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逐如往常一样在酒楼里作画,可半日过去,内心一直得不到安宁。

    他刻意不去想,但是殷海烟的那些话还是会时不时地回荡在耳畔。

    笔多停顿一刻,纸上便晕开一团污渍,落在他画下的假山上。

    沈清逐目光微凝,稍稍改动几笔,将这团污迹点作了两只嬉闹的喜鹊。

    日头倾斜,橘红夕阳从熙熙攘攘大街的上空穿过窗户射进来,斜斜地落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落进他交领之下洁白的脖颈间。

    抬袖挥墨,恍若仙人降临,王三富眼睛都看直了,呆了好久说不出话来。

    这等姿色,真是他从前未曾见过的!

    “妙啊,妙啊,这幅我买下了!”

    声音有几分熟悉,沈清逐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量高大、满身绫罗的胖男人。

    是那日在山匪窝救下的人之一,那个聒噪的王姓男子。

    沈清逐把笔搁在笔山上,礼貌性地颔首示意,打算收工回家。

    那日掌柜的同他说过,这画画好之后便成酒楼的财物了,不管是谁要买还是酒楼要将画卖给谁,沈清逐都无意过问。

    王三富却伸手拦住他。

    沈清逐脚步顿住,瞧了眼横栏在楼梯口的那只手,嚣张霸道的姿态令他语气冷了几分,“有事?”

    王三富以更近的距离观察他,觉得他神色如常,并没有排斥他的恼意,不由得心神荡漾,冲他嘿嘿一笑。

    “当日承蒙贤弟搭救,救命之恩,王某没齿难忘,只是匆匆一别,未来得及好好道谢,王某心怀有愧,回家后寝食不能安,近来一直在找寻贤弟,才打听到贤弟在此处作画谋生,故而寻来,以解贤弟一时之困窘。”

    沈清逐听他说完一席话,神色仍带着一点冷意:“哦,举手之劳,道谢就不必了。”

    就是这个感觉!

    王三富心脏扑通狂跳,觉得这冷面美人一定是对他下蛊啦!

    自那日一别,他回到家中,就被他大发雷霆的老爹敲打一顿,他边禁足边养伤,伤痛虽然折磨着他的身体,可他的心却没有一刻忘了他的,他当日那冷冰冰的爱答不理的一眼,使他每每想起便□□焚身彻夜难眠,他从前的宠爱过的小情儿们,不管男的女的,顺从的还是刚烈的,都没他看这一眼来的带劲儿!叫人只想把他好好折磨,叫那双眼睛从冷厉到流泪,叫里头染上意乱情迷。他暗中叫自己的心腹小厮在城中探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么一号鹤立鸡群般的人物怎么躲得过他的眼睛!于是老爹一批准他出门,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酒楼。

    因听说美人是吟诗作画的风雅之士,为投其所好,王三富装模作样地学城中秀才一般置办了一身读书人的行头。因无读书人半点的清高气质,所以穿上去显得不伦不类,只是他自己毫无所觉,因此也不伤心情。这会儿把提前差人编好的草稿文绉绉地念出来,当真是被这酸溜溜言辞的酸倒了牙根。

    看到王三富脸上露出痴笑,沈清逐眉头微蹙。

    他不明白这人挡着他的路说了这么一长串废话到底来干嘛的,耽误他回去给阿烟煮饭。

    自从知道她眼有旧疾,时不时便会失明,他便尽自己所能地照顾她。虽然她说这顽疾已经根深蒂固,治不好,但沈清逐有个神医朋友,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个健康的体魄得从细节处抓起,保持良好的作息习惯对她的眼睛大有裨益,因此每日餐饭都是他掐着点做好的,规律的作息已经保持了三个多月。

    这个王公子在这儿多耽误他一会儿,阿烟就得晚一会儿吃饭。

    “我只是个打工的,若要买画烦请与掌柜的谈。”沈清逐解释这么一句,可王三富仍不动如山,他不由得心生异样。

    他才发觉这边的围观的客人不知何时都消失了,王三富带来的两个小厮瞧他的目光也不善。

    正戒备起来,王三富却突然哈哈笑起来,移开挡路的扇子,“不知贤弟如何称呼?”

