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阿伯的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是曹禾村地势低洼,从幽河散发的湿冷寒气经久不散,他又独自住在这四下漏风的村郊小屋里,自然少不了一些风湿疼痛的小毛病,平日里只要注意保暖按摩即可。

    闻非被这曹禾村的奇怪规矩弄得一头雾水,可他们总不能真的空手白口地住到老翁家里,便顶着曹阿伯充满怀疑的眼神,保证只是推拿按摩,绝不施针用药,好说歹说才让老人家坐下来,把腿交给她。

    她就着炭火将自己冰凉的手烤得微微发红,才轻柔地按到曹阿伯腿上。借着按摩的好机会,闻非细细检查了一下老人家的腿骨和肌肉,手指底下的小腿筋信骨强,的确是常年在山间行走的人才练得出来的。

    曹阿伯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跟前这个毛茸茸的脑袋,不知想到了什么。

    屋内气氛融融,却无人发现这一片都落入了屋外的一双眼睛之中。

    云嫂不知何时去而复返,见大黄狗没有蹲在门口,便蹑手蹑脚走进趴在窗下,将屋内的情状看了个干净。

    她亲眼所见闻非按摩的手法灵动而富有技巧,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顿时心生疑窦,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就是这半步踩到了墙根的碎瓦片,清脆的碎裂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原本安静地趴在曹阿伯脚边的大黄狗霎时间站起身,对着窗边就是一声嚎叫。谢辰阳也听到了,奈何整个人被闻非按在床上,动弹不得。曹阿伯的反应仅次于大黄狗,抄起墙角的扫帚就冲了出去。

    闻非怔住了一瞬,下意识按住了谢辰阳想要起身的动作,随后也跟着冲了出去。

    曹阿伯好像早就习惯了被偷听墙角,一下子就找到了云嫂藏身的所在,嘴里大骂道:“你还有完没完了,我都搬出村了还要来监视我,是想要我老头子死了才能作罢吗?!”

    怎知云嫂竟一改白日的仓皇逃走,一副要与曹阿伯对仗到底的做派。

    “我是为了你好!你可别忘了,当年你那老婆……”

    此话一出口,曹阿伯霎时怒不可遏,连骂带揍地将那妇人赶了出去。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我老婆!说我儿子!这一切怪的都是谁,你们心里有数!”曹阿伯一边骂,一边将她往村口的方向赶。

    此时已暮色四合,曹阿伯家到村口的这一条小道融入了一团乌黑之中,他这一闹,曹禾村中看家护院的各家狗子们全都被惊动了,嚎吠连成一片,惊得山间扬起一片飞鸟。

    闻非使劲眯眼望过去,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想跟上去,却发觉自己的脚步被扯住。

    她回头一看,大黄狗死死咬着她的裤脚不让她向前走,待她站定后,大黄狗威风凛凛地走到院子中央,躬身仰头,一声长啸破空而起,四下的狗叫竟陆续停了下来。

    大黄狗又嗷叫了好几声,直到周围恢复宁静才停下,转身走过来叼起闻非的裤脚就往屋内扯。不知是否错觉,闻非总觉得它转身时瞥了自己一眼,好像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闻非失笑地摇摇头,转头又向远方望了一下,曹阿伯的身影正向着这边缓慢移动着,她放下心来,重新走进房中,竟看到方才还挣扎着要起身的谢辰阳不知何时坐到了桌边,非常自然地用能动的右手吃着饭。

    桌上摆着的明明都是最简陋不过的清粥咸菜,可在他那周身矜贵气质的衬托下,竟好似成了什么珍馐美味。

    闻非走到他身边坐下,“这回吃得这么积极,不怕陌生人下毒了?”

    谢辰阳就着凉水艰难地咽下粗面馍馍,理直气壮道:“你不是看过了嘛。”

    闻非噎了一下,端起不知何时放在面前的水抿了一口,将白日里发现开山花田的事情告诉了谢辰阳。他沉吟片刻,迟疑道:“曹禾村……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张永路那张满是横肉的大脸忽的浮现,谢辰阳猛地转向闻非,闻非显然也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捏紧了袖中的金针。

    *

    曹阿伯追人归来后显然心情十分不佳,从柜子里搬出两床极其单薄且打满补丁,但十分干净的被褥塞给闻非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与游鱼舫豪奢的厢房不同,这借给闻非二人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狭小的单人床,躺了一个宽肩长腿的谢辰阳之后,基本上就没有多余空间了,连将就挤一挤都做不到。

    想着闻非身量小,谢辰阳一开始还努力侧躺,想给她腾出一片空间,可刚一动便牵扯到左肩的伤处,那张叭叭个不停的嘴顿时被剧痛堵住,缓了好一会才回过神。

    闻非看他痛得龇牙咧嘴就觉得好笑,待笑够了才出言制止他,免得这个不知轻重的家伙让她努力了许久的包扎功亏一篑。

    她倒也不挑,将被褥在地上铺了一层,就这么直接躺了下去。她一向在不熟悉的环境里都会十分警觉,根本没指望能睡得多好,就不跟身为伤员的谢小公爷抢床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晚上过得竟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倒不是谢辰阳睡相差,相反他的睡姿还跟在山洞里那般四平八稳、纹丝不动,即便闻非能想象出他此刻正在经受的痛苦,他也始终一声不吭。可随着他陷入沉睡,跟着意识一同放松的还有他信马由缰的体温。

