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合县属青州下辖，并不富庶。
县衙前街，是城中最为繁华之地。往东以行的巷内，住户大多是县官乡坤。其中一处宅子最为气派，匾额之上写着陆府二字。
短褐皮袄子打扮的中年男子熟门熟路地来到小门处，敲了敲门上的铁环，不多会的工夫，门从里面打开，府里的门房探出脑袋来。
两人应是旧识，中年男子小声低语几句，那门房立马将人请进去。
府内格局虽不算太大，但假山小桥石景回廊应有尽有。一应布置皆不是青州习俗，而是比照着朝安城的大户人家。
中年男人被领到正屋外，守在门外的婆子打眼一看他，也将他认了出来。过来一问话，从他口中得到消息后，面色变了几变，忙去屋内禀报主子。
掀开厚重的门帘，绕过四面花鸟的屏风，便是满眼的富贵。雕花窗柜红木香，鎏金熏炉紫气绕，暖香阵阵中，还有茶气氤氲。
一袭金绣宽大衣裙的妇人半靠在锦面的软榻上，慢慢地品着茶水。她的身边，梳着流云百花髻的少女拿着一本账册，正在向她禀报府里最近的开支。
这母女俩正是陆仁的填房方氏，和继女陆雯儿。陆雯儿原本姓史，方氏嫁给陆仁之后改姓陆。
“夫人，二姑娘，方才刘家的派人来报，说是大姑娘没了。”
方氏听到婆子的禀报，喝茶的动作一顿，语气平淡，“没了？”
“说是病得厉害，这大雪下了几天，没能熬过去。”
“几时的事？”
“昨天早上，刘家的不敢耽搁，立马派了人来报。但雪天路不好走，那人没能赶上城禁，今早才入的城。”
一阵沉默后，方氏命人去衙门传话。
衙门离陆家不远，传话的人打个来回也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陆仁没有归家，而是派人传了一句话回来。
“好好料理后事。”
如何好好料理后事，他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将这个决策之权交给了方氏。
方氏双手置于自己腹部，打量起自己所住的这间屋子。目光从屏风到博古架，再到铜制祥云纹的四脚炭盆，神情间隐现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满意。
然后她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莫名其妙地对陆雯儿说：“你弟弟是个有福气的。”
这个弟弟，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请了城中好几个大夫诊过，都是她这一胎怀的是儿子。这个孩子还未出世都带来这样的好消息，不是有福气是什么？
陆雯儿偎过去，很小心地避免压着她的肚子，“娘，您只管好好养弟弟，这次的事，交给女儿，如何？”
近些日子以来，她已放了权，家里的大小事务，上至人情往来，下至柴米油盐，所有的内宅之事她都交由女儿历练。
但这样的大事……
“婚丧之事，太过繁琐，你如何能应对得来？”
“娘，万事都没有您的身子紧要，一切当以弟弟为重，万不能让晦气冲撞了您。您放心，我已有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
“清莲庵。”
这三字一出，方氏便明白了。
她无比欣慰地道：“还是你思虑周全，此事交给那些家人，再是妥当不过，便是你父亲那里也挑不出理来。”
便是死不瞑目之人，也会被超度。
从此以后，陆家的后宅之中，就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们。哪怕再大的风雪，他们也不会流落街头，更不用看别人脸色，仰别人鼻息。
“娘，您又伤心了？”陆雯儿俯身，替她擦拭泪水。
她含泪一笑，“娘是高兴，从前再是难过，以后都好过了。”
*
半个时辰后，陆家的马车离府。
马车驶离巷子时，与路边的两个行人擦身而过。若是陆雯儿掀开帘子看一眼，必会认出其中一人正是自己要去为其收尸之人。
“走得这么急，看来真是迫不及待想替我收尸。”林重影弹落身上的雪，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自嘲。
与她同行的人，是孟琼枝。
孟琼枝下山之前，向惠觉师太辞过行。惠觉师太没有任何挽留，只说了一句“前路艰险，多多保重。”
但对于她们而言，前路再是艰险，也是此生唯一的活路。
两人行到陆府门外，铜锁朱门挡住去路。属于原主的记忆不停地涌上林重影的心头，那强烈的情绪与悲鸣横冲直撞。