    这人面相油腻,非端方君子,沈清逐不想同他多作纠缠,同样也不想和他互换名姓,可自己的名字他随便问个店中打杂的便能知晓,自己不说反而徒生事端。

    他他冷淡道:“青竹。王公子,在下正有急事,有缘再会。”

    说罢便毫不留恋地下楼离开。

    王三富没拦他。

    看着他畅通无阻离开的背影,跟来的小厮十分不解。

    “少爷,您为什么……”

    他家少爷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连打手都带来了,怎么就突然改主意了?

    王三富贪婪地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摸着下巴上的小胡子面露□□:“不急不急,他家中还有个貌若天仙的盲女,改日一同邀来我府上,一起玩玩岂不快活。”

    ——

    热汤出锅时,殷海烟正巧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只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

    “笨东西,本来没想抓你,竟然敢偷我兔子,自己掉到我陷阱里去。”

    狐狸惊恐后缩,吱吱乱叫,沈清逐也凑过来瞧。

    小狐狸后腿雪白的毛腻成一团,粘着深红的血块。

    人一靠近,它便叫得更厉害,沈清逐伸了一下手,又缩回来,怜惜的眸光落在它后腿上。

    “受伤了。”

    “是啊,你可小心点摸他,当心它咬你,不过这狐狸可真够笨的,我都没打算抓它,自己送上门来,反而让兔子给逃了,这算什么,舍命救兔子?”殷海烟边说边给狐狸脖子套上绳索,“这狐狸再养养,一身皮毛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对了,猫呢?”

    “怕生,躲屋里了吧。”

    沈清逐还盯着狐狸直瞧,蹲下身来试探性地摸摸它的尾巴,这回摸到了。

    殷海烟转身进屋,果然看见床上窝着一只敦实的大黄猫,意外之喜是大黄猫身边躺着的四只老鼠尸体,码的整整齐齐。

    看到此情此景,殷海烟心头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大黄猫浑然不觉自己犯了错,见她进来,反而站起来围着鼠尸来回转圈,仰起头高傲地喵叫,炫耀自己的赫赫战绩。

    “去去去,你个坏猫!”

    殷海烟太阳穴突突直跳,挥挥手把猫撵下去,床单兜着老鼠扔出门外。

    大黄猫跑到院子里,非常不满地斜了她一眼,随后几步跳上房顶俯瞰众生。

    殷海烟一脸丧气地从屋里出来,沈清逐问:“怎么了?”

    殷海烟抱怨道:“这死猫,把耗子扔我床上,今天不准喂它吃饭!”

    沈清逐笑了下,“它哪知道些什么,大概是已经吃饱了,老鼠才放床上的。”

    和一只猫呕气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殷海烟也这么觉得,但这并不会给她带来好心情。正愤愤不平地巴拉饭,一抬眼,发现狐狸的伤腿上多了条布条,包扎得很整齐。

    它从柴垛子里探出半个脑袋,舔食着盆里的饭。

    “你喜欢狐狸吗?”她问。

    “一点点,谈不上有多喜欢。况且,这是你捡来的。”

    “一点点也算,你喜欢,我们就养它,好不好?”

