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静娴木讷地盯着姜松的尸首,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映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的将那本泛黄的账本紧紧地握在手中,随后递给了朱华庭。

    朱华庭面露疑惑,伸手接过,翻看了几页,,“哪来的?”

    账目之上所记之事,皆为官吏贪赃枉法、欺压百姓之事。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方才一记飞箭射入我房中,这个账本就附带在那箭之上。”

    朱华庭面容严峻,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彼此的心意已昭然若揭。

    顾静娴缓缓上前,“王爷,铁证在前,遥指京城。”顾静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挤出,“姜松不过是棋局之上的一粒棋子,下棋者另有他人。”

    朱华庭合上账本,目光深邃地望着顾静娴,“你想做什么?”

    顾静娴转首望向远方,“此事未了,我要进京,为这一方百姓,也为顾家,讨回公道。”

    “京城……”

    顾静娴听出朱华庭语气中的迟疑,她拉住朱华庭的衣袖,对他说道:“我曾说过的,我要助你药到病除。如今你助我得了姜松的罪证,我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

    许是顾静娴那深邃的一双眸子打动了朱华庭,他顿了一顿,才道:“好。”

    ·

    因着方才顾静娴谈及有飞箭闯入她的房中,朱华庭心中放心不下,便叫剑来在他值房旁边打扫出了一间屋子。

    顾静娴方踏进屋子,身后就传来婢女秋霜的声音,“姑娘!”

    数日不见,秋霜着急忙慌地跑向顾静娴,她伸手将顾静娴环抱,带有哭腔道:“姑娘,这几日你不在身边,可担心死我了。怎么样,那楼中可危险,可有人要害你?”

    秋霜不知顾静娴如今手上有伤,贸贸然地撞上来,疼得顾静娴倒吸一口凉气。

    顾静娴将手移了一移,秋霜这才注意到她包扎着的手臂,心疼起来,“姑娘,你这里是怎么了,是谁伤得你?”

    顾静娴拉住秋霜的手,盈盈笑道:“已经包扎过了,不打紧的。”

    “我就说我要陪在你的身侧,”秋霜抹了抹泪,“这样我也好照护你。”

    秋霜仍旧止不住地心疼着自家的姑娘,顾静娴见状,忙扯开话茬,“怎么不见刘妈妈?”

    “她呀,”秋霜抹了抹泪,答道,“沈娘子家的铺子又开了几间,姑娘吩咐我们要好好帮着照应,刘妈妈和芸娘姐便没跟着过来。”

    顾静娴问道:“沈姐姐和程姐姐,近来可好?”

    “都好,”说到这,秋霜才算是展露了笑颜,“沈姐姐的铺子一开,生意出奇的好。此外,程娘子的嗓子也越来越润了,戏楼里常日座无虚席,大家都好。”

    顾静娴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她拉着秋霜走进屋内。

    待二人坐下,秋霜看出顾静娴的窘迫,她问道:“姑娘心中可是藏着什么事,不妨说出来,秋霜为你想想法子。”

    话说到了这个份子上,顾静娴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她一双眸子看着秋霜,“秋霜,你可信人死复生。”

    这一句话倒叫秋霜摸不着头脑,她紧皱眉间思考,随后问道:“姑娘可是想夫人了?”

    顾静娴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道:“如果我说我不是你家姑娘,你可信?”

    “姑娘说得这两句话,我怎么一句比一句更要听不懂呢?”秋霜摸了摸顾静娴的额间,并未发烫,又道:“姑娘,你今夜到底是怎么了?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好说是日日都在一起,你不是我的姑娘,又能是谁?”

    顾静娴看着秋霜这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竟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又肃声道:“秋霜,难道你就未曾发现,我和你的姑娘,不像是一人吗?”

    秋霜低头思虑片刻,须臾,她又重新抬头看着顾静娴,“是有那么几次,我觉得姑娘变得无比陌生。可……可姑娘若不是姑娘,还能是谁?”

    “若我说,我是京中顾府的表小姐,你可信?”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直击秋霜的脑门。

    她一脸疑惑地看着顾静娴,“顾府的表小姐早在两年前就丧生了,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顾静娴不再执着于告诉秋霜真相,她指了指身侧的茶壶道:“秋霜,水凉了,替我温一壶热的来吧。”

    秋霜二话不说,捧着茶壶就往门外走去。

    可才过了不过一个连廊,她突然顿住脚步,而后缓缓蹲下,竟不知为何,心中似空了一块,低声抽泣起来。

    她不是不信方才所谈之话,而是她不愿相信。

    自几个月前起,她就察觉到自家姑娘仿佛变了个人般。

    可……可姑娘的脸还是姑娘的脸,姑娘姓姜,是姜家的嫡女,又怎会和远在京城的顾氏表姑娘是一个人。

    如果面前之人当真是顾氏表姑娘,那她的小姐呢?她的小姐去了哪儿?

