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转瞬已是二月。

    雪又淅淅沥沥地下了好几场,还没等落到地上,就化作了一滩滩的水。

    烟雨阁的婆子们一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稍一耽搁,地上雪水化开,立时变得泥泞不堪。

    席容烟用过早膳,歪在榻上翻了一会儿书,这会子听见外头的响动,便披上一件月白底绿萼梅的刺绣斗篷,缓步走到屋外。

    正在洒扫台阶的婆子见她出来,笑呵呵的说道,“如今虽然开了春儿,可这雪水一化,还是寒津津的,姑娘快回屋里去吧,别白冻坏了自个儿。”

    席容烟隔着朱门,遥遥望向白茫茫的天尽头,“不打紧的。”

    桃夭和四儿正在屋里照着嫁妆单子,清点物品,收拾箱笼。

    桃夭一手拿着册子,一手翻着箱子,“咦,这对银錾花缠枝纹执壶怎么不见了?”

    四儿跟着翻找了一阵儿,忽然一拍脑门,“姐姐怎么忘了,你前些日子说要把这些东西分门别类,就把执壶杯盘什么的都搁到堂屋去了。”

    桃夭笑道,“是了,瞧我这个记性,你先在这儿看着,我这就去把它取来。”

    桃夭出了里间,瞧见席容烟正在门口迎风立着,模样甚是单薄,忙上前扶她道,“诶呀,姑娘怎么站在了风口里,若让冷风扑了热身子,姑娘如何能受得住啊。”

    席容烟轻轻摇了摇头,仍是望着远方出神,桃夭心里明白,她这是在等寒星回来。

    敛秋从廊下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姑娘,天冷,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自从亲眼目睹邓千几个惨死,敛秋规矩了不少,再也不敢和席容烟顶撞。

    席容烟随手取了一杯,只喝了一口便搁下了,“你从哪里过来?”

    敛秋老实道,“老爷方才传我去席地斋问话来着。”

    “父亲问了你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问问姑娘的饮食起居罢了。”

    席容烟听了,微微一笑,“敛秋,你是个聪明姑娘,与其留在府里当个姨娘,不如跟我进宫闯上一闯,为自己挣个好前程,你说呢?”

    敛秋忙跪下道,“奴婢愚笨,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无妨,这一大清早的,脑子不清醒也很正常,你便端着这茶,在门外跪上一个时辰,到时候我再问你的话,若是回明了便罢,若是还犯浑,便继续跪着,跪到头脑清醒了再起来。”

    “姑娘,姑娘!”

    席容烟不理会敛秋的哭喊,兀自扶着桃夭的手进了屋子,桃夭回身掩上了门,又去堂屋取了执壶过来,席容烟看见执壶,笑道,“这会子看见它,我倒是有点想吃酒了。”

    桃夭忙将执壶背在身后,“这可使不得,马上就是大喜的日子,姑娘若是喝了酒误了事,我们就是有九条命也担待不起呀。”

    席容烟才不肯听,伸手便去抢她手里的执壶,桃夭怕把东西给摔坏了,只得让给了她,伸手比划着道,“就一小盅,姑娘可不许多饮啊。”

    席容烟笑着点头,“你放心,我便是吃醉了酒,横竖也不与你们相干。”

    桃夭往壶里斟了一个底儿,又叮嘱了一番,继续去和四儿核对嫁妆单子。

    席容烟将执壶搁在了罗汉床的小几上,又去寻了一个五曲莲瓣的银酒盅,自己临窗坐了,小口小口的抿着。

    日头越升越高,为天空苍白的底色抹上了些许暖意,席容烟饮着杯中酒,念着心上人。

    她从前不喜欢饮酒,却很羡慕那些千杯不醉的人。

    她一直以为,那些人是喜欢醉的感觉,才会一杯接一杯的喝。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没有人喜欢喝醉,他们只是不想清醒罢了。

    她垂着眼帘,轻声呢喃,“寒星,我快嫁人了,你到底在哪儿啊。”

    一盅酒很快就见了底儿,席容烟提壶欲要再斟时,壶中却已是空空如也,一滴也无,她只得作罢,转头看着桃夭和四儿两个人忙来忙去。

    这边,桃夭和四儿才归拢出三个箱笼,两人累得都冒了汗,席容烟遂命她们歇上一歇,吃一杯茶再收拾,桃夭和四儿坐在箱子上,随便喝了两口,挽了挽袖子,又继续忙乎起来。

    席容烟看了一阵,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传敛秋进来回话。

    此时虽已入春,却因连日雨雪绵绵,地上湿冷得很,敛秋进来时,两条腿冻得直打哆嗦,她颤巍巍跪在地上,求饶道,“姑娘素日里最是面和心善的,还请姑娘发发慈悲,放过奴婢吧。”

    席容烟轻轻吹着茶上的一层浅淡沫饽,徐徐道,“可想明白了?”

