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关的风较重,近来华京城中已入深秋,北关比华京更冷。

    他们赶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城门外。

    马车停在关外一里地,柳祈给了车夫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北关往东有一个渡口,你把马车驾到渡口去,乘船走,这些银子够你一路回乡。回去后便忘了这两天的事,找个地方躲一阵子,他日我会再让人送银子来,这两日劳烦了。”

    车夫接过钱袋“多谢大人。”

    “那些人要是追过来了恐怕会顺着渡口往下查,你自己小心,到合适的地方就换条路走。”

    “是,大人也多加小心。”

    马车驾走,留下三人站在原地。

    近夜的风愈发冷,下了马车那些风就尽往衣服里钻,三人空着手,车上的东西一件也没拿。

    “走吧,走快点就能少挨冻。”

    柳祈大着步子往前,全然不关心那两人是否跟上。

    沈韫站在原地,思考着现在动手是否是最好的时机。

    梁昭也站在原地,他也在想现在或许是个逃跑的好时候。

    沈韫:可梁昭中毒了。

    梁昭:但柳祈给我喝的到底是不是毒药?

    两人颇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决定再等等。

    沈韫:今天夜里拿到解药就带梁昭走。

    梁昭:今晚拿到解药就去报官。

    三人慢吞吞地进了北关城内,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添置几件衣物取暖。

    北关的服饰色彩鲜艳,多为束身,花纹样式要比华京的衣服复杂,由于这里冬季风烈所以无论男女几乎都有一块头巾包着头,这点倒是方便他们躲避搜捕。

    换好衣服后柳祈带着他们进了一家灯火通明的酒楼——挽风楼。这酒楼在华京也有一家,建在整个华京最繁华的地段上,城内文人雅客大小官员都爱在那楼里小聚。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沈韫问。

    “这是酒楼,我们总得找地方歇脚吧。”

    沈韫拉住他“你打算在北关待多久?”

    “来探亲自然是要见到人才走。”

    “你哪儿来什么亲人在北关?”

    “老师没告诉你吗?我在北关真的有人要找。”

    柳祈一脸认真,盯着沈韫。

    沈韫确实不知道江迫和他有什么打算,毕竟她早就在五年前离开了江家。

    她只得闭了嘴,跟着他走。

    挽风楼内确实繁华,各色各路的人也不少,他们选了一个楼上的位置,点了一桌好菜。

    一位穿着罗裙的姑娘走上来,笑盈盈地一一报出桌上的菜肴“五味焅鸡,五味杏酪羊,栗糕,重菊酒。这些吃食相较于华京的都做了一些细致的改动,客官,您的菜已经全部上齐,您慢用。”

    柳祈点了点头,拿起筷子说“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走。”

    快到亥时了,此时除了柳祈一人吃得下,另外两人都没胃口。

    柳祈将一杯酒推到梁昭面前“阿昭尝尝,这儿的酒跟家里的酒不一样。”

    梁昭不动,甚至连一个正眼也没给他。

    柳祈勾着唇,慢吞吞地说“阿昭,这酒可能解毒的。”

    这个疯子!

    梁昭瞪了他一眼,一口将酒灌进嘴里。

    这人是什么时候把解药放进酒里的?

    沈韫明了要让这样狡猾的狐狸自己露出尾巴不太可能,于是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一路劳累,今夜我们好好放松一下如何?”

    她举着酒,看向柳祈。

    “好啊,正好客房就定在楼上,今夜我们权当给自己接风洗尘。”

    一杯酒下肚,连柳祈都要忍不住感叹这酒也太烈了,喉咙火辣辣的,掺着丝丝缕缕的菊花香气。

    挽风楼外万家灯火,热闹非凡。

    一星在水,微波不动,楼高可挽风。

    梅府。

    裴决正在府中寸步不离地看着楚南煜。

    楚南煜这个人很奇怪,身上的衣服都是金丝绣花,不仅编着几缕发还系了几根亮晶晶的银丝。难怪说他是梧州富商的儿子,他爹娘巴不得将所有贵重的东西都往他身上套。

    “有梨圈吗?”

    楚南煜眼巴巴地望着裴决。

    明明上个月也已经过了冠礼,为何这人还跟个小孩儿似的。

    裴决干脆回道“没有。”

    “这么大个丞相府连梨圈都没有?小气。”

    他还想着吃呢?

    裴决真想往他脑袋上敲两下让他看清局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策划出那桩检举案的?

