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由程绾青带进沁心堂,顾静娴头戴帷帽端坐着,叫孟氏瞧不真切。

    “孟夫人来了。”顾静娴话中含笑。

    她指尖微微一动,秋霜瞬间知会其中意思,向孟氏奉上一盏茶。

    孟氏只自顾坐下,她环顾四周,这屋内除了一盏灯之外,只凭借那似银幕般洒进来的月光照明。其余的,唯见得一片昏暗。

    孟氏开口道:“娘子这昏昏暗暗的,何不再点几盏灯。”

    顾静娴在帷帽之下淡淡一笑,“行医一事,只在功夫深浅,不在室内明暗。”

    孟氏问:“那何时开始?”

    顾静娴站起身,“孟夫人请随我来。”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进了一间屋子。

    孟氏也由婆子搀扶从椅子上起身,她与婆子四目相望,又不安地看向程绾青。

    见程绾青朝着自己点了点头,孟氏这才犹犹豫豫地迈开步子。

    可正欲跟随顾静娴进屋,却被秋霜拦下。

    秋霜道:“我们沁心堂的规矩,姑娘诊脉时,屋内只许进看病者一人。”

    孟氏不解,“这是何意?”

    秋霜语调冷冷,“我们姑娘就靠这个手艺过活,以防有人偷师学艺,故而如此。”

    孟氏贴身伺候的张妈妈道:“我们夫人千金之躯,她一人进去,老妇我不放心。”

    还未等秋霜回话,便闻屋内传来顾静娴的声音,“来我沁心堂,若不真心实意地相信于我,便请夫人先行回去吧。”

    孟氏双眼一转,她心中细细掂量片刻,拍了拍张妈妈扶着自己的手道:“无妨,咱们身处登州之地,量她也不敢造次,你就在屋外等候”

    张妈妈这才松了手,却仍不见孟氏迈开步子。

    程绾青上前一步,走到孟氏身侧道:“我们在屋外等你,夫人尽管安心便是。”

    孟氏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下了某种决心般,决绝地走了进去。

    屋内点着明亮的灯,气氛静谧安静,似乎连根针掉落在地上都可以听到声响。

    顾静娴语气含笑,“夫人终于过了自己心中那关。”她示意孟氏坐到自己面前。

    孟氏缓缓走到顾静娴面前的椅子坐下,两人相距一张不算宽的长方桌。

    帷帽下,顾静娴开口问道:“夫人身子哪里不适?”

    孟氏清了清嗓子,她面容依旧冷着,声音却软了几分,“身子倒是无碍,只一事相求姑娘,我同大人结婚十载,却久不怀胎,听闻姑娘医治好王家媳妇,这才寻来。”

    顾静娴拿出一个小垫子放在桌上,孟氏知会,将手搭在上面。

    诊脉间,屋内又归于平静。

    良久,顾静娴才将手放下。

    孟氏迫切地询问道:“如何了,姑娘可查出问题没有?”

    “夫人的情况,我知晓了。”

    “那不知娘子,我该用什么药?银子的事不必考虑,自为我拿最好的就是。”

    顾静娴停了手中的动作,她不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孟氏。

    孟氏也察觉到了那帷帽底下的眼神,她拿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只要姑娘能助我怀胎,还有比这厚重千倍的礼。”

    顾静娴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人这身子需得好好调理。夫人常日里思虑过重,日后放宽心些。”

    孟氏问:“就这样,不用开方子用药?”她心中诧异,这哪是什么神医,怕是遇到了神骗吧。

    “自然不是,”顾静娴看出孟氏的疑惑,“夫人多年前是否落过一胎?”

    “你怎知道?”孟氏睁大了双眸,这事外人并不知晓,因而诧异。

    “夫人脉象上写着。”

    方才孟氏对顾静娴的猜忌,于这句话后又烟消云散。

    孟氏心中还是急切,“娘子是嫌这钱不够?若嫌不够,我这就命人回府去取。”

    顾静娴摆了摆手,“我这里有一件事,若夫人替我解决,我自给夫人开药。”

    “何事?”

