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勤拙踮着脚，往巷子里挪了几步。巷宽一人，她扶着灰墙，屏气细听，心跳却掺在其间，像失了拍子的鼓点。
“大哥，您是不是搞错喇，我才转学来的，谁都不识。”混不吝的一把声，夹着海味。岳勤拙的心几乎挣出胸口，不是他是谁？
她未及思考，忘了怕，小步追上去。一绕过围墙，果然看见陈羽南背抵着墙，两边各堵着一个人，穿黑衬衣和青黄难分的牛仔裤，嘴里叼烟，两头黄发又长又尖地向前直戳，刘海挡住了一只眼，看到岳勤拙愣了一下，她立刻想起门神挂在嘴边的两个词——“流里流气”和“混混儿”，虽然可以同时使用，但其实程度不同，前者最多有伤大雅，而后者可能代表危险。她不太确定这两人属于哪种。
“你来干什么？”“你在干什么？”陈羽南和岳勤拙几乎同时开口。
“你是哪个哟？”其中一个黑衣斜着肩，嘴里一角叼烟，另一角裂开像在发笑，但更可能只是歪嘴。
“大哥，”陈羽南侧过身，挡在岳勤拙前面，忝脸笑道，声音却发紧，“大哥，不关她事，我即刻叫她走。”
歪嘴噗嗤笑了：“唷。有点意思嗳。女朋友？有女朋友还胡搞？”问着陈羽南的话，眼睛却钩在岳勤拙头脚。
“大哥您说笑，就是普通同学，她什么都不知道。”陈羽南边说，边向勤拙偷偷摆了摆头——登时一掌拍在头顶。
站在里边的那人一直不作声，这一掌来得猛而意外，太大力，反撞在墙上一弹，嗡嗡作疼，陈羽南登时咧起嘴，满眼金星。
岳勤拙一惊，再顾不得什么，引颈大吼：“凭什么打人！”
歪嘴不紧不慢，向墙边呲了一口痰：“老子想打就打，你算老几？”边说边靠近来，可以闻见他嘴里的烟臭，逼得岳勤拙退了半步，背脊贴墙，强作镇定道：“他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歪嘴笑了，转身向不作声的头上好一阵左抚右摩：“嘿，听到没？文明点！小姑娘叫咱们好好说，晓得不？”
岳勤拙听得心里发怵，陈羽南缓过劲来，向歪嘴说：“没她什么事，让她走先呗。”
歪嘴不理会，只盯着勤拙：“男朋友管紧点，懂不懂？”
勤拙还是天真：“说了不是男朋友。”
歪嘴听了，咧脸嘣出一个笑：“那你哪位啊？管什么闲事？”一只黑黄板硬的短手在下巴上搓来搓去，看得勤拙心里发毛，气势早短了一截：“我……我是他班长，不管你们有什么事，也不能这么打人。”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我x！班长了不起！”
陈羽南厉然转头向勤拙耳语：“别说了，你先走！”
岳勤拙迟疑半刻，仍是不肯留下他，向两人问：“你们到底想干嘛？”
“哦嚯，班长厉害，评评理咯，学生早恋，你管不管？”歪嘴憋了一口的普通话，笑着向岳勤拙贴过来。
陈羽南抻出一只手来挡，一边喊：“说了我不认识！”冷不丁又被不作声给掴了一掌。
“就算早恋，也轮不到你们管！”岳勤拙哪里打过这种交道，心慌慌，话在发抖。
“嚯哟哟，你也不问问他跟哪个搞对象？”歪嘴笑。
岳勤拙还指望讲理：“那也不能堵人……你再不放，我喊人了！”
“喊喊喊，巴不得你快点喊！”歪嘴回头望一眼不作声，笑得更加放肆，烟呛在喉咙里，笑与咳嗽在凝滞的空气里炸裂。他取下嘴里的香烟，把玩了一阵，将烟头向岳勤拙一弹，火星子溅开，陈南宇侧身去挡，不作声却从哪里抽出一把短棍，撂在砖墙上，震响得刺耳。
岳勤拙终于知道心虚了，街上没人，喊谁呢？再说喊什么呢，“救命”吗？她希望自己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勇敢或机灵，但实际上她只是吓得嘴里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
