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澹明堂。

    亥时,景璃推开门从书房里走出来,才发现雪还在下,地面已经铺满及脚踝的雪。

    洗漱完,景璃没有着急躺下,坐在窗前发了会呆。

    近日他总是做梦,一闭眼,他不是在战场上厮杀,就是在茫茫无际的大漠里策马狂奔,睡了比没睡还要累。

    梦里的他感觉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痛苦又麻木,心底如同死水一般。

    他不喜欢那种无望的感觉,但那种绝望真实又深刻,仿佛他曾亲身经历过一般。

    子时的更鼓响了三遍,又是新的一天,景璃吹灭灯烛,走向床榻。

    就算再不情愿,他得养精蓄锐,大军明日就要开拔,不能这样整宿整宿地不睡。

    拉开被衾躺进去,景璃闭上眼。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同雪花一起裹紧风里,在无边的黑夜里絮絮飘着。

    “阿悦!”

    年轻将军仍闭着眼,浓眉紧锁。

    雪花依旧絮絮飘着,落在地面上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无人回应。

    等天边露出鱼肚白,雪停了。

    当金黄的朝阳透过窗纸,斜斜地落在窗边的矮几上时,景璃赫然睁眼,醒了。

    他掀开被子起身,环顾四周后,古井无波的眸光中掠过一丝惊讶。

    片刻之前,他刚从边地返回京城,这一路星夜兼程,在那座小小的坟茔前打了个盹。

    “长安。”

    冷肃的声音落下,景璃旋即愣住,他意外发现这声音十分年轻。

    这屋子看着倒有些眼熟,却并非他的寝室。

    这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门口的棉帘被人掀开,一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景璃面前。

    “世子您醒了。”

    景璃的眸光闪烁了下。

    他当然认得他的长随,只不过长安在第一次随他奔赴沙场的大仗中,被敌兵射伤了一只眼,后来只能以独目示人,但眼前的长安身上完好无缺,且比他记忆中年轻。

    “表姑娘派人来请您去荣禧堂用早膳,属下见您难得睡得安稳,就没有叫您。”

    景璃原本不动声色在打量周遭的环境,闻言心绪一动。

    他今年四十二岁,荣禧堂的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故去,更别说表姑娘姚沁,早就嫁去外地。

    种种反常汇在一起,景璃心中升腾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他压下心底的讶异,神色如常开口:“如今是何年何月?”

    长安被景璃问得莫名其妙,世子睡迷糊了?长安挠头:“今日是熙和十五年。”

    景璃呼吸一滞,抓起屏风上的衣裳往身上套,他“哗”地掀开门帘,大步往外走。

    长安目瞪口呆留在原地。

    走出五门,寒气扑面而来,使得景璃更加清醒。

    院子里的雪已经扫干净,然而他这一次睡得格外沉,以至于压根没有听见扫雪的声音。

    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以为的那些根本不是做梦,都是他的真实经历。

    熙和十五年,他在京城只见过一场雪,就在他出征前一日。

    他不知道他为何会带着记忆回到二十多年前,更没有空去理会给他行礼的下人,只顾着疾步往外走。

    曾经在尸山血海里也毫无波澜的人,想着他此行的目的地,紧抿薄唇,垂在身侧的指尖不受控制轻轻颤抖。

    他怕去得晚了,梦里魂牵梦绕的人又见不到了。

    长安拿着披风追出来:“您去哪?”

    景璃想起来,他该骑马,虽说只隔了两个坊,骑马更快。

    *

    夜里下了雪,楚悦大清早就起来,和姜爷爷一起院子里的雪扫了。

    忙活完,姜婆婆已经做好早饭,老少四人去厨房吃早饭。

    门口突然传来叩门声。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自楚家出事后,楚悦兄妹就被京城里的世家贵族遗忘了,连来姜家串门的街坊邻居也少了,四人想不通什么人会在这样的大清早前来。

    弟弟行动不便,两位老人家年纪大了,楚悦放下筷子准备去看看。

    不料姜爷爷动作更快,姜婆婆也按住楚悦:“让你姜爷爷去。”

    “吱呀”一声,早有年头的木门缓缓打开。

    门外,英挺神伟的年轻世子山一般立在门口,眸光热烈又赤城。

    姜旺心里一惊,不明白这样尊贵的人突然出现在此有何用意。

    但姜旺对这位定国公世子印象不错,前几日楚昕受伤,正是这位定国公世子背回来的。

    姜旺恭恭敬敬请安:“世子有何贵干?”

