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齐不韦于朝堂爬滚多年,识帝王心,又善卖苦煽情,近日家中嫡子还与长公主定下婚约,颇得圣宠。

    经其一番涕泪纵横的陈词,皇帝的盛怒果然移转了几分,他不耐地敲了敲玉案,将怒火转向了百官之首的江风之:“珏王,你听见了吗?”

    “这便是你让女子参加恩科的后患!”

    “如今凌状元尚未为官,便惹得同袍嫉恨,若是真让她为官为将,还不知会惹出多少祸端!”

    厉声长喝于大殿之内回荡,江云霆侧头睨向旁侧长身默立的江风之,讥讽地扯起嘴角。

    “父皇息怒。”

    江风之目色泠然无惧,紫袍微动施了一礼:“祸兮,福之所倚。儿臣以为,此事并非祸患,而是父皇之福。”

    “哦?”皇帝冷哼一声,紧盯着他反问道,“这等丑事竟成了朕的福分?”

    江风之神色未变,不疾不徐道:“女子入朝,虽不可避免会惹有心之人嫉恨,兴起波澜,可此波澜,亦是父皇明辨忠奸的澄镜。”

    戛玉敲冰的清音让殿内沉郁为之一涤,又如水一般缓缓淌开。

    “譬如此次闹剧,看似是因凌状元女子之身招人嫉恨而起,实则,却是由韩天啸之类目无王法,党同伐异的男子所致。”

    “今日他们能将女子之身的同袍视为异类,唆众霸凌,用尽腌臜;明日他们亦能将政见不同的同僚视同仇敌,党同伐异,欺君罔上。”

    江风之缓缓踱至齐尚书身侧,清贵的玉树之姿让身旁的狡黠丑态无处遁形:“再譬如齐尚书。”

    “此等目无王法之徒,齐尚书方才却还出言为其开脱,将矛头转向凌状元身上,是何居心?”

    “莫不是真如颜尚书所言,其中另有隐情?”

    水中暗流缓缓搅动,又将齐尚书推上风口浪尖,他顿时冷汗直冒,连忙抱芴申辩:“老臣之心,为君为民,日月可鉴!”

    “陛下——”他佝偻着身子,长拜叩首:“老臣深知陛下忧心长公主婚事,故而急于求成,乱了分寸,事发当晚老臣所忙碌之事,颜尚书与千羽卫皆能作证,臣不敢欺瞒陛下!”

    “此次武进士宴是老臣承办不力,臣甘愿领罚,至于勾结加害之罪,臣决不敢当,请陛下明察!”

    皇帝见着即将结为亲家的齐尚书叩首在地,心绪有些烦乱,正欲挥手叫其起身,又听江风之泠然之音缓缓传来。

    “父皇已经目睹,近来士风浮躁,目无王法之徒气焰嚣嚣。”

    “儿臣提议女子入朝,便是想为大璟注入一抔活水,激励男子奋进,共襄盛世。”

    “若是男子们非但不争流奋进,反而妄自尊大,排除异己,那么此等故步自封之辈,实非大璟可用之材。”

    他垂眸长揖:“儿臣恳请父皇,严惩闹事之人,以儆效尤。如此,方能转祸为福,解父皇之忧。”

    *

    翌日,凌宅。

    秦燕将一盘清香扑鼻的莲子糕放于凌月面前,乐呵呵道:“金凤门外贴了告示,龙门宴上闹事的韩天啸等人皆被褫夺进士名号,不得铨选为官了。”

    “娘心中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了,咱们——”腕间忽然覆上一阵暖意,秦燕疑惑地止了话头,见凌月正默然垂眸,伸出手指认真地给她把着脉。

    “寸、关、尺三部有脉,阴阳和平,一息四至,不浮不沉。”

    “阿娘脉平,素来身体强健,少有病痛,”凌月双眼亮晶晶地望向秦燕,“对吗?”

    秦燕愣了一愣,抛了方才的话头,笑着颔首道:“对呀,我的女儿怎么成小神医了?”