    敛秋跪在地上,垂头不语。

    席容烟也不催她,饮了一口热茶,见她仍是不说话,便将杯子搁在案上,“既这么着,再去门外跪着就是了,这次我就不给你定时辰了,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说了,自己进来回话,否则,就一直跪着吧。”

    席容烟垂眸打量着她,“敛秋,我不是寒星,使不出要了你命的手段,只是,这天虽然冻不死人,冻坏人的两条腿还是很容易的,我们不如赌一赌,你说,若是你的腿坏了,从此瘸了,二哥哥还肯不肯要你呢?”

    敛秋慌了神,赶紧磕头道,“奴婢说,奴婢都说,姑娘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了。”

    席容烟坐直身子,正色道,“我问你,父亲传你过去,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老爷问奴婢这些日子可曾看到过寒将军,奴婢说不曾,老爷便要奴婢警醒着些,平日留神姑娘的一举一动,若有反常,即刻回禀。”

    “就这些?”

    敛秋又磕了一个头,“真就这些了,奴婢不敢欺瞒姑娘。”

    席容烟沉思半晌,“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席容烟隔着纱窗,瞧见敛秋一瘸一拐的背影,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唤道,“四儿。”

    “欸。”四儿撂下手里正在清点的团扇,跑到席容烟跟前,“姑娘叫我做什么。”

    “你一会儿得了空,给敛秋送些七厘散过去。”

    四儿撅了撅嘴,“姑娘可真是个大善人,一个奸细,一个叛徒,也值得姑娘这样上心?”

    桃夭听说,包了一包七厘散拿来,“啰嗦什么,姑娘让你去你就去。”

    四儿没吭声,接过七厘散,一摔帘子就出去了。

    桃夭笑道,“倒也怨不得四儿,她和敛秋素来不睦,现下接了这么一份差事,可不是要不乐意的。”

    席容烟叹气,“四儿这丫头人小鬼大,牙尖嘴利,我虽然喜欢她这股子机灵劲,却也得教她学会收敛,不然,她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姑娘说的是,我以后也得留心提点着她,别叫她闯出祸来。对了,我才听敛秋说的话,似乎老爷那里也没有寒将军的消息。”

    “是啊,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寒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西域。

    胡马声嘶,笳鼓雷鸣。

    寒星身披玄色大氅,风领处,纯色狼毛在风中猎猎而动。

    他骑着的踏雪玉狮迎着岒峨雪山,一马当先,扬蹄飞纵。

    千里外,云涛翻滚,雪浪吞吐,天山如同父亲的背影一般,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寒星翻身下马,青霜剑在天池的冰面上呼啸而过,划出一道凛冽的伤痕。

    他扯掉马侧挂着的破麻袋,面朝天山,跪地而拜。

    麻袋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片殷红,那里面装的,正是西域可汗苏里唐的头颅。

    寒星双眼通红,仰天长啸,“父亲,你的仇,儿子给你报了!”

    怆慨的回音横跃叠嶂,激荡在数不清的白莽烟尘之中。

    他大喝一声,“拿酒来!”

    身后的武士立刻斟了三大碗酒,跪捧给他。

    寒星抬臂拿起一碗,郑重洒落膝前。

    “父亲,这第一碗酒,我敬给你。感谢你给了我健硕的体魄,顽强的生命,感谢你为我培养了尧里瓦斯、艾山、沙吾提这几员大将,更要感谢你为我留下了众望所归的人心。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你流传于世的威名,儿子无法如此之快地击退穆则帕尔,重新统一西域各部。父亲,二十年了,你终于可以安息了!”

    寒星转身,又面朝东方跪了下去。

    洌洌酒香在空中上下飘荡,宛如一朵朵开得正盛的耶悉茗。

    “母亲,我做到了!十二年来,儿子无时无刻不在记着报仇雪恨这件事,为此,我不惜含羞隐耻,忍辱偷生,甘作爪牙,为人鹰犬,如今,我终于可以扔掉暗卫的腰牌,扯碎这条勒在我脖子上的锁链,重新做回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他站起身,端起最后一碗酒,冲着身后的战士们大喊,“这最后一碗酒,本汗要敬你们!”

    战士们跳下马背,跪地高呼,“大汗!”

    寒星扬起青霜剑,风沙浩浩,氤氲的红日映衬着凛冽的银光,温暖而又寒凉。

    “谢谢你们坚定地追随了本汗,我寒星在此立誓,绝对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我要带着你们走向繁荣昌盛,我要你们每个人都能吃饱穿暖,都能娶妻生子,我要带着你们,成为这大漠永不落下的红日,成为千年以后依旧不朽的传说,我还要带着你们,杀进大魏,让我们西域的领土不断扩大,让我们西域的子民日益富足!”

    战士们慷慨激昂,士气大振,纷纷举起了手中大刀,齐声呐喊,“大汗!大汗!大汗!”

    寒星仰头,一饮而尽,他跨上踏雪玉狮,凝视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

    父亲,如果你还活着,你一定会为儿子感到骄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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