    “我需夫人协助,帮一人和离。”

    顾静娴说完,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于孟氏,“这道方子夫人先用着,你心神不宁才致气血不畅,夫人近些日宜心平气和,放宽心态。其余的,事成之后,我自当为夫人调理。”

    二人走出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孟氏转身朝顾静娴看去,眉目含笑,“今夜有劳姑娘了。”

    顾静娴微微颔首,帷帽浮动,“夫人慢走。”

    见程绾青要同孟氏一起走,顾静娴道:“程姑娘且留步。”

    闻言,三人一同止步。

    顾静娴道:“程娘子今日既来了,不妨让我为你再诊一次,你前日登台唱戏,恐嗓子疲累。”

    孟氏见和自己没关系,便领着张妈妈先离去。

    待马车启程声传来,程绾青才开口问:“如何了?”

    “孟氏求子心切,答应了。”

    程绾青又问:“那咱们如今该怎么行事?”

    “师出有名,方可动身,”顾静娴淡淡道,“午后,去升平坊一趟。”

    ·

    沈氏正伺候完婆母,方行出屋外,便见王虎进了家门。

    想来一夜未归,又是去了那外室那里。

    “官人回来了。”沈氏颤颤巍巍地让出一条道来,她见了王虎,就像是老鼠见了猫般。

    王虎从沈氏身侧走过时,停住了脚步。

    “官人有何吩咐?”

    王虎眉目紧皱,不像是见了自家夫人,反倒像是见了仇人。

    他语气充满不耐烦,怒目圆睁道:“给我五十两银子,今夜就要。”

    “五十两?”沈氏面露难色,“官人要这么多银两作甚,何况,咱们家中如何拿得出五十两银子?”

    “你会没有?”王虎冷笑道,“沈家托孤的钱,不都在你房中藏着?”

    “托孤的钱?官人莫不是吃酒吃糊涂了,我娘家留下来的钱,这么些年早就用光了,哪还有银子。”沈氏语气不满。

    王虎听出了沈氏的不满,抬手给了沈氏一耳光,“别以为你有点银子就能在这耀武扬威的,若没有我王家收留你,你今日恐怕葬在哪座孤坟都不知道!”

    “收留我?”沈氏捂着脸,一腔怨恨,“什么叫收留我?我父亲临终前,只道叫你们帮衬,而你们呢,瞎编出一场莫须有的婚事,逼着我嫁进你们王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中的那些勾当。”

    “哟呵——”王虎又给了沈氏一巴掌,他恶狠狠道,“死娘们,我们王家收留了你,这三年也是供你有地住,如今你有什么脸面嫌弃我们王家!”

    沈氏双颊涨红,火辣辣的同感席卷全身。她唇角渗出血水,双眸含泪,原本懦弱的双眸变得凌冽,“你们王家好大的谱,用着我娘家的钱,打肿脸充什么胖子!”

    王虎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氏,“你敢这么和我说话!”

    他转而讥笑道:“别以为你如今肚子中有货,就可以托大拿乔!嫁给我三年都未曾有动静,怎么如今我休书刚写好就怀上了,我还没问你是哪个野男人的!”

    说完,王虎气上心头,猛地朝沈氏肚子锤去。

    于王虎而言,沈氏是否怀胎本不重要,当下最重要的是他藏在外头那美娇娘怀中的一胎。

    他对沈氏本就没多少情爱,无非是沈家二老纷纷离世,又因王父曾和沈父有过交集,王家便作假了一封娃娃亲的婚书,为了沈家家财才娶了沈氏进门。

    眼见得外室腹中胎儿越来越大,王虎想休妻的想法就愈演愈烈。

    到时候一家三口待在一起,他左手美娇娘,右手娇儿,怎不逍遥又自在!

    如今沈氏这一胎,到底是打破了王虎的美梦。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将沈氏怀中这一胎给打了,到时候还是可以一纸休书将她赶弃出门,那一场温馨的美梦就可继续。

    沈氏的哀嚎声响彻升平坊,过路人闻声来看,却因王虎粗莽,不敢上前阻拦。

    王母听见外头哄闹声,行身出来。

    她衣着富贵,穿金戴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大人家中的老夫人。

    王母眼睛小的跟绿豆似的,深深陷在眼窝中,“嚷嚷什么,丧气的东西,我王家的福气都被你给吵没了!”