    两个婢女在这时端了一盘裹着糖霜的梨圈过来,裴决正想让她们拿走便听见身后之人说“府里的梨圈都是厨子自己做的,楚公子不嫌弃的话就尝尝吧。”

    是梅玉珠,金枝玉叶的梅府千金。

    “玉珠,你惯着他做什么?他可是害义父陷入非议的凶手。”

    梅玉珠轻轻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你也尝尝,刚做好的,用的是你最爱玉露梨。”

    她拿了一块递给裴决。

    玉露梨做的梨圈和别的梨做成的不一样,口感更韧。

    “你特意命人买的?”

    他是知道玉珠的,但凡是他喜欢的东西玉珠总是十分上心。

    梅玉珠莞尔一笑,没有正面回答他。

    裴决再一次在心底暗下决心,日后和玉珠成亲后一定要让玉珠成为华京最珍贵的那颗宝珠。

    “裴公子。”家仆上前行礼“梅大人回来了,请公子去书房。”

    “好。”

    他走了两步突然停下,转身对梅玉珠说“你别在这儿站着了,让下人守着就行。”

    梅玉珠笑着说“好,你忙完了陪我出去走走吧,听说西街的花铺进了两盆□□,我想去看看。”

    裴决也笑着点了点头“等我!”

    书房内。

    梅映雪站在书案前,手指慢悠悠地拨弄着挂在笔架上的笔。

    书房昏暗,他背对着光线,下垂的双肩仿佛在述说压在他身上的担子有多重。

    “义父。”裴决出声。

    梅映雪转过身来,目光有些迟钝地落在他身上。

    “义父,陛下怎么说?”

    梅映雪轻叹一口气,说“陛下盛怒,要我去找回四皇子。”

    “四皇子失踪跟义父有何关系?陛下这是要将这罪迁怒到您身上?”

    “算是吧,梅家也许到头了。”

    “不会的!”裴决急得往前迈了两步“我去找陛下申冤!那桩检举案我也去求大理寺查!”

    “已经不重要了,跟皇子失踪比起来一切都不重要。陛下给的唯一一条路就是由梅家找回皇子,将功抵过。”

    “那我去找四皇子。”

    这孩子果真跟他父亲一个性情。

    那股难言的情绪又涌上心头,梅映雪摆了摆手,背过身去。

    “你去哪里找?你去了就更是死路一条。若找得到,你能否平安带着皇子回来?若找不到,那陛下该治你何罪?横竖都是死,不如听天由命。”

    “不行。”裴决果断回绝“您曾教过我无论何时只要心怀希翼就总会有绝处逢生的那一天。义父,您护了我十四年,这一次,让我来护梅家。”

    他早就猜到了,裴决一定会拦下这个担子。

    “可这是死局,生机渺茫。”

    “儿子棋艺不精,但武术未必不敌,且让儿子一试。若成功则换梅府生机,若失败,儿子一人担下所有,定能让梅家全身而退。”

    一刻钟后,一匹顶好的马从梅府出城,驾马的人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公子。

    书房中只剩下梅映雪。

    天彻底暗了下去,梅映雪也似乎终于把这件事想明白了。

    他走出书房,亲自将楚南煜送入了宫中。

    罢了,是生是死,梅家都随他去赌一把。

    沈韫和柳祈就那么一来一回地喝,似乎都在等着对方甘拜下风。

    坐在中间的梁昭巴不得两人都喝趴下,他好趁机逃出去报官。

    一壶…

    两壶…

    酒杯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酒楼内的气温仿佛升高了,沈韫热得慌,竟然稀里糊涂地开始想要解开衣服。

    这酒劲也太大了,她使不上劲,眼睛也总是聚不上焦,一低头还觉得头晕。她抬头看向对面的柳祈,发现他也好不到哪去,脸色通红,还摇摇晃晃地举着酒杯倒酒。

    不能再喝了,她想,现在得去找解药。

    她双手撑着桌子想要站起来,下一秒只听见咣当一声,沈韫毫无预兆地趴在了桌上,在失去意识前她看见柳祈也趴下了。

    她在心里懊悔,早知道就不硬碰硬了,这挽风楼的酒可真是足斤足两没掺半点假啊。

    看来这两个人也没多聪明。梁昭有些庆幸今晚来了这楼里,他起身走到柳祈身旁,仔仔细细地搜寻解药。

    不应该啊,解药他一定会随身携带,不然刚刚是怎么给他放进酒里的。

    梁昭又搜了一遍,可确确实实没有。别说解药了,他的身上连一个子都没有。

    不管了!现在离亥时还有一天,只要他能带着官府将柳祈抓住,那解药一定能问出来。

    梁昭正准备离开,身后不远处的罗裙少女似乎看到了他,立马将他拦了下来。

    她拿出点菜单子,照着上面又把菜名念了一遍,最后告诉他“总计三两银子。”

    少女眼巴巴地望着他,梁昭心想该不会是想让我给钱吧。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吃过桌上的东西,可少女哪管这些,她只当是遇到吃霸王餐的了,叉着腰气鼓鼓地拦着他。

    梁昭越要走,那个丫头就越喊得大声,酒楼里的人都往这边看,梁昭急得满脸通红。

    “怎么啦这么吵?”