歪嘴笑得狰狞，十指捏在一起，戴满银戒指的关节嘎吱嘎吱。“大哥，大哥！”陈羽南突然谄笑道，“有话好说，我跟你们讲。”
“哗，终于肯说啦？”
陈羽南顿了顿，咬嘴皱眉，露出一副难办的样子，头向勤拙一摆，低声道：“大哥，先把她弄走呗，当着她的面，我不好说呀。”
歪嘴鼻子哧一口气，细眼狐疑瞪着他：“你小子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
他垂头笑道：“大哥面前，我敢打什么算盘？”他又靠近些，几乎贴着歪嘴的耳朵低语道：“您也知道，这女的麻烦，难缠啊。”
歪嘴听了，一手抠着陈羽南的肩，往巷子深里走了两步：“敢玩花样，给我小心点……”陈羽南回头瞟了一眼，岳勤拙正迟疑，领了他的眼色，会了意，摸着墙壁，偷偷向后退了几步。
她刚挪到小巷拐角处，只见陈羽南手一沉，歪挎着的红书包顺势滑出，抡起右臂把书包朝两人头上一搡，距离太近，对方拳头未至，只有一手抓着他的肩头不放，他竭力翻过身来，一把狠劲扯下外套脱了身，几步踉跄，抄起岳勤拙的手就开始狂奔，不过几秒的时间，一条窄巷跑得慌张，像跑不到头似的那样长。
他们不管不顾不回头，只有听觉还在殿后，钢棍甩落在地的响声，掺和颤着痰的吼声——“你跑，给老子跑！跑得了今天！”
看到校门，终于松了一口气。跑得太猛，也松得太急，岳勤拙两腿直发软，撑着路边的花坛边勉强坐下。
气喘得猛，两人都说不出话来。陈羽南站在一旁，看着勤拙的手肘，擦破了一大条红道，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调笑道：“没想到啊，我们班长原来这么勇！那两个人……”
没等他说完，岳勤拙恨恨地抬起头，两眼噙泪，陈羽南一惊，收起笑脸，“你……你还好吗？没事，就是两个小混混……”
“陈、羽、南，你到底在干什么？”岳勤拙一字一顿，眼里射出刀子。
“我没干什么，真的！”
岳勤拙只觉手脚发木，盯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你信了？他们的话？”他问。
她喘了好一会，终于感到手指恢复了知觉，声音惨淡：“你怎么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
“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陈羽南直直瞪住岳勤拙不放，勤拙没有说话，僵持了多久？无声较量中，打着转的眼泪止住了。
“我知道你不信，”陈羽南咬牙道，颌骨一起一伏，“今天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你明不明白，要是学校知道，你要被开除的！”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去，你去告诉老师，要开除要记过，我自己负责，绝不拖你下水。”
晚自习前，岳勤拙在办公室门口探身徘徊。同班的胡凯背着门垂头站在一边，门神翘一脚在桌上，手里捏着一卷试题，眯缝着眼念道：“……问高尔基自传三部曲分别是哪三部？”
“你看他写了个什么东西。”语文老师隔着几张桌子，苦笑一声摇摇头。
门神继续念下去，“自传三部曲上，自传三部曲中，自传三步曲下……”话音未落，册子向胡凯胸前一甩，摔翻在地，他待去捡又不敢，伸出去的手一个哆嗦收回了裤缝。
岳勤拙见状不妙，闪身想走，早被门神眼尖看见，“哎岳勤拙！你来！”她拖着脚只好进去，垂手并站在胡凯一旁，小心不踩到试题册。
门神撤下脚，捡起册子，向勤拙道，“你告诉语文课代表，盯好他，每个错题抄个十遍。常识题送分题，还错！”说着把册子往胡凯臂上一拍，“这家伙……拿好！回去抄！”