    正此时,走来两位女子。

    “住手!”程绾青咬牙愤怒地吼道。

    王虎平日里教训沈氏时,从未有人敢插手制止,如今有这么一个胆大的娘子愿意站出来,他心道今日怪了。

    循声望去,就见程绾青提着一把剑前来,王虎这才停下手中怒锤沈氏的动作。

    “什么人,敢阻拦你爷爷!”王虎见其手中那闪着银光的剑,后退了几步周旋起来,却见其生得一副好面容,心生他意。

    等王虎离了沈氏近身,顾静娴忙上前搀扶。

    沈氏面色惨白,短短几拳她浑身便被冷汗包裹,可见王虎今日真动了杀心。

    “殷姑娘……救我,救救我。”沈氏虚弱地恳求。

    顾静娴扶着沈氏坐下,她身子倚靠着自己,轻声安慰道:“没事了,你放宽心,我定把你从这虎狼窝中救出去。”

    “救出去?”王虎听到了顾静娴说得话,不分青红皂白道,“什么叫救出去!莫非就是你挑唆这个贱人,让她和别的男子暗做苟且!”

    王虎朝着门口喊道:“真是我王家家门不幸啊,好不容易娶着个妻子,她竟背着我偷人,还想着让我王家来养这贱种不成?”

    “把你的嘴给我放干净些!”程绾青提刀步步逼近王虎。

    若无天家律法在,她真想一剑刺穿王虎的胸膛。

    这样的男子,便是死了也没啥可惜的。

    院门口有人看得透彻,“虎大哥,我看你是吃醉酒糊涂了。你家娘子平日里伺候你们母子二人也算任劳任怨,毫无半句怨言,你不心疼就算了,如今她怀着身孕你都要打他,这哪是个人能做出来的事?”

    王虎哈哈大笑道,“什么叫任劳任怨,我娶她进门是为了作甚,不让她浆洗打扫,难道还要当做菩萨真人供起来不成!”

    王母大步走近沈氏身侧,粗鲁地踹了一脚,怒骂道:“坐着装什么死人!还不快给我回屋里去,还嫌别人瞧不够我王家的笑话?!”

    “你们王家就是个笑话,”顾静娴将沈氏护在身后,“用着沈家的,吃着沈家的,如今却连软饭都不知道如何吃了,自始至终难道不就是一个笑话?”

    “你是什么人,我王家家事,何须你们来管!滚滚滚,快滚出我家!”王母驱赶起来。

    顾静娴自不愿意和一个年近古稀的老妇多费口舌,她扶着沈氏欲走,王母又忙上前阻拦。

    “青天白日的想抢人?我告诉你,那可不能够!这小蹄子还得在我王家伺候我,谁也别想带她走!”

    程绾青退到她们二人身旁,王母见那柄长剑,心中没了底气,却还是嘴硬道:“她生是我王家儿媳,死是我王家的鬼,你们……”

    说话间,忠叔走了进来。

    他鼓鼓的肌肉似要从衣裳爆裂出来,额间血管突突乱跳,只瞪了一眼,那王母便不敢再说话,畏畏缩缩地走到王虎身侧,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咒骂,无非就是些极难入耳的粗鄙之言。

    王虎看着四人登车离去,脸色沉下去,“母亲,尽管让他们走!那贱人躲得过今日,必躲不过十五。等她回来,我自有好果子给她吃!”

    ·

    马车内,沈氏从怀中拿出一块软甲,“若无程妹妹这甲,恐我今日就命丧王虎拳下。”

    顾静娴直起身子,不解地看着沈氏怀中的软甲,“这是?”

    “是戏楼里的玩意,为了防止做戏时伤了自己,”程绾青笑道,“我前几日送给沈姐姐的。”

    沈氏眼中仍有惊慌之色,“接下来怎么该如何做?”

    顾静娴的目光从那软甲上移开,“姐姐娘家留了几间铺子?”

    “有三间,原先是我沈家药房,我嫁进王家之后,被他们母子二人夺去,改做了旁的生计。”沈氏答完,问,“殷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顾静娴面色镇定,只沉声道:“拿回你应有的一切。”

    “他们母子二人最为不讲理,我真的能拿回来?”沈氏盯着顾静娴问,她心底不由觉得欣喜。

    这几间铺子,是沈氏父母的遗物,也是心血。当初王氏母子夺走铺子,关停药堂改建时,沈氏本就不愿,可耐不住她人单势弱,终究是抵不过那对恶人母子。

    顾静娴展眉温和道:“王氏母子靠着你享受了三年好日子,今后,他们先前欠娘子的,自应得一点一点全拿回来。”

    “况且,”顾静娴直指要害,“这本是姐姐的东西,如何拿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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