一路走来，就属这座宅子最气派。
一县之县令，官职正七品，依大昭惯例，年俸禄为钱四十六贯，米四十八石。荒年米贵，约二贯钱一石，丰年米贱，约八百文一石。以最贵之年而计，总共折合银钱近一百五十两。
而这座宅子哪怕是贱卖，也能卖到近两千贯钱。以陆仁的俸禄，便是不吃不喝，也要十几年才能买得起。
所以这宅子是林婵买的。
可惜如此气派的宅子，买宅子的人早已不在，白白成全了别人。
孟琼枝上前敲门，门房打开门一看，没好气道：“府里死了人，没工夫搭理你，你到别处化缘去。”
至始至终，这门房都没有看孟琼枝身后的林重影一眼。
门很快被关上，还传来落闩的声音。
林重影也不恼，神色寒凉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打县衙那边有人行来。一人窄袖灰衫，瞧着是个长随。另一人朱色官服乌纱帽，正是下衙归家的陆仁。
门房开门相迎，恭敬无比。
待看到林重影和孟琼枝还在时，立马变了脸。
“你们怎么还不走？”
孟琼枝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问他，“这位施主方才说府里死了人，不知死者是何人？”
他面色又是一变，暗骂这些出家人好不识趣，都说死了人，还问死了什么人，难道还想赖在这里吃白席不成。
为了打发人走，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家大姑娘没了。”
林重影勾了勾嘴角，缓缓抬头，“你说的人是我吗？”
那面白无血的脸，黑漆却极大的眼睛，瘦弱也难掩的貌美，宛若好些天没有吃生人的艳鬼。
那门房吓了大跳，并非是认出她来，而是被她的长相给惊着了。既是惊吓，也是惊艳，暗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长得像个鬼，偏偏还好看得紧。
一脚已迈进门槛的陆仁闻言，蓦地转过身来。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们都看清了彼此的脸，也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
陆仁的目光有震惊，有怀疑，却无一丝为人父乍见女儿的欢喜，紧抿的唇透着与生俱来的凉薄。虽长相仪态周正，既有官威，又有儒雅之气，但从面相上看，这是一个极度自私之人。
“影儿？”他迟疑地唤着原主的小名。
林重影上前，已换了一副可怜的模样。
“父亲，是我，不孝女回来了。”
“你不是……”
陆仁想问的是“你不是死了吗？”
她回的却是，“我的病好了。”
林婵死后没多久，方氏成了陆仁的继室，陆雯儿也成了陆家的二姑娘。原主感觉自己亲娘的位置被人取代，自己的地位也将不保。
因为痛苦和惶恐，她成天不是哭就是闹，三天两头的装病，以图能争抢到陆仁的关爱与偏疼，却不想被方氏借题发挥，说她犯了疯病，将她送出城去。
这三年来，若非陆仁的不管不问，方氏焉敢下死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琼枝适时出声，将自己是谁，以及她和惠觉等人的所见都说了一遍。
“…刘施主身为下人，大雪之夜弃生病的主子不顾，见主子晕死后不仅不救，还只顾着去找人报丧。更有甚之，主子死里逃生，她不思欣慰庆幸，反倒心生歹念，欲夺财害命，简直是丧心病狂。贫尼的师父说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一旦找到她，必定将她送回。”
陆仁弄清楚了情况，神情间也没多少欢喜之色。
那副自以为淡然的样子，落在林重影的眼中，只有一个字：渣。
他交待那长随，取些银子交给孟琼枝，当是陆家给庵里的香火钱。
孟琼枝收了钱，人却跟着进门。
“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师父可怜陆施主的遭遇，命贫尼送陆施主归家，一是告之事实，二是以作见证，三是静观几日。若陆施主一切安好妥当，贫尼也好回去复命。”
言外之意，人送到了也不走，还要住上几日以观后续。
陆仁皱了皱眉，眉宇间明显有些不虞。
这时方氏闻讯而来，在看到林重影时，瞳孔都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