胡凯像得了大赦，抬脚就要走，岳勤拙欲跟出去，却稍一迟疑，门神不禁望了望她：“找我有事？”
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岳勤拙心里一横，摇摇头：“没什么事。”想找补两句，恰好瞥见角落的扫帚，灵机一动胡乱问道，“之前教务处说要分包干区，您知不知道我们班分在哪儿？”
“还早着呢！怎么？卫生委员给你吹什么耳边风了？”
“没有，我就好奇，那……那我回教室了。”
门神给问得摸不着头脑，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晚自习时，陈羽南被派去门口罚站，门神倒没大发雷霆，只骂了句“书包都能忘，脑子带了没？”这类挖苦稀松平常，算不了什么。到第二天，陈羽南家里已经给他送来了一套新课本和一只新书包，这次不是红色了，是很普通的黑书包。
岳勤拙终于没有告诉门神，不止门神，她连高敏君也没有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班长，告知老师是她的责任，好几次她都走进了办公室，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但那天之后，她再没跟陈羽南说过话。可以说她是想跟他划清界限，刚来几周的新生已经跟社会人士混在一起，出于优生的身份，她该避而远之，出于班长的身份，她也鞭长莫及。陈羽南也有自知之明，解释无用，不如保持距离。
但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坐过站，如果她没有经过那条巷子，如果她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如果她没有鲁莽去惹事，如果她没有犹豫没有隐瞒直接告诉门神，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会跟昨天一样，一样平常，一样完美。
而如今，她耳边还总响起歪嘴的那句叫嚣，“跑得过今天……”，这只是一句唬人的狠话，还是一句真实的威胁？她不敢肯定。
到周五放学时，岳勤拙不觉浑身发紧，她跟高敏君约好一起坐车，手挽手谈笑风生，但两眼却四下张望，怯怯搜寻那两个挥之不去的黑色身影。但好在学生家长都多，只要在大路上想必安全。
周五下午的37路车，到了外中站总要被挤得满满当当，直到车门玻璃上贴着两张烧饼般的大扁脸，车门才吃力地缓缓合上，公交车发出一声呜咽，先是拖曳沉重的身体，而后如风中之猪飞奔起来，在下碧尚未完全开发的山林农田之间肆意穿梭。
慢慢接近桥头，江风携着沙、水、鱼的新鲜味道，拍打在破出窗口的人脸上，又跃入车厢，梭行于尚未被肉身填充的空隙之间，慷慨地带走汗臭、腋臭和脚臭，留下清新的凉爽和一丝丝江水腥气。
勤拙和敏君被人群包裹得无法动弹，敏君的脸扭曲而烦躁，勤拙却感到安全，她恨不能一路这样被陌生而温暖的□□裹挟着，不必费神担心那两头黄毛和那根钢棍。
车一路蜿蜒向北，车厢也渐渐宽松，等敏君下了车，勤拙在车尾找到了靠窗的空位，探出头去，松一口气。不经意间，突然看到车头站着一个高高的熟悉身影——奇了怪了，她早听说陈羽南住在下碧的江畔别墅，也从没见过他坐37路车。
陈羽南恰好也看到岳勤拙，只在须臾之间，两双目光相接又交错，心里有鲠，嘴上无话，视线不作停留。
但好奇心是本能的，不理睬人情世故的。岳勤拙眼角一路留意着陈羽南，她在终点站下车，他也下了车，却并不走开，跟勤拙隔着几人的距离，靠在候车亭里戴上了耳机。
岳勤拙的心莫名震动得分明了，像她这样一路坐到终点站的，整个外中都没几人。去柏县的长途巴士进了站，岳勤拙故意拖在队尾，不着急上车。她一边看着车厢慢慢装满，一边留神候车亭。陈羽南看了她一眼，虽然只是余光的掠影，但她确信无疑。