    将来要平复战乱的大功臣若是莫名其妙烧死在这小山沟里,闻非简直想象不出群狼环伺的大晟北境会乱成什么样。

    这一整夜,闻非不停进进出出,忙着给谢辰阳擦汗,冷敷,一双手在凉水里泡得青紫,别说睡觉,连躺下休息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直到翌日清晨,谢辰阳的高烧终于退去,往日意气风发的谢小公爷此时安静地躺在简陋的小屋中,眉目依旧深邃好看,可苍白的脸竟透出了几分脆弱单薄之感。

    闻非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肩颈,顶着两个快掉到下巴的黑眼圈,轻声推门,走进了那片尚未拂开的晓光之中。

    曹阿伯说这村中人排斥行医用药之人,可既然他自己也会上山采药,那闻非一个外人,为何不能?

    闻非无需点灯,就这样稳稳地沿着来路走入了那片密林之中。

    与昨日不同的是,今日的树林少了几分孤空寂静,多了几分嘈杂喧哗,仿佛正聚集了不少人。

    闻非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发现声音是从树林深处传来,而那个方向——正是开山花田。

    难不成她竟这般“好运气”,恰好遇上了收花的人?

    她路过松树时顺手薅了一把松针收进袖中,那些松针的表面覆了一层薄霜,坚硬细巧,用作暗器最是趁手不过。

    闻非轻轻打了个哈欠,挤出的泪水润湿了眼睛上的红血丝,呼出的热气在她面前打了个转,化进白雾之中。

    得益于幽河的水汽,这片密林即便是在冬日里依旧枝繁叶茂,只是清晨雾气成霜,在林间凝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白雾,唯有空气里一股甜腻的花香萦绕不散。

    闻非敛起气息,躬身轻巧潜入林叶之中,挑了一个隐秘的角度再次攀上那处“断崖”,向下望去。

    花田里的确有人。

    偌大的花田里仅有一个单薄的身影,那是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手里拿着剪刀,正在还未亮起来的晓光中专注地修剪着花枝,身上单薄的布衣蹭过开山花鲜嫩的花瓣,发出轻巧的声音。

    闻非顶着那少年看了一会,又眯起眼睛观察了四周通往花田的小路。清晨的山间阴冷,地上积了一层薄雪,满目雪白之间仅有一道孤零零的脚印。

    这么大的一片开山花田,难不成竟只有一个人在打理?

    闻非柳眉轻蹙,一时半会想不通。可下一瞬,那少年修剪完面前那一蹙花枝,转过身,面朝着“断崖”方向走到下一排。

    闻非眨眨眼,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顿时怔在原地。

    她虽与这张脸的主人没什么交情,可也算是近距离观察过的,才过了两日,根本忘不掉。

    花田里那个正在努力修建花枝的少年,正是阿杨。

    当日在西山上追缴游鱼舫众人时,闻非分明听见有衙役禀告说,老猎户家的两个子女都离奇失踪了,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曹禾村?

    眼前这个少年看上去除了更加苍白了一点,身体好似并无一样,最关键的是动作敏捷,跟闻非前两日在老猎户家中看到的那个双眼失神的少年完全不一样。

    忽然间,那少年好似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他抬眼向上望去,却只能看到一阵风刮过,树叶上的白霜簌簌掉落,头顶的树枝在风中颤抖着。

    少年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闻非侧身隐匿在“断崖”上一块大石头后面,思绪翻飞。

    这距离不算近,她无法确定花田中那个少年跟西山老猎户家的阿杨到底是否同一人,不过比起阿杨,她更在意的是小姑娘阿然、或者说怀月公主的去向。

    当夜闻非坠下悬崖时,依稀听到聂五喊了一句什么“恭候大驾”,如若游鱼舫背后之人是想要活捉她,那推她坠崖自然是料定她不会真的死,而这处处诡异的曹禾村就在幽河下游……

    这地方着实古怪,不能再待下去。

    闻非拢紧怀兜里的草药,立刻翻身向山下奔去,边走边盘算着如何让谢辰阳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体力。

    可她才走了两步,山路尽头倏然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小姑娘,头发凌乱,眼眶通红,气喘吁吁,好像是狂奔了一路。

    闻非心下一凛,她没有忘记曹阿伯曾叮嘱他们,尽量不要被村里的其他人看见,更何况有了阿然这个前车之鉴,如今她看见小姑娘就浑身紧绷。

    可那小姑娘看见闻非后脚步一顿,然后竟直直冲着她奔了过去。

    闻非在假装没看见和立刻转身逃跑之间犹豫了一瞬,就被那小姑娘死死拽住了衣角。

    “你是外面来的大夫对吧?!”

    曹阿伯的提点犹在耳边,闻非正要开口否认,那小姑娘带着哭腔再次开口。

    “求求你,救救我阿娘和弟弟吧!只要你救了他们,我什么都愿意做!要用我的血,用我的肉去炼药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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