她的表现，比陆仁好多了。虽说最开始是惊吓，但很快就成了惊喜，惊喜之中还带着几分爱怜。
“影儿？真的是你？”
如此演技，与顾让那个继母不相上下。
难怪林婵和原主都被骗了……
可惜啊，坏事做多了迟早会遇到鬼。
林重影不无恶趣地想着，一步步上前。
当正好背对着陆仁时，她露出森然邪气的笑。
“方姨，我回来了。”
六合县属青州下辖，并不富庶。
县衙前街，是城中最为繁华之地。往东以行的巷内，住户大多是县官乡坤。其中一处宅子最为气派，匾额之上写着陆府二字。
短褐皮袄子打扮的中年男子熟门熟路地来到小门处，敲了敲门上的铁环，不多会的工夫，门从里面打开，府里的门房探出脑袋来。
两人应是旧识，中年男子小声低语几句，那门房立马将人请进去。
府内格局虽不算太大，但假山小桥石景回廊应有尽有。一应布置皆不是青州习俗，而是比照着朝安城的大户人家。
中年男人被领到正屋外，守在门外的婆子打眼一看他，也将他认了出来。过来一问话，从他口中得到消息后，面色变了几变，忙去屋内禀报主子。
掀开厚重的门帘，绕过四面花鸟的屏风，便是满眼的富贵。雕花窗柜红木香，鎏金熏炉紫气绕，暖香阵阵中，还有茶气氤氲。
一袭金绣宽大衣裙的妇人半靠在锦面的软榻上，慢慢地品着茶水。她的身边，梳着流云百花髻的少女拿着一本账册，正在向她禀报府里最近的开支。
这母女俩正是陆仁的填房方氏，和继女陆雯儿。陆雯儿原本姓史，方氏嫁给陆仁之后改姓陆。
“夫人，二姑娘，方才刘家的派人来报，说是大姑娘没了。”
方氏听到婆子的禀报，喝茶的动作一顿，语气平淡，“没了？”
“说是病得厉害，这大雪下了几天，没能熬过去。”
“几时的事？”
“昨天早上，刘家的不敢耽搁，立马派了人来报。但雪天路不好走，那人没能赶上城禁，今早才入的城。”
一阵沉默后，方氏命人去衙门传话。
衙门离陆家不远，传话的人打个来回也不过一炷香的工夫。陆仁没有归家，而是派人传了一句话回来。
“好好料理后事。”
如何好好料理后事，他没有明说，但显然是将这个决策之权交给了方氏。
方氏双手置于自己腹部，打量起自己所住的这间屋子。目光从屏风到博古架，再到铜制祥云纹的四脚炭盆，神情间隐现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满意。
然后她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莫名其妙地对陆雯儿说：“你弟弟是个有福气的。”
这个弟弟，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请了城中好几个大夫诊过，都是她这一胎怀的是儿子。这个孩子还未出世都带来这样的好消息，不是有福气是什么？
陆雯儿偎过去，很小心地避免压着她的肚子，“娘，您只管好好养弟弟，这次的事，交给女儿，如何？”
近些日子以来，她已放了权，家里的大小事务，上至人情往来，下至柴米油盐，所有的内宅之事她都交由女儿历练。
但这样的大事……
“婚丧之事，太过繁琐，你如何能应对得来？”
“娘，万事都没有您的身子紧要，一切当以弟弟为重，万不能让晦气冲撞了您。您放心，我已有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
“清莲庵。”
这三字一出，方氏便明白了。
她无比欣慰地道：“还是你思虑周全，此事交给那些家人，再是妥当不过，便是你父亲那里也挑不出理来。”
便是死不瞑目之人，也会被超度。
从此以后，陆家的后宅之中，就只有她和她的孩子们。哪怕再大的风雪，他们也不会流落街头，更不用看别人脸色，仰别人鼻息。
“娘，您又伤心了？”陆雯儿俯身，替她擦拭泪水。
她含泪一笑，“娘是高兴，从前再是难过，以后都好过了。”
*
半个时辰后，陆家的马车离府。
马车驶离巷子时，与路边的两个行人擦身而过。若是陆雯儿掀开帘子看一眼，必会认出其中一人正是自己要去为其收尸之人。
“走得这么急，看来真是迫不及待想替我收尸。”林重影弹落身上的雪，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自嘲。
与她同行的人，是孟琼枝。
孟琼枝下山之前，向惠觉师太辞过行。惠觉师太没有任何挽留，只说了一句“前路艰险，多多保重。”
但对于她们而言，前路再是艰险，也是此生唯一的活路。
两人行到陆府门外，铜锁朱门挡住去路。属于原主的记忆不停地涌上林重影的心头，那强烈的情绪与悲鸣横冲直撞。
一路走来，就属这座宅子最气派。