听到司机发动引擎，勤拙才贴着队尾赶上了车。她刻意不去看陈羽南，但她知道，他也挤上了同一班车。
“大哥，您是不是搞错喇，我才转学来的，谁都不识。”混不吝的一把声，夹着海味。岳勤拙的心几乎挣出胸口，不是他是谁？
她未及思考，忘了怕，小步追上去。一绕过围墙，果然看见陈羽南背抵着墙，两边各堵着一个人，穿黑衬衣和青黄难分的牛仔裤，嘴里叼烟，两头黄发又长又尖地向前直戳，刘海挡住了一只眼，看到岳勤拙愣了一下，她立刻想起门神挂在嘴边的两个词——“流里流气”和“混混儿”，虽然可以同时使用，但其实程度不同，前者最多有伤大雅，而后者可能代表危险。她不太确定这两人属于哪种。
“你来干什么？”“你在干什么？”陈羽南和岳勤拙几乎同时开口。
“你是哪个哟？”其中一个黑衣斜着肩，嘴里一角叼烟，另一角裂开像在发笑，但更可能只是歪嘴。
“大哥，”陈羽南侧过身，挡在岳勤拙前面，忝脸笑道，声音却发紧，“大哥，不关她事，我即刻叫她走。”
歪嘴噗嗤笑了：“唷。有点意思嗳。女朋友？有女朋友还胡搞？”问着陈羽南的话，眼睛却钩在岳勤拙头脚。
“大哥您说笑，就是普通同学，她什么都不知道。”陈羽南边说，边向勤拙偷偷摆了摆头——登时一掌拍在头顶。
站在里边的那人一直不作声，这一掌来得猛而意外，太大力，反撞在墙上一弹，嗡嗡作疼，陈羽南登时咧起嘴，满眼金星。
岳勤拙一惊，再顾不得什么，引颈大吼：“凭什么打人！”
歪嘴不紧不慢，向墙边呲了一口痰：“老子想打就打，你算老几？”边说边靠近来，可以闻见他嘴里的烟臭，逼得岳勤拙退了半步，背脊贴墙，强作镇定道：“他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歪嘴笑了，转身向不作声的头上好一阵左抚右摩：“嘿，听到没？文明点！小姑娘叫咱们好好说，晓得不？”
岳勤拙听得心里发怵，陈羽南缓过劲来，向歪嘴说：“没她什么事，让她走先呗。”
歪嘴不理会，只盯着勤拙：“男朋友管紧点，懂不懂？”
勤拙还是天真：“说了不是男朋友。”
歪嘴听了，咧脸嘣出一个笑：“那你哪位啊？管什么闲事？”一只黑黄板硬的短手在下巴上搓来搓去，看得勤拙心里发毛，气势早短了一截：“我……我是他班长，不管你们有什么事，也不能这么打人。”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起来，“我x！班长了不起！”
陈羽南厉然转头向勤拙耳语：“别说了，你先走！”
岳勤拙迟疑半刻，仍是不肯留下他，向两人问：“你们到底想干嘛？”
“哦嚯，班长厉害，评评理咯，学生早恋，你管不管？”歪嘴憋了一口的普通话，笑着向岳勤拙贴过来。
陈羽南抻出一只手来挡，一边喊：“说了我不认识！”冷不丁又被不作声给掴了一掌。
“就算早恋，也轮不到你们管！”岳勤拙哪里打过这种交道，心慌慌，话在发抖。
“嚯哟哟，你也不问问他跟哪个搞对象？”歪嘴笑。
岳勤拙还指望讲理：“那也不能堵人……你再不放，我喊人了！”
“喊喊喊，巴不得你快点喊！”歪嘴回头望一眼不作声，笑得更加放肆，烟呛在喉咙里，笑与咳嗽在凝滞的空气里炸裂。他取下嘴里的香烟，把玩了一阵，将烟头向岳勤拙一弹，火星子溅开，陈南宇侧身去挡，不作声却从哪里抽出一把短棍，撂在砖墙上，震响得刺耳。
岳勤拙终于知道心虚了，街上没人，喊谁呢？再说喊什么呢，“救命”吗？她希望自己能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勇敢或机灵，但实际上她只是吓得嘴里发干，一个字也吐不出。
歪嘴笑得狰狞，十指捏在一起，戴满银戒指的关节嘎吱嘎吱。“大哥，大哥！”陈羽南突然谄笑道，“有话好说，我跟你们讲。”