    想到这,秋霜就哭得更凶了。

    这一幕,却正巧被朱华庭派来前来送药的剑来瞧见。

    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秋霜,不发一声地默默蹲下。

    等秋霜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他突地开口说话,“秋霜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沉浸在悲伤之中的秋霜也是丝毫未曾发觉近身的剑来,霎时间听见声音,她打了一个寒颤,手中的水壶随着大张的手,甩在了剑来的脸上。

    剑来吃痛,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随后指着秋霜道:“秋霜姑娘,我好心来此关心你,你!你居然恩将仇报,拿这等子暗器伤我!”

    秋霜忙将剑来搀扶起来,连道了歉,才道:“哪有一声不吭就走近别人身旁的,你这哪是想要关心我,你就分明是想吓我!”

    说着说着,秋霜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搀扶一半的手再次放下,剑来往后仰又摔在了地上。

    剑来揉了揉自己的腚,略带埋怨地看向秋霜,“秋霜姑娘,你!”剑来单手端着药,单手撑地而起,“亏我好心为你家姑娘送药,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

    秋霜自觉理亏,从剑来身侧走过去,边走边道:“姑娘在房中,我要去替姑娘打热水了。”

    看着秋霜走远的背影,剑来做了个鬼脸,随后就一瘸一拐地走进顾静娴的屋子中。

    顾静娴原坐着发呆,见剑来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走进来,忙问道:“剑来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剑来他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将方才所见添油加醋地说给顾静娴听,“方才我见秋霜姑娘坐在外头地上哭,我好心想去关心关心,不曾想秋霜姑娘一把就将我往地上推。姜姑娘,我委屈啊……”

    说罢他将药放在放到桌上,对顾静娴解释道:“我家王爷让我送药来,他说姑娘的手虽然伤得不深,可也不能马虎。这是军中常备的金疮药,对剑伤一类颇为有效。”

    “替我谢过你家王爷。”

    剑来浅笑了一声,往门外走了几步,复又折返回来。

    “姜姑娘,王爷说,待他将玉帘庄里救出来的姑娘都安顿妥当了,咱们即刻回京。”

    ·

    淮州府到京城行水路仅要半月,顾静娴闲来无事时便常常坐在船甲观赏沿路景色。可心中乱序如麻,说是观赏,无非是坐在一处没人的地方黯然神伤罢了。

    近黄昏时,秋霜拿了一件斗篷披在顾静娴身上,“夜里凉,姑娘小心别染了风寒才好。”

    顾静娴淡笑了声,思绪飘远时原也不觉得冷啊热的,被秋霜这一番话提醒后顿觉得寒风刺骨。轻说道:“无妨,在这坐着散散心。”

    “还在想那个账本的事情吗?”

    朱华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静娴回头望了一眼。

    秋霜识趣地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朱华庭,朱华庭便在顾静娴身边坐下。

    “你现在若是得闲,可愿意听我讲个故事?”朱华庭笑看着顾静娴问道。

    “行舟这些日子百无聊赖,王爷愿意讲,我自愿意听。”顾静娴说完,又吩咐秋霜,“替王爷煮盏茶来。”

    朱华庭板正了身子,清了清喉咙,不慌不忙地说道:“古时候有个人,靠着自己妻子娘家的帮衬成了地主,成地主前,夫妻二人的感情还算深厚,日子过得也算相敬如宾。可后来他有了权力和地位以及花不完的银子,便开始讨厌那位一开始帮衬了他许多的发妻,还嗔怪起发妻母家。后来他又纳了诸多小妾,其中一位样貌生的极为标志,他只见了一面就被她深深吸引,

    自从这位妾室进了门,很快就有了身孕,他将所有的宠爱全给了她,却全然不顾发妻重病缠身。直到……妾室生子当日,他将周遭所有的大夫都叫去陪妾室生产,偏不巧,发妻在那日夜里病情发作,却请不着一个大夫,她亲生的儿子去妾室房中请一个大夫他也不愿,直到后来……发妻不治而亡,生生死在了自己亲儿子怀中。”

    顾静娴自然也是听出了朱华庭话中的意思。这哪是什么地主人家,明明就是大内之中,发生在他自个身上的真事。

    当朝国母被宠妃一直压着,闹得帝后离心,开朝元老的娘家也被灭门,最后重病缠身不治身亡死在自己亲儿子怀中。

    这种事情,亘古未有啊。

    朱华庭缓了一会,又问道:“你说,这位正妻所生的大儿子,日后应当如何自处?”