一县之县令，官职正七品，依大昭惯例，年俸禄为钱四十六贯，米四十八石。荒年米贵，约二贯钱一石，丰年米贱，约八百文一石。以最贵之年而计，总共折合银钱近一百五十两。
而这座宅子哪怕是贱卖，也能卖到近两千贯钱。以陆仁的俸禄，便是不吃不喝，也要十几年才能买得起。
所以这宅子是林婵买的。
可惜如此气派的宅子，买宅子的人早已不在，白白成全了别人。
孟琼枝上前敲门，门房打开门一看，没好气道：“府里死了人，没工夫搭理你，你到别处化缘去。”
至始至终，这门房都没有看孟琼枝身后的林重影一眼。
门很快被关上，还传来落闩的声音。
林重影也不恼，神色寒凉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打县衙那边有人行来。一人窄袖灰衫，瞧着是个长随。另一人朱色官服乌纱帽，正是下衙归家的陆仁。
门房开门相迎，恭敬无比。
待看到林重影和孟琼枝还在时，立马变了脸。
“你们怎么还不走？”
孟琼枝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问他，“这位施主方才说府里死了人，不知死者是何人？”
他面色又是一变，暗骂这些出家人好不识趣，都说死了人，还问死了什么人，难道还想赖在这里吃白席不成。
为了打发人走，他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家大姑娘没了。”
林重影勾了勾嘴角，缓缓抬头，“你说的人是我吗？”
那面白无血的脸，黑漆却极大的眼睛，瘦弱也难掩的貌美，宛若好些天没有吃生人的艳鬼。
那门房吓了大跳，并非是认出她来，而是被她的长相给惊着了。既是惊吓，也是惊艳，暗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长得像个鬼，偏偏还好看得紧。
一脚已迈进门槛的陆仁闻言，蓦地转过身来。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们都看清了彼此的脸，也看清了彼此脸上的表情。
陆仁的目光有震惊，有怀疑，却无一丝为人父乍见女儿的欢喜，紧抿的唇透着与生俱来的凉薄。虽长相仪态周正，既有官威，又有儒雅之气，但从面相上看，这是一个极度自私之人。
“影儿？”他迟疑地唤着原主的小名。
林重影上前，已换了一副可怜的模样。
“父亲，是我，不孝女回来了。”
“你不是……”
陆仁想问的是“你不是死了吗？”
她回的却是，“我的病好了。”
林婵死后没多久，方氏成了陆仁的继室，陆雯儿也成了陆家的二姑娘。原主感觉自己亲娘的位置被人取代，自己的地位也将不保。
因为痛苦和惶恐，她成天不是哭就是闹，三天两头的装病，以图能争抢到陆仁的关爱与偏疼，却不想被方氏借题发挥，说她犯了疯病，将她送出城去。
这三年来，若非陆仁的不管不问，方氏焉敢下死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琼枝适时出声，将自己是谁，以及她和惠觉等人的所见都说了一遍。
“…刘施主身为下人，大雪之夜弃生病的主子不顾，见主子晕死后不仅不救，还只顾着去找人报丧。更有甚之，主子死里逃生，她不思欣慰庆幸，反倒心生歹念，欲夺财害命，简直是丧心病狂。贫尼的师父说了，出家人慈悲为怀，一旦找到她，必定将她送回。”
陆仁弄清楚了情况，神情间也没多少欢喜之色。
那副自以为淡然的样子，落在林重影的眼中，只有一个字：渣。
他交待那长随，取些银子交给孟琼枝，当是陆家给庵里的香火钱。
孟琼枝收了钱，人却跟着进门。
“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师父可怜陆施主的遭遇，命贫尼送陆施主归家，一是告之事实，二是以作见证，三是静观几日。若陆施主一切安好妥当，贫尼也好回去复命。”
言外之意，人送到了也不走，还要住上几日以观后续。
陆仁皱了皱眉，眉宇间明显有些不虞。
这时方氏闻讯而来，在看到林重影时，瞳孔都在急剧地发生着变化。
她的表现，比陆仁好多了。虽说最开始是惊吓，但很快就成了惊喜，惊喜之中还带着几分爱怜。
“影儿？真的是你？”
如此演技，与顾让那个继母不相上下。
难怪林婵和原主都被骗了……
可惜啊，坏事做多了迟早会遇到鬼。
林重影不无恶趣地想着，一步步上前。
当正好背对着陆仁时，她露出森然邪气的笑。
“方姨，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