉的人,因为枕清不愿意告诉他。

    他唇瓣弯起,回首道:“枕清,你变了。”

    枕清看着身前的少年郎,慢慢变成了青年人,他们两人目光交错,在彼此的眸色中清楚明白,他们之间有了裂口,那裂口是无论怎样都填补不回来,仿若从陈琅要离开雷州的那一天、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我也变了。”陈琅摇头笑着出了大殿的门,这一次,他没有留恋地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天空没有飘起白雪,微微的暖阳恰似有融化模样。枕清垂首看着陈琅所写的那两个字,她面无表情地掠过,走出殿门,与门口的大监道:“里面的东西,都烧了。”

    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抚摸手边的香囊穗子,见有人匆匆忙忙过来,向她禀告:“江诉将军回来了。”

    “这么快?”枕清恍惚一瞬,当即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那侍卫垂首道:“太极殿。”

    枕清嘴角勾勒出轻轻的笑容,她双脚踩在雪地之中,原本极为沉重的步伐因为江诉回来的好消息,逐渐变得轻缓雀跃。

    她快步穿过长廊,遥遥望见太极殿前那人身穿绿色青衫,背影虽单薄瘦削,却不弱,独立雪山中,犹似雪中竹。

    她提起裙摆,想要向前奔跑而去,可是快到了跟前,她又慢下脚步,每走一步,便离近江诉一步,她只是步伐放缓,却没有停下来。

    江诉听到声音,他侧身望看,竟有一瞬间的恍惚,可在下一瞬,瘦了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不由自主浮出疼惜的感觉。

    他没有一定要让枕清朝自己走来,他大步流星且克制地朝枕清迈去,枕清见人过来,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她笑着跑前,飞奔到了无比令她安详的怀抱之中,仿若在他怀中,一切漂浮都有了实处。

    “我好想你。”枕清闷声道。

    江诉顿时就知道枕清受了别样的委屈,他温柔问:“我也很想你,这一路上我听说了,你很厉害,也很委屈,现在我来了,有什么事情,我陪你担着。”

    枕清将自己埋进江诉的胸膛之中,她不禁升起一点不自然地担忧道:“我们这样抱在一起成何体统,换......换个地方抱吧。”

    江诉听罢,简直哭笑不得,他留意周围的人都看好戏地默不作声,巴不得他们两能拥抱得更久一些,他稍稍挡住众人的视线,令人见不到枕清的面容,在他放开的那一瞬间听到枕清叹气说:“不然,那些参我的劄子又要多几本了,我都想到他们会说什么世风日下,伤风败俗,阴阳怪气的可难听了。”

    江诉听到是这样的原因,旋即一愣,他知道枕清坐上这个位置有多难,也一定受了许多委屈,他心中一痛,他嘴角勉强弯着,声音微冷:“谁这么说,把他找出来,让他去岭南好好去一去这么大的火气。”

    枕清狡黠一笑道:“你也不必担忧,虽然他们说得不好听,但是我也没让着他们,经常把他们气得脸红脖子粗,易太傅看到我将对付他的那一套对付到旁人身上,你都不知道他朝堂上的表情有多高兴,就好像是我们在朝堂上搭了一个戏台子,他没有花钱就看了好几场好戏,从前让他上朝就说自己身子骨不行,现在赶都赶不走,说为国为民的。”

    说到这些,枕清都有些泄气了,好在这些劄子分一拨给郁华隐批阅了,还有一部分倒是可以给江诉来。她左看右看,问:“就你一个人先回来了?”

    江诉不知道枕清是否知道商震与北肆野已经逝世的消息,他也没想开口,于是轻轻嗯了一声,就着枕清牵引的动作往前走,温声道:“太想见你,就先一个人回来了。”

    枕清也是那么猜想的,但她并没有问这样恶劣的天气,究竟是走了多少路,又换了几匹马回来的。她踏进自己的殿内,关上房门,踮起脚尖在他唇间落下一吻,见江诉没有任何反应,她继而又深入,江诉当即握住枕清的腰肢,让两人紧密贴合。

    感受到江诉强有力的动作,她快呼吸不过来了,于是轻轻拍打了一下江诉,江诉感知到身前人的不满,他松开唇,只见枕清被摩擦成红色的唇瓣一张一翕,许久未合拢,他安静地等着,直到枕清想要出口,他再次倾身吻了上去,将枕清的不满全部吞入腹中。

    反复几次,枕清被吻到腿脚发软,整个人只能靠在江诉身上,她还没缓过来,便听到江诉问:“想不想?”

    枕清一瞬间就懂了,她感受到一股热流而下,她启唇抱怨道:“你都把我磨成这样了,你居然还问想不想,起初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没想到你才是最坏的那一个。”

    江诉轻笑一声,他没有反驳,只是再问了一次:“那么,你想不想?”

    枕清臣服内心道:“我想。江诉。”

    冬日的夜色暗得快,枕清这一处殿堂,灯火彻夜长明。

    无尽压抑与痛苦哭泣声在今夜释放,裹挟着前所未有的恶劣,枕清咬上江诉肩膀,无声地在他胸前起伏,直到滚烫的热泪滴在江诉身上,他才发觉原来是枕清哭了。

    江诉抚摸枕清的背脊,吻掉她面颊上的泪水,她滚烫的泪水化作无数根针朝他心中刺去,令他无所适从,也不知怎么安慰,只能按照本能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许久后,枕清闷哼一声,她哑着声道:“河东道的奸细,是不是陈琅?”

    江诉望着枕清痛苦的神色,缓缓拨开她的发梢,道:“是。”

    一切都尘埃落定,有了绝对的实处。

    枕清一字一顿道:“江诉,我好痛。”

    江诉怜惜地吻了吻她的每一处,问:“哪里痛?”

    枕清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疼到竟发不出一丝声音,江诉看着她的难受,心疼地几近窒息,他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忽而生出前所未有的痛恨与无奈。

    枕清闷声咬牙,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硬生生挤出几个字,隐忍着哭腔道:“江诉,那可是我的师父。”

    是我的师父啊......

    陈琅,你当真就这么心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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