    顾家灭门,顾静娴借身后也曾消极过许多时日,她自是明白朱华庭的。细想了片刻,她道:“自应当好好活下去,还要风风光光地活下去,将原先本该属于他和他母亲的,统统夺回来。她虽在九泉之下,可天下父母哪个不为自个儿的后嗣着想,她已走错了路,若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步她后尘,日日念着轻生,自轻自贱,哪怕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倘若那嫡子是你,你又当如何?”

    这回顾静娴丝毫没有犹豫,“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欠我的,我自会全讨回来,我受的,也得让他们千倍偿还。”

    朱华庭沉寂了片刻,他本以为自己离了京城,就能绝了湘淑妃和朱华序害他的心思,饶自己一条性命苟延残喘,没成想竟一路追杀到了淮州。

    须臾,他缓缓抬头,双眸含泪微红,“此番进京也许会危机重重,你可害怕?”

    “若能为顾氏报仇,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闯一闯。”

    朱华庭问:“那账本指向大内,你可想好如何行事了?”

    想当初,她还是顾氏嫡女时,也算常常出入大内。

    可如今,她已是姜家嫡女,是罪臣的女儿,再想如先前一般进入大内,恐怕是不能了。

    顾静娴摇了摇头。

    朱华庭沉默片刻道:“若你不嫌,我倒有一个法子。”

    顾静娴有了兴致,“王爷不妨告知,是何方法?”

    “父皇膝下,就我和二弟两个皇子,如今……”朱华庭说到这又明显的顿了一下,可话已开了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原本盯着顾静娴看的眼神飘忽起来,“如今,我和二弟已经及冠,大内之中早想为我们二人择选王妃。你若……”

    朱华庭话还没说完,顾静娴就将其打断,“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去选王妃?可我如今是罪臣之女,我又如何能去参选?”

    朱华庭能说出这个想法,必定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道:“你若愿意,我能为你假造身份。”

    顾静娴静静地看着朱华庭,而后又问:“那王爷是想让我,去做谁的王妃?”

    被这一问,朱华庭霎时间红了耳根,不敢再看顾静娴。

    良久,他似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又道:“我身上余毒未清,你入我王府,一来可以接近大内,二来可以为我解了身上的余毒。你放心,事成之后,若你不愿留在王府之中做我名义上的妻子,我会一纸和离,放你离开。”

    看着这双真挚的眸子,倒叫顾静娴不好意思了。

    她低头思量片刻,这个法子与她而言,确实是最急功近利的。

    “那王爷可曾想好,要为我编造一个什么身世?”

    朱华庭听出顾静娴话中的意思,这便是应允了。

    他面上虽如一汪清泉般平静,可心底之中却早已泛起波澜。

    微微压了压心底的欣喜之情,朱华庭道:“我朝选妃,向来不注重姑娘家的身世。只要底子干净,年岁符合,都能应选。你先前的身世就很好,殷紫簪,可不能再是江湖行医的浪客。”

    朱华庭又道:“淮州平民百姓,常日里乐善好施,劫富济贫。是我对你一见倾心,故而将你带回京城。这样,你觉得怎样?”

    顾静娴莫名觉得周身开始燥热,她微微一愣,“王爷想得仔细,就按王爷说得来吧。”说罢,她起身欲要离开。

    “且慢,”朱华庭拦道,“我这,有一份东西要给你。”

    顾静娴顿住脚步,朝身后看去。

    朱华庭拿着一个长匣子,他轻轻地将其打开,里头放着的,赫然是一根点着紫色鸟羽的簪子。

    “这簪子很衬你,收下吧,就将其作为咱们二人的定情之物。”

    顾静娴接过簪子,笑道:“做戏做全套,王爷想得果真周到。这簪子做工精美,想来是王爷一开始准备送人的吧?我且收下,待事情办完,我定完璧归赵,不耽误王爷送人之情。”说罢,她转身离开。

    朱华庭看着渐渐离去的身影,微微一笑。

    “我想,我定没有送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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