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很快就来了,先给张树把脉,然后又轻轻掀开他的衣服,查看伤势。

    张树的屁股和大腿几乎全烂了,找不到一块好的地方,看起来十分瘆人。

    大夫检查完毕,躬身回道:“禀大人,犯人因为外伤引发了高热。且又身体虚弱,长期吃不饱,因此这症状就越发严重了。”

    安嘉乐听得眉头紧皱。

    狱卒见状,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犯人张树一开始不肯认罪,后来挨了几顿毒打,这才认下的。冯大人判了他死罪,他爹想来探监,但冯大人不许。他爹没法子,买了些外伤药,对着小人又哭又下跪,求小人一定要带给他儿子。小人实在不忍心,便帮了这个忙。结果不知怎么的,被冯大人知道了,连累小人挨了顿好骂。过后他爹再来找小人,小人再也不敢帮了。”

    “后来张树没了药,伤口便越烂越大。”

    整个衙门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冯济的秉性。狱卒也是人,明知张树是被严刑逼供,又弄成这副惨样,心下不忍。只可惜他人微言轻,他自己每月都要给冯济上供呢,哪里敢违抗冯大人的意思。

    也就是发现新来的县令仿佛跟冯济不是一路人,所以他才多了句嘴,想替张树说点好话。

    张树这件案子的卷宗,安嘉乐都记在脑子里。

    他知道冯济为什么没有借此剥削张家,只因为张家太穷了。虽说张家有十几亩田地,可上等田却没多少,多数都是下等田,就算全部捞到手,也值不了几个钱。

    冯济早就上折子请求致仕,况且这些年他也捞够了,看不上张家这三瓜两枣,只想着临走前再办一个大案子,也显得他有手段有本事。

    遇上这么一个糊涂贪官,张家人算是倒了大霉了。

    安嘉乐叹息一声,吩咐大夫尽力给张树医治。

    狱卒闻言,便知自己给犯人带药,在新县令的眼里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张树发高热正昏迷着,狱卒便替他道谢。

    “大人,您真是菩萨心肠,将来必定大富大贵,好人有好报。等张树醒了,还要感激您的再生之德呢!”

    安嘉乐冲他笑了笑,温和道:“牢房里的干草怕是好几个月没换过了,这东西又不值钱,回头给他们换些新的,干净的也不容易生病。往后每隔十天半个月,给换一回新的。”

    “多谢大人!”

    “大人您真是青天大老爷!”

    另外三名牢犯听见这话,齐齐跪下道谢。

    天知道他们有多么渴望能给自己的牢房里换上新鲜的干草,以前的狗县令简直不把他们当人看,自从他们进来,牢房里的干草就没有换过!

    时间一久,干草慢慢腐烂,不仅招惹蚊虫,还养出了许多虱子。现在天热还好一些,等到冬天,这些腐烂的干草如何让人取暖?恐怕冻也冻死了。

    “起来吧。”安嘉乐淡淡道。

    那三人赶紧爬起来,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大夫医治张树。他们越看就越觉得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只希望自己将来病了,大人也能同意大夫给他们瞧瞧。

    安嘉乐看出他们的所思所想,道:“要是你们以后病了,病得严重就请大夫。病得不严重呢,就随便抓几副普通的草药给你们吃,不收你们的钱。别指望能有什么金贵药材,除非你们自己或者家人肯出银子。”

    普通的草药很便宜,山上多得很,随便采采就能有一大筐,花不了几个钱。况且安嘉乐还有一个打算,这些犯人也是劳动力啊,可不能浪费了。

    也许是本县犯人少,并且为了节省口粮的原因,冯大人居然没有安排他们进行任何劳动。每天只是关在牢房里,白白虚度时光。

    也别说什么人权,这个时空哪有人权。安嘉乐身为探花,他面对皇帝都要下跪,皇上要他死,他也不能不死。他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叫犯人们尽量过得有点人样。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另外一名狱卒提着一个食桶走进来,边走边吆喝道:“开饭了开饭了!”

    喊完才发现大人居然在这里,赶紧跪下请安。安嘉乐叫他起来,然后走过去,凑近看桶里装的是什么。

    当初表哥杜聪健被关进大牢时,安嘉乐去看望过他,见识过牢饭。可是跟清江县一比,南平县的牢饭真是喂狗狗都不吃。

    清江县的牢饭,里面虽然掺了野菜,但小米、高梁、大豆是足量的,熬出来的粥能够成形。南平县的牢饭,简直让人叹为观止,这已经不能叫粥了,应该叫野菜汤,以野菜为主,加了稀稀几粒大豆,就算是一餐了。

    不能说这粥能照出人影,只能说拿来洗脸都没问题。

    安嘉乐深吸一口气,问送饭的狱卒:“犯人们每天就吃这个?”

    这玩意儿根本不能饱腹,怪不得大夫会说张树营养不良,长期处于饥饿中呢!