“哗，终于肯说啦？”
陈羽南顿了顿，咬嘴皱眉，露出一副难办的样子，头向勤拙一摆，低声道：“大哥，先把她弄走呗，当着她的面，我不好说呀。”
歪嘴鼻子哧一口气，细眼狐疑瞪着他：“你小子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
他垂头笑道：“大哥面前，我敢打什么算盘？”他又靠近些，几乎贴着歪嘴的耳朵低语道：“您也知道，这女的麻烦，难缠啊。”
歪嘴听了，一手抠着陈羽南的肩，往巷子深里走了两步：“敢玩花样，给我小心点……”陈羽南回头瞟了一眼，岳勤拙正迟疑，领了他的眼色，会了意，摸着墙壁，偷偷向后退了几步。
她刚挪到小巷拐角处，只见陈羽南手一沉，歪挎着的红书包顺势滑出，抡起右臂把书包朝两人头上一搡，距离太近，对方拳头未至，只有一手抓着他的肩头不放，他竭力翻过身来，一把狠劲扯下外套脱了身，几步踉跄，抄起岳勤拙的手就开始狂奔，不过几秒的时间，一条窄巷跑得慌张，像跑不到头似的那样长。
他们不管不顾不回头，只有听觉还在殿后，钢棍甩落在地的响声，掺和颤着痰的吼声——“你跑，给老子跑！跑得了今天！”
看到校门，终于松了一口气。跑得太猛，也松得太急，岳勤拙两腿直发软，撑着路边的花坛边勉强坐下。
气喘得猛，两人都说不出话来。陈羽南站在一旁，看着勤拙的手肘，擦破了一大条红道，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调笑道：“没想到啊，我们班长原来这么勇！那两个人……”
没等他说完，岳勤拙恨恨地抬起头，两眼噙泪，陈羽南一惊，收起笑脸，“你……你还好吗？没事，就是两个小混混……”
“陈、羽、南，你到底在干什么？”岳勤拙一字一顿，眼里射出刀子。
“我没干什么，真的！”
岳勤拙只觉手脚发木，盯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你信了？他们的话？”他问。
她喘了好一会，终于感到手指恢复了知觉，声音惨淡：“你怎么能跟那些人混在一起？”
“我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陈羽南直直瞪住岳勤拙不放，勤拙没有说话，僵持了多久？无声较量中，打着转的眼泪止住了。
“我知道你不信，”陈羽南咬牙道，颌骨一起一伏，“今天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我？你明不明白，要是学校知道，你要被开除的！”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你去，你去告诉老师，要开除要记过，我自己负责，绝不拖你下水。”
晚自习前，岳勤拙在办公室门口探身徘徊。同班的胡凯背着门垂头站在一边，门神翘一脚在桌上，手里捏着一卷试题，眯缝着眼念道：“……问高尔基自传三部曲分别是哪三部？”
“你看他写了个什么东西。”语文老师隔着几张桌子，苦笑一声摇摇头。
门神继续念下去，“自传三部曲上，自传三部曲中，自传三步曲下……”话音未落，册子向胡凯胸前一甩，摔翻在地，他待去捡又不敢，伸出去的手一个哆嗦收回了裤缝。
岳勤拙见状不妙，闪身想走，早被门神眼尖看见，“哎岳勤拙！你来！”她拖着脚只好进去，垂手并站在胡凯一旁，小心不踩到试题册。
门神撤下脚，捡起册子，向勤拙道，“你告诉语文课代表，盯好他，每个错题抄个十遍。常识题送分题，还错！”说着把册子往胡凯臂上一拍，“这家伙……拿好！回去抄！”
胡凯像得了大赦，抬脚就要走，岳勤拙欲跟出去，却稍一迟疑，门神不禁望了望她：“找我有事？”