    “阿娘,”凌月不好意思垂下眼眸,轻轻一叹,“我与阿娘朝夕相处,自当知道阿娘身体康健,能把出这些也没什么说服力。”

    “怎么会呢,”秦燕慈爱地拍了拍凌月的手掌,顺势在另一端的榻上坐下,“阿娘从前找过郎中看病,他啊,与你说的一般无二。”

    她毫不吝啬地夸赞起来:“我的女儿就是文武双全,做什么能成的。”

    “阿娘别打趣我了。”凌月羞惭地指着一页医书,“都是书上写的,阿月才学了一点皮毛呢。”

    秦燕细细读着书卷上写满的小注,叹道:“好孩子,难为你如此用心,自龙门宴回来便在钻研这些医理。”

    “连龙门宴的处置也不关心了。”

    她心疼地看着凌月,将糕点往前推了推:“尝尝吧,娘特意给你做的。”

    “阿娘真好。”凌月捧起一个清香剔透的莲子糕,先递给了秦燕,又自己拿了一个,甜滋滋地品尝起来,“好香好酥软啊,娘的手艺真好!”

    她拾起方才的话头,弯起眼睛:“龙门宴之事,有殿下在,阿月并不担忧。”

    只是殿下的身子……思及此,凌月羽睫微垂,目光落在医书之上。

    她不确定自己做这些有无助益,毕竟殿下的身体那般虚弱,想必那是连珏王府太医都棘手的顽疾。

    可她若不做些什么,心中的无力便会像藤蔓一般将她紧缚。

    秦燕心知凌月忧心之事,也不由得喟然长叹:“珏王殿下是个极心善的孩子,可这样的孩子,为何却那般命苦。”

    凌月心中戚然,下意识去看床头挂着的那柄银剑,马车上的交谈犹在耳畔。

    她此前并不知晓这柄银剑是先贵妃的遗物,想起殿下提及先贵妃时黯然的神色,凌月默了片刻,轻声发问:“阿娘可知……先贵妃因何仙逝?”

    秋风伴着她的话音轻轻吹拂,顺着翻动的书卷望去,院中的槐树已染上金黄,沙沙地摇曳轻响。

    宛若岁月的颤音,一寸寸溯回过往。

    秦燕满目秋色,又缓缓叹了口气:“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北纣来犯,北地陷落,珏王殿下初上战场,随飞凤军北上抗敌。”

    “那时北纣异常凶悍,飞凤军历经苦战,半月之久没有战报传回凤临。”

    她垂下眼眸:“这个时候,民间忽然盛传殿下战死。”

    “据说先贵妃难以接受这个消息,便骑马佩剑欲闯出宫门,奔赴战场。”

    “当时民议沸扬,皆传先贵妃已闯至最后一道宫门,却被陛下所派禁军拦下带回。”

    一片槐叶随着话音飘入窗棂,恍若风之长叹。

    “殿下凯旋归来之期,亦是先贵妃……自刎归天之日。”

    凌月心头一颤,迟迟无法出言接话。

    “后来陛下下令处死传谣之人,并明令禁止传扬此事,其中的详细因果,众说纷纭。”

    “那一战死伤惨重,可怜殿下才方处理完先贵妃丧事,便强撑精神,四处奔走抚慰捐躯将士的家人。”

    说到此处,秦燕饱经风霜的面上无限伤怀。

    “其中一户是我们凌家的邻居,我见殿下一刻不停,便在他离开之前,将他喊了过来,劝他喝了一碗热汤。”

    “殿下没有什么架子,和我聊了好半日才走。”

    秦燕握紧凌月的手掌,很是动容:“当时我刚为凌家二老送终,凌家只剩下我一人,我只和殿下提了一句,想收养个女儿,三个月后,他便将你送了过来。”

    凌月静静听着,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酸楚,那一年冬天,亦是她被亲生父母抛弃,坠入深渊之时。

    因为殿下的善意,她们飘零的命运开始紧紧联结,挨过了寒冬。

    片刻之后,凌月终于找回自己轻颤的声音:“慰问了将士亲人之后,殿下便一直在为先贵妃守陵么?”