    送饭的狱卒愣了愣,坦然道:“回大人,是的。犯人们每天就一餐,只有这个,再没别的了。”

    安嘉乐扭头看了看另外三间牢房的犯人,他们仨都饿得脸颊瘦削,颧骨突出。

    其中一个犯人见新来的县令心肠好,大着胆子道:“大人,我们根本吃不饱。再这样下去,没等到出狱就要先饿死了!”

    安嘉乐生气地问送饭的狱卒:“犯人的伙食不是向来有定例么?谁允许你们擅自修改,降低伙食标准的?”

    本朝规定了犯人每天的伙食标准为六文到八文左右,想吃得好是不可能的,但能够让犯人吃饱,因为他们还要承担一定的劳动改造,不吃饱可没力气干活。

    先前给安嘉乐引路的狱卒凑过来,小声道:“禀大人,真的不关小人们的事,都是按照冯大人的吩咐去做的。”

    安嘉乐立刻明白了,这是伙食费被冯济给吞了啊。

    他在心里给冯济又记了一笔,然后吩咐狱卒:“去厨房拿些馒头,每人两个吧。”

    三个犯人都欢呼起来。喝了这么久的野菜汤,终于能吃上馒头了么?虽然不敢指望是大白馒头,粗粮馒头也好啊!

    安嘉乐温和地对他们说:“从现在起,你们的伙食不会再有克扣,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但这饭也不是白吃的,你们得付出劳动。鉴于你们饿了这么久,今天就算了,就从明天开始,先在院子里舂米吧。”

    舂米这个活儿相对比较轻省,让犯人们干几天,等体力恢复了,慢慢的就可以去做修建城墙、挖水渠、开荒等等。

    “愿意,我们愿意!”三名犯人不约而同道。

    他们自从被抓进来,就再也没出过牢房,没有感受过风和太阳,早就盼着能出去了。哪怕是要戴着手脚镣铐干活,只要能吃饱,能出去走走看看,那也比呆在阴暗的牢房里数虱子强得多。

    不多时,狱卒拿了馒头来。不出所料,果然是粗粮馒头。但在犯人们眼里,这已经是老天爷开眼了,当即对着安嘉乐磕头道谢,感念他的恩德。

    安嘉乐:“起来吧,趁热吃。好好劳动,等以后出去就重新做人,别再进来了。”

    “是。”犯人们恭敬应下,然后抓起馒头狼吞虎咽。

    张树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但人还没醒,于是安嘉乐回了衙门,用过午饭后略歇了歇,等狱卒来报说张树已经醒了,他再次去往大牢。

    张树醒来后,发现伤处舒服了一些,正想用手去摸,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犯人提醒道:“别摸,大人请了大夫,给你上过药,还裹了干净的布条呢!”

    另一名犯人跟着说道:“你饿了吧?狱卒给你留了饭,除了一碗野菜汤,还有两个大馒头呢,快吃,吃饱了伤口才好得快。”

    剩下那名犯人也不甘示弱,笑道:“新来的大人真是个好人,不仅让我们吃饱,还换上了新的干草。张树,你吃饭也别急,往后每顿都能吃饱的,千万别噎着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吵得张树脑瓜子嗡嗡的,压根没听清他们后面在说什么。

    他不听劝阻,用手轻轻触碰身后的伤处,果然用布条缠起来了。再抬眼一看,身旁不远处放着两只碗,一只碗里是野菜汤,另一只碗里放着两个大馒头。

    他愣愣地道:“我要被砍头了?”

    虽然冯大人判了他死刑,但案子还要上报刑部复审。难道这么快就判下来了,这是他的断头饭?

    张树的眼泪流了出来,呜咽道:“我没杀人,真的没杀人。我还没能见我爹一面呢,呜呜呜。”

    另外三名犯人没有丝毫的同情心,反而齐齐笑起来:“你以为这是断头饭?当真是病糊涂了。”

    三人放慢语速,提高音量,把事情又讲了一遍,张树得知这并不是断头饭,总算松了一口气。

    听见牢房里的动静,狱卒走进来,看了看张树,道:“先吃饭,吃完再喝药,你的药已经熬好了。虽然不是什么贵重药材,但也是大人的一片善心。”

    张树刚塞了一嘴馒头,他实在太饿了。听见这话,他怔怔地张着嘴,竟有些不知所措。

    狱卒心里可怜他,又提点道:“新来的安大人,跟冯大人可不一样。回头见了大人,你把事情经过好好讲讲,说不定这就是你的一线生机呢?”

    张树沉默了。

    自从以杀妻的罪名被抓进来,他数次对着冯大人诉说自己的冤屈。但冯大人不以为然,甚至还嫌他聒噪,让人狠狠打了他几顿。

    就是那几顿毒打,让他认清了现实,杀人的罪名是逃不过了,只可怜他爹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死了倒是轻松,留下他爹老无所依,将来可怎么办?

    他本来已经不相信这世间有公道了,不相信善恶终有报,可是感受着嘴里香甜的馒头,看看狱友们带着笑意的脸,或许,新来的安大人是一个正直的好官呢?

    可是,他有这样的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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