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岳勤拙心里一横，摇摇头：“没什么事。”想找补两句，恰好瞥见角落的扫帚，灵机一动胡乱问道，“之前教务处说要分包干区，您知不知道我们班分在哪儿？”
“还早着呢！怎么？卫生委员给你吹什么耳边风了？”
“没有，我就好奇，那……那我回教室了。”
门神给问得摸不着头脑，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晚自习时，陈羽南被派去门口罚站，门神倒没大发雷霆，只骂了句“书包都能忘，脑子带了没？”这类挖苦稀松平常，算不了什么。到第二天，陈羽南家里已经给他送来了一套新课本和一只新书包，这次不是红色了，是很普通的黑书包。
岳勤拙终于没有告诉门神，不止门神，她连高敏君也没有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作为班长，告知老师是她的责任，好几次她都走进了办公室，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但那天之后，她再没跟陈羽南说过话。可以说她是想跟他划清界限，刚来几周的新生已经跟社会人士混在一起，出于优生的身份，她该避而远之，出于班长的身份，她也鞭长莫及。陈羽南也有自知之明，解释无用，不如保持距离。
但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坐过站，如果她没有经过那条巷子，如果她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如果她没有鲁莽去惹事，如果她没有犹豫没有隐瞒直接告诉门神，那么今天的一切都会跟昨天一样，一样平常，一样完美。
而如今，她耳边还总响起歪嘴的那句叫嚣，“跑得过今天……”，这只是一句唬人的狠话，还是一句真实的威胁？她不敢肯定。
到周五放学时，岳勤拙不觉浑身发紧，她跟高敏君约好一起坐车，手挽手谈笑风生，但两眼却四下张望，怯怯搜寻那两个挥之不去的黑色身影。但好在学生家长都多，只要在大路上想必安全。
周五下午的37路车，到了外中站总要被挤得满满当当，直到车门玻璃上贴着两张烧饼般的大扁脸，车门才吃力地缓缓合上，公交车发出一声呜咽，先是拖曳沉重的身体，而后如风中之猪飞奔起来，在下碧尚未完全开发的山林农田之间肆意穿梭。
慢慢接近桥头，江风携着沙、水、鱼的新鲜味道，拍打在破出窗口的人脸上，又跃入车厢，梭行于尚未被肉身填充的空隙之间，慷慨地带走汗臭、腋臭和脚臭，留下清新的凉爽和一丝丝江水腥气。
勤拙和敏君被人群包裹得无法动弹，敏君的脸扭曲而烦躁，勤拙却感到安全，她恨不能一路这样被陌生而温暖的□□裹挟着，不必费神担心那两头黄毛和那根钢棍。
车一路蜿蜒向北，车厢也渐渐宽松，等敏君下了车，勤拙在车尾找到了靠窗的空位，探出头去，松一口气。不经意间，突然看到车头站着一个高高的熟悉身影——奇了怪了，她早听说陈羽南住在下碧的江畔别墅，也从没见过他坐37路车。
陈羽南恰好也看到岳勤拙，只在须臾之间，两双目光相接又交错，心里有鲠，嘴上无话，视线不作停留。
但好奇心是本能的，不理睬人情世故的。岳勤拙眼角一路留意着陈羽南，她在终点站下车，他也下了车，却并不走开，跟勤拙隔着几人的距离，靠在候车亭里戴上了耳机。
岳勤拙的心莫名震动得分明了，像她这样一路坐到终点站的，整个外中都没几人。去柏县的长途巴士进了站，岳勤拙故意拖在队尾，不着急上车。她一边看着车厢慢慢装满，一边留神候车亭。陈羽南看了她一眼，虽然只是余光的掠影，但她确信无疑。
听到司机发动引擎，勤拙才贴着队尾赶上了车。她刻意不去看陈羽南，但她知道，他也挤上了同一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