    秦燕点了点头,又忍不住叹道:“殿下他啊……是个极好的孩子。”

    *

    珏王府雪梅园内,身着宝花绿绫裙的管事嬷嬷步履轻缓地行入雪堂,掩了房门,绕过伫立的屏风,动作轻柔地打开青铜鎏金熏笼,将烧完的旧炭取出,添上新炭。

    她动作熟稔流畅,并未发出什么声响,可紫檀香床上却倏然传来丝被窸窣之音,她连忙走了过去,将半支身子欲要掀开被角的江风之按了回去。

    “殿下,您刚病了一场,眼下还需卧床静养。”

    她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见烧热退下,便安下心来,倒了杯热茶捧了过去。

    江风之浅啜一口,便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二刻,还早着呢,殿下再——。”

    江风之双眉蹙起,不待语毕便掀开被角,唤了一声:“崔翊。”

    房门骤开,侍立于门外崔翊立即飞身而入,垂首行了一礼:“殿下。”

    “颜尚书可到了?”

    崔翊余光看了一眼吴嬷嬷,缓声道:“颜尚书……刚刚回兵部去了。”

    江风之的面色冷了下来:“不是让你申时便唤我么?”

    他扶着床榻直起身来,收紧的指节泛出雪色:“备车,去兵部。”

    可才方走了几步,那道清癯的身形却微微轻晃,似玉山将崩。

    吴嬷嬷立即扶住了他,痛心道:“殿下,您不能这样胡来了!”

    “自恩科殿试以来,您每日这般早出晚归,忙里忙外,昨日上朝回来便发了些热,才刚告假歇了一天,烧一退下便又急着约兵部议事!”

    “寒毒再加烧热,这冰火两重天的,若不好好休养,您的身子怎么遭得住啊……”

    江风之眉宇清寒,冷寂双目凝向身侧之人:“吴管事,今日是你擅自做主,让崔翊违逆本王命令?”

    吴嬷嬷微微一怔,望向江风之的目光犹如面对不听话的孩子,互不相让:“是!”

    她搀着江风之的手臂一紧:“殿下,您需要休息!”

    江风之拂开臂间的温热,声音沉了下去:“身为珏王府的管事,你应当知晓下属越权,该如何处置。”

    眼见房中气氛剑拔弩张,崔翊当即跪了下去:“殿下,方才颜尚书也特意嘱咐属下,让属下劝您好生歇息。”

    “若是为了凌状元铨选之职,您告知属下,属下去兵部转达颜尚书便是。”

    见江风之面色依旧冷如寒冰,崔翊心下焦急,他知晓自家主子是个极守约诺,对自己要求极为严苛之人,故而才会因今日的失约而如此不悦。

    身体对他而言,远没有达成约诺和实现心中愿景要紧。

    于是他改言相劝:“明日您还约了凌状元来府,若是今日未休养好,明日只怕……也难以会客。”

    江风之微微一怔,冷凝的眸色终于有了片刻松动。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骤然闪过那一日凌月通红的眼眶,以及,那个溢满怜惜的眼神。

    不想再看见那个眼神了。

    他心绪复杂地轻叹一声,坐回床榻之上。

    吴嬷嬷听见他还想着会客,又开始念叨起来。

    “凌状元,凌状元,这几日为了那个凌状元,殿下殚精竭虑,点灯熬油,若是能将一半心思放到休养身体,绵延子嗣上来,老身也不用这般忧心了!”

    江风之不想再听,下了逐客令:“这里无事,你下去吧。”

    吴嬷嬷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崔翊使了眼色,拉着扶着请了出去。

    再回来时,雪堂内外彻底冷清下来,唯有院中落叶扑簌颤动。

    崔翊忍不住轻声出言:“殿下千万别怪嬷嬷,嬷嬷每日……都在担心殿下。”

    空气长长静默,江风之自嘲地勾起嘴角,忽而开口:“你替我去一趟兵部。”

    “告诉颜尚书,将凌月安排在飞凤军中。”

    崔翊有些诧异,“殿下不是答应了凌状元,让她入千羽卫吗?”

    江风之望向窗外扶疏的树影,语气不容置疑:“照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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