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大理寺左厢房内又落下一声长叹,这是半个时辰内的第九道叹息,守门的差役暗自在心中数着,在大理寺当差三年,他从没见寺卿大人这样踌躇过,究竟是何样的案情如此棘手?

    他正欲朝厢房内探看,廊下却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是属于女子所有,他立即躬身行礼:“属下见过二小姐。”

    在裴寺卿的儿女之中,二小姐裴溪云最负盛名,不但姿容美丽温婉,更知书达理,待人亲善,二小姐平日经常会从后院来到左厢房给办公的裴寺卿奉茶,对他们这些粗人从来都是和气有礼,因此他们大理寺的差役都极是称道这位二小姐。

    此刻她的声音便似往常那般娇柔温软:“李大哥不必多礼。”

    “溪云想同父亲说些体己话。”

    差役会意,连忙躬身回道:“是是是,二小姐请,属下告退。”

    裴溪云与随行侍女步入厢房,裴殊听见步音,忙将案几上的瓷瓶拢入袖中。

    侍女始终低头端着托盘,裴溪云不动声色收回投向案几上的目光,捧过茶盅置于裴殊身前:“父亲请喝茶。”

    裴殊面上愁云惨淡,又叹了口气:“溪云,你来了。”

    裴溪云挥了挥素手,侍女便也端着玉瓷托盘退下。

    “父亲可是在为选择威王还是珏王殿下的阵营而忧心?”

    裴殊捧着茶盅的手一抖,抬眼看向裴溪云沉静的面容,他没对其他人提过威王对他的利诱,没想到,她的女儿竟然对时局这般敏锐,不仅猜到了背后的势力纠葛,还这样直白地对他问出了口,如此大胆的行径,真不似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女郎。

    他很是惊异:“你是如何猜到礼部背后有威王的授意?”

    裴溪云神色未变,目中却浮现丝丝黯然:“溪云听说珏王殿下午时一至便进了西市,殿下因礼部之事对父亲施压,可父亲回来时却更加犹豫不决,虽西市之人已押入大理寺狱,可您迟迟未审。”

    “若只是珏王殿下与礼部的冲突,孰轻孰重,父亲想必很快能做出决断,于是溪云便猜想,礼部背后,当有可与珏王殿下抗衡的势力,让父亲左右为难。”

    “唉。”

    他的女儿这般聪慧,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忧愁,裴殊无奈地端起茶,但看着杯内浮沉无依的嫩叶,一时又烦躁起来,便又放下茶盅:“为父知晓你心悦珏王,你此番前来,是想让为父选择珏王殿下阵营吧。”

    虽四下再无他人,可裴殊还是尽力压低了声音:“可为父也是刚从威王口中知晓,珏王殿下身中奇毒,命不久矣。”

    “殿下中毒了?”裴溪云满面惊愕地上前一步,没了方才的镇静。

    “低声些,此事不得宣扬。”

    裴溪云失神地走到案几之后,脱力一般坐在裴殊身侧的梨花木椅上,无暇顾及襦裙压出的许多褶皱:“可是,我派人去打听西市之事,并未听到有人说殿下有油尽灯枯之态,只说殿下看起来消瘦许多,气色尚好……或许这只是威王让父亲效力的手段,殿下只是这几年忙于军旅,加之庸医乱诊,病体不调……”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裴殊摇了摇头:“为父也有些纳闷,但无论殿下有没有中毒,他的身体的确是日渐消瘦,只怕已是积重难返。威王殿下已经许诺,若大理寺助他这一回,殿下会纳你为侧妃,让我们裴家从此荣光无限。”

    虽然威王并未言明是纳裴府的哪位千金,但按威王的行事作风,只会纳最为世人称道,能给他面上增光的那位。

    裴溪云几乎要哭出来:“威王那般脾性,父亲真的愿意让女儿当他的侧妃?”

    裴殊叹了口气:“父亲如何不知你心悦珏王,你近日请了武教师父学习剑术,说要强身健体,想来也是为了他罢。”

    “可若为父选珏王殿下,殿下给不了你什么,哪怕不论中毒之事,殿下他只怕早就心有所属,此前从未听闻他和什么女子走近,可如今他好几日没有上朝,只照例去城外查视飞凤军,今日却支着病体前来西市——他三番强调,是为了那个女子,凌月。”

    “凌月……凌状元……”裴溪云如遭雷击,想起她去珏王府探病那日,殿下拒绝了她的香囊,还下了逐客令,若殿下是要静心养病便罢了,结果,却是因为凌月来了。

    这让她如何甘心。

    她派人打听了凌月的一切,知道殿下在龙门宴赐了她一柄先贵妃的银剑,便也开始习剑,只想离他更近一步,让他多看她一眼,可现在却跟她说殿下眼里只有那个凌月,只有她——

    只有她。

    裴溪云心间一动,忽而看向裴殊拢在袍袖下的右手:“父亲,您手中的瓷瓶,是威王殿下给的吗?”

    裴殊面色惊变:“你看到了?”

    “是。”

    见他素来温婉的女儿此刻目色灼灼,裴殊喟叹一声,将手中瓷瓶置于案上:“你想好了?为父帮威王殿下?”