    老板娘的声音盖过了丫头的声音,周围的食客也纷纷放小了声音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公子不想给钱。”

    梁昭想辩解,苦于说不出话。

    老板娘先看了他一眼,又往后看了看趴在桌上的沈韫和柳祈,随后笑道“你搞错了,这三位公子是定了客房的,就在楼上。你找两个人把他们送上楼去歇息吧,明日他们歇好了自然会把钱补上。”

    小姑娘点了点头。

    老板娘转身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把他们三个扔一个客房里,派两个人看着,不给钱就别放他们走。”

    交代完毕她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对着其他食客说“小姑娘不懂事吵到各位了,我代她向大家道个歉,各位客官吃好喝好,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

    三人不由分说地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门外两个彪形大汉守着,躺在床上的两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剩下一个是不会说话的哑巴,没人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房间里酒气熏天,梁昭挤在床边上,翻来覆去睡了一个比马车上还难受的觉。

    天将微亮,沈韫先醒了,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看了看两边躺着的两个男人。

    柳祈睡得很熟,现在是找解药的好时候。

    她轻手轻脚地摸上柳祈的外衣。

    怀中?没有。那腰间?也没有。

    解药会被放在哪儿?这么重要的东西难道没有随身携带吗?

    沈韫不死心,又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另一边的梁昭被她的动静给吵醒了,拍了拍她的肩。

    沈韫回头看他,他懵着脑子摇了摇头,表示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沈韫酒还未醒得彻底,有些迟钝地坐回了原位。

    这一路上他们一直都待在一起,柳祈应该没机会把解药藏到别的地方才是。

    找不到解药那她就得在梁昭毒发前将他带到邾国去,北关离建京近,如今建京是邾国管辖的领地,在今日亥时前将梁昭送过去就能给她换一个进建京的机会。

    没错!他们现在就得走!

    沈韫翻身下床,凑到门前观察外面的情况,门外有两个人守着,从门走是不可能的。

    那就走窗子。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一阵冷风猛地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往下看了一眼,足足五层楼高!楼下便是水渠。

    若带着梁昭跳下去,且不说会不会受伤,那么大的动静立马就会有人追上来。

    从窗户走现在看来也不太可能。

    她折回床边,问梁昭“外面什么情况?为什么把我们关在这里?”

    梁昭比划了半天,沈韫总算猜到了一星半点“你的意思是他们以为我们要跑?”

    “他们为什么觉得我们会跑?”

    又一阵比划,此时沈韫的酒已经尽数醒了,很快便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他们认为我们没钱来骗吃的?”

    梁昭重重点头。

    沈韫摸了摸自己的腰封,里面有一两银子。

    于是她抓起梁昭的衣服就往门口走,开了门便把那两银子放在了大汉手中。

    “剩下的找屋里那位要。”

    收了部分钱没道理不放人走,况且屋里还留了一位,两位大汉给他们让了个路。

    沈韫拽着梁昭快速下楼,梁昭被她拽得好几次差点摔跤。

    他有点疑惑,沈韫要带他去哪?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沈韫会武功,随身还带着短剑,跟柳祈那样的文臣可不一样。如果他们不是一伙的话,他宁愿被柳祈给抓住,至少柳祈算半个熟人。

    梁昭一咬牙使劲挣脱沈韫的手。

    没料到手中的人会反抗,沈韫竟然脱了手。

    这一脱手就给了梁昭机会,他几乎是立马折返,往楼上跑。

    这傻子是想干嘛!

    沈韫快步追上去,轻松就将他钳住了。酒楼里洒扫的人往他们这边看,沈韫一脸歉意地说“弟弟不懂事,爱乱跑,见笑了。”

    她紧紧揪住梁昭的衣领,低声威胁“再跑腿给你打折。”

    “这是要去哪儿?”头顶一个声音响起,非常耳熟。

    是柳祈。

    梁昭此时竟然有点庆幸,要是柳祈没出来他可就要被另一个绑匪给带走了。

    沈韫的神色丝毫不乱,抬头看着柳祈说“他跑了,我刚抓住他。”

    这谎撒得真随意。可柳祈破天荒地没有在意。

    “走吧,酒醒了,该办正事了。”

    两壶酒,探出了一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沈韫确实是老师的学生,但她的任务似乎不止接他们回瓜州这么简单。

    朝廷的人应该快追上来了,那不如就顺势留下这颗心思不纯的棋子为他换一条离开北关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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