    景璃记得眼前的老者。

    他出征那一年,阿悦的胞弟伤重不治;隔年,阿悦和亲西戎,用命将他换了回去。他回京城后才知,一直照料兄妹俩的老夫妻带着湘王夫妇与楚昕的骨灰离开了京城,死在了去南方的途中。

    景璃态度客气:“请问楚姑娘在么?”

    很快,景璃就在门口见到楚悦。

    二十一年了,他终于再度见到她,且这一次并非是在做梦。

    隔着门槛,暖融的晨光笼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圣洁的柔光。

    兴许是他吓到她了,色若桃李的姑娘眼神躲闪,圆圆的葡萄眼像是蒙上一层薄雾,她微微垂着眸,似乎有些怕他。

    景璃心像是被人揪在手里,狠狠扯着,一阵阵地疼。

    他静静看着她,深而沉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她终于不再毫无生机的脸上。

    景璃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艰难开口:“阿悦……”

    感觉到他在迫近,楚悦抬起头,乌黑明亮的眸中满是震惊。

    他的声音好温柔啊,他唤她阿悦,他们有这样熟悉吗?真奇怪,还是她听错了?

    四目相对,楚悦发现人还是那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但他整个人透出来的气势不一样了,从前他像是常年积雪的高山,冷峻且高不可攀,如今仿佛深不可测的海,看似风平浪静,却仿佛能随时将人吞噬。

    被心仪的人这样看着,楚悦的面颊越来越烫,慌忙别开目光。

    一阵微风拂过,吹乱了楚悦的额发,也令她扑通直跳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她定了定神:“进,进院子里说吧。”

    虽然出太阳了,但这会比昨日下雪时更冷,不管他因何而来,让人在门口站着总归不妥当。

    没有专门用来待客的花厅,楚悦将人带到西厢房的廊下,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

    景璃面对着楚悦,一半身子沐浴在晨光中,一半站在廊柱的阴影里。

    楚悦面前的少年将军一改往日的冷漠,看她的目光温柔而缱绻,他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精准地落在楚悦耳里:“阿悦昨日,不是有东西要送我?”

    话音刚落,楚悦猛跳了记下。

    在她的印象里,景璃根本不会这样跟人说话,连姚沁都不可能。

    深深看他一眼,确定他就是景璃,楚悦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点头:“对,对的。”

    不论他的性子如何变,她与弟弟只是想谢他那日出手相助,这一点不会变。

    楚悦:“世子稍等,我去去就来。”

    景璃轻轻颔首:“好。”

    他永远忘记不了,这个傻姑娘一点一点在他怀里变得冰凉时的绝望。

    因为他所谓的坚持,上一世没来得及将心意告诉她;以至于这个傻姑娘直到生命的尽头还在说抱歉,以为从头到尾只是她一个人在一厢情愿。

    幸得苍天垂怜,他回来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景璃站在廊下,保持着目送楚悦离开的姿势,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个身影都刻在心里。

    他不会再让她去和亲,会将上辈子来不及告诉她的、以及欠她的爱与宠,都给她。

    *

    厨房里,二老一少站在门缝后,也在揣测景璃大清早突然前来的用意。

    单纯如楚昕,也看出了今日的景璃与之前不一样,喃喃道:“我感觉,景大哥好像变了。”

    站在他身后的老夫妻对视一眼。

    他们只在上次景璃将楚昕背回来之时见过他一面,但那时候的景璃就跟这京城里许多世家子弟一样,待人周到礼貌,但也有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疏离感。

    他们是过来人,自然能看懂眼前的定国公世子看自家小主子的眼神,温柔而专注。

    但他们想不明白,这一双眼睛明明很年轻,看起来仿佛经历过漫长的时光,装填着绵绵密密的疼惜。

    楚昕盯着对面廊下,轻呼:“景大哥肯收了。”

    身份有别,楚悦早就看开了,不该想的不想。

    将软甲递给景璃,楚悦清澈的眸光里只剩下真诚:“战场上刀剑无眼,世子若是不嫌弃,多少能多一重保障。”

    理由很正当,但彻底放下需要时间,尤其是知道他也在看自己。

    被盯得久了,女儿家藏起来的心思还是不受控地透过那一抹霞色显露出来,楚悦赧然垂下眸子。

    低垂的视线中,很快出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他双手接过蓝底白花包袱:“阿悦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

    楚悦脑中嗡了一下,有些懵。

    饶是楚悦心悦景璃已久,以为他会问她几句有关软甲的话,没想到他这样语出惊人。

    她从未对任何人表露过对于他的心思,惜字如金的他为何会说出这样暧昧不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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