    裴溪云摇了摇头,白净的手指握上瓷瓶,瓶口鲜红的布塞如血欲滴。

    “我会让殿下答应娶我。”

    “哪怕殿下真的身中奇毒……”她平静的面上浮现一丝狂热,望向裴殊,“只要扳倒了威王,我再怀上殿下的子嗣,我们裴家,依旧是荣光无限。”

    *

    大理寺牢狱之内,凌月仰躺在一块堆高的干草垛上,凝望着狭小天窗投入的朵朵光束,细小灰尘于光下静静飘舞,颇有一种时光悠长之感。

    那唯一的微光让她恍惚忘了牢中的阴森,她看了片刻,忽而唤了一声:“沈夜。”

    空气静默片刻,旁侧牢房传来一声如在神游的飘渺回应:“嗯?”

    她弯唇笑道:“你将干草堆得高一些,约莫两尺,迎着天窗的方向躺着,仰望着日光,应当会舒服一些。”

    回答她的是一阵更长的沉默。

    “沈夜?”

    沈夜靠在天窗下阴冷的石壁上,低声一笑,似是自嘲:“沈某并不怕黑。”

    “是么?”凌月靠着干草回想,“可那日我们一同出千羽卫廨署之时,我见你很喜欢日光。”

    沈夜很快回忆起了那天的事情,逐渐聚焦的眼睛微微睁大,下意识看向右侧,尽管那只是一面空荡的石壁:“所以……那日你才带我去那家日光丰足的食肆?”

    凌月笑了:“待贤坊是我所居之坊,我最了解的便是那里的食肆,还好沈巡辅也不挑剔。”

    沈夜微微一怔,久久未有收回目光,喃喃笑道:“是我说了要给你赔罪……”

    可为何你对我的照顾却更多。

    而且,似乎一直便是如此。

    譬如方才的善意提议。

    譬如几个时辰之前,在流芳酒肆内,她抛下他跑去珏王身边,他垂下手臂,以为他与她只有在对簿公堂时才会再次交集。

    毕竟他们之间有过关于香囊的龃龉,她若不想和他说话,也是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可在他们被押到大理寺前,她还是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致歉:“抱歉,方才一时情急,我现在帮你换药。”

    她包裹纱布的模样很是小心专注,半点没有报复他为她包扎时的粗暴,他忍了再忍的那句话还是说了出口:“我还以为你忘了我。”

    他不明白心中的那股不适从何而来,好像五脏六腑皆浸了胆汁。

    话一出口,她的神色果然更加歉疚,可声音依旧坚定:“殿下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管。”

    他于是明白,哪怕再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可她又道:“但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因着这一句话,他脑中的声音更加横冲直撞,捋不出一条明晰的线索,可以解答他这几日的所有异常。

    他恐惧这样混乱的自己,但又隐隐生出一丝奇异的渴求。

    可他究竟想要什么?他不明白。

    耳边忽而传来一道更为清晰的声响:“其实我幼时家中只有一盏油灯,爹娘不许我用,所以我也并不怕黑。”

    他惊异地回神,发觉面前的石壁如此之近,竟只有一尺之距,他的手掌触在石壁之上,彻骨的冰凉。

    ……他为何走到了这里?

    “沈巡辅也是这样吗?”

    石壁那头又传来她的声音,沈夜不动声色地退回牢房中央,脚步轻得没有声响。

    以往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他直接沉默便是。

    可他觉得这样回答,应当让她更能共情:“是。”

    石壁那头沉默片刻,她的声音轻了些许,带了些释然之意:“香囊之事,我能看出是你把香囊交给赵浪兴的,但若单论此事,虽然起初有些愤慨,但此刻我并不怨你,想来你我身在漩涡之中,你亦是身不由己。”

    她的话语坦坦荡荡,举重若轻地打破他一直逃避的隔阂,沈夜怔在原地,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身不由己?

    虽事实比她所想的残酷得多,可他确也算是——身不由己。

    空气中传来窸窣之音,沈夜缓缓抬臂,骨节分明的手不断将干草叠在一起,估摸着有了两尺之高,便仰躺了下去,以与她一般的姿势凝望着天窗投下的光束。

    他还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可他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名为凌月的女子,她善良坚韧,满腔热忱,哪怕遭受背叛,也相信人之本善。

    她心里装着每一个人,总想对所有人都好,可这怎么可能?更何况,他并不喜欢她这样。

    *

    雪梅园内花影扶疏,落叶沙沙,托盘上的白釉瓷碗热气氤氲,青黑的药汁溢出浓重的酸苦之味,崔翊无论闻多少次,都不由皱紧眉头。

    可那双清雪似的手掌捧起瓷碗,波澜不惊地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无味白水。

    他以素帕揩唇,默了片刻,又问道:“大理寺情况如何?”

    崔翊诧异地抬眸,几刻之前殿下才刚刚问过,此刻暗探还未来报,想是未有异常,他正欲开口,一抹黑影却忽然跪俯在雪堂廊下。

    “殿下,崔统领。”

    江风之自榻上起身,眉心微蹙:“可是有何异常?”

    “回殿下,大理寺内暂时未有异动,但裴二小姐正坐马车赶往珏王府,似乎……还带了一个剑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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