    她说得无比自然无比认真,沈清逐握着汤匙的手指不自觉捏紧了一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发自内心的愉悦使他克制地扬了扬唇角,“好。”

    这个反应……明明就是喜欢嘛……

    口是心非。

    殷海烟盯着他,道:“那你以后喜欢什么都要跟我说。”

    “嗯,知道了。”

    碗里盛着鲫鱼汤,搁着勺,入口温度刚刚好,一打岔,殷海烟气也消了大半,注意力又回到沈清逐身上

    她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一边瞧着对面的人,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清逐茫然地抬起头。

    此时天空墨蓝,各家各户上都袅袅升起一从白色炊烟。树间子规声声啼,小小的院落,矮矮的围墙,外头尽是乡邻归家时的阔声交谈声和疲沓脚步声。

    隔壁的王婶也在呼唤小孙女吃饭,声音隔着一堵墙传入耳中,既遥远又亲切。天一点点黑下去,没有点灯,她的眼睛却是非常明亮的,像两汪湖水,映着烟火,也映着他。

    沈清逐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这是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得夜幕初降的时刻,沈清逐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间悄然发了芽。

    这缥缈的模糊的柔软的东西,像是蒲公英吹来的种子。

    默了半晌,他才听见她问:“疼不疼?”

    “嗯?”

    “手。”

    沈清逐低头看去,在夜色中隐约瞧得见自己食指微微蜷着,手指侧边有三道粗糙的血痕。

    他下意识藏了一下,摇摇头:“只是被猫挠了一下。”

    被猫儿挠一下而已,不算什么。

    殷海烟却已经站起身离开,一会儿,从屋里出来,手上拿着小瓷罐,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

    这双手骨节修长,玉雪颜色,和他的脸有着旗鼓相当的漂亮。

    伤痕不算触目惊心,只是不适合出现在这双手上。

    温热的指尖剜出里头的膏体,在抓痕上轻柔搓开。

    玉雪很快变了色,从里到外透出一点淡淡的粉。

    伤口不浅,殷海烟边揉边抬头瞪了屋顶上的猫一眼,愤愤道:“这猫也忒狠心了些。”

    大黄猫睥睨着她,不悦地来回甩着尾巴。

    清凉的药膏划过伤口,却引起丝丝灼热,使沈清逐由外而内地烧起来。他隐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脸上却镇静地温温一笑,道:“它不认得我,反抗也是情理之中。”

    殷海烟眼尖地瞧见他衣袖下还有一抹红色,扯着他的衣袖往后褪了褪,又露出血红的咬痕。

    沈清逐心虚地歪开视线,殷海烟瞪了他一眼,“你就不知道保护好自己?”

    心中越发觉得这仙君怕不是上界某个小门派来的,连只猫儿都对付不了。

    “狐狸受伤了知道包扎,自己受伤了就这么干放着,放着能好吗?”

    沈清逐想说“能的”,但在殷海烟危险的注视下默默地把这话咽了下去。

    殷海烟连同他腕上的伤处理完,又反复确认他身上再没有别的伤口,才收起药罐子,道:“明日别去酒楼了吧。”

    沈清逐满心都被手上的热占去,闻言反应了一下,才道:“这点小伤不影响什么。”

    殷海烟点点头,“我和你一起。”

    沈清逐一愣,突然想起她抄的那些书。

    那些书她每隔段时间都要往兰城的书铺里送一遭,想起那次替她抄书的经历,沈清逐眸光微微闪动,抿唇犹豫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是送那些书么……”

    殷海烟坦荡回答:“是啊。”

    沈清逐抿抿唇,半晌后开口:“你别抄那些了,我的工钱可以都给你支配。”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打算回上界吗?”殷海烟知道他在顾忌什么,目光晶亮狡黠地看着他,“放心啦……我不止抄那一类书,那日你看到的纯属意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清逐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不经意间对上对方的视线,发觉她一直在注视着他。

    他唰一下站起来,想把桌上碗筷收拾掉,却被一只手按住。

    殷海烟弯眼笑,“哎哎哎,这药膏三两银子一罐,你的手现在可金贵着呢,我来吧,你实在闲的话就帮我把老鼠滚过的床单换了。”

    沈清逐声如蚊讷般“哦”了两声,殷海烟松开手,他就逃命似的进了屋里。

    徒留耳尖上绯红的残影,像两朵随